奶 奶
作者简介
付会红，教师，国家二级婚姻家庭咨询师，喜爱读书和旅游，做公益。愿每个平凡的日子都温润如玉。
奶奶离开我们快一年了，我总是梦见她。在梦中，奶奶还是生前的模样，笑眯眯地和我们在一起，露出一口洁白的假牙。母亲说：“梦见已故之人笑，表明她在‘那边’过得不顺心”。尽管我不太相信这一说法。可奇怪的是，奶奶好久没有走进我的梦里来。
梦不到奶奶，就常常回忆起与奶奶相处的时光。
小时候，我是伴随奶奶长大的。7岁那年，最小的叔叔考上大学，母亲就安排我与奶奶作伴。当时，父亲和二叔早已成家，另立门户。我和奶奶仍然住在老屋里，老屋是祖传下来的，颇有些年头了。我记得地板是泥巴的，由于年代久远，已非常光滑，紧实，奶奶总能把屋子收拾得一尘不染，比现在的磁砖地板还干净。到了春天，奶奶会采摘一些栀子花放在房间，满室生香，淡淡的，特别好闻。当时，老屋对面有个打米机房，经常有庄稼汉或农妇肩挑稻谷来打米，许多相识的，不相识的，都会在奶奶屋里坐坐，或是喝上一杯热茶，没有一个不夸赞奶奶房间整洁悦目的。每每那时，奶奶都是笑眯眯地听着，偶尔脸上还会泛起一些腼腆。一直到年迈，奶奶身上都没有“老人味”。逢年过节，我们这些孙女都会抢着和奶奶睡同一张床，连九零后妹妹雅蓉，也不例外。
奶奶特别能干。上小学后，从周一至周五，我的发型没有重复过，今天一个“麻花辫”，明天一个“金鱼头”，都是奶奶的杰作；等到稍稍发育时（那时还没有胸罩），奶奶就去镇上买来几尺花洋布，亲手裁减、缝制，做成类似今天的吊带背心，取名为“娃娃褂”，穿上舒适又大方；奶奶还会接生，村里许多和我年龄相仿的小伙子大姑娘，都是由奶奶这双巧手接到人间来的。母亲生我时难产，父亲刚好不在家。又是冬天北风呼呼的夜晚，当时，送医院已经来不及。我是倒胎，先露出的是一只脚，奶奶小心翼翼地把脚放回去，又慢慢找到另一只脚，拉出来。再用同样的方法把我的双手，双肩拉出来，由于耽搁太久，等我落地，已是满脸乌青，没有气息了。情急之中，奶奶抱起我就做人工呼吸，当听到“哇”的一声哭时，奶奶才松口气，又忙着剪脐带，料理奄奄一息的母亲。多年以后，当奶奶云淡风轻地向我描述这一场景时，我都还捏着一把汗，这可是两条人命啊！奶奶当年的果敢与胆气，从何而来？
乡下的六月，农忙过后，三三两两的婆婆们喜欢围坐一起，纳鞋底啦，缝补衣服啦，或是说东家长，道西家短。奶奶很少融入到她们的圈子，她总有自己的世界。她不慌不忙地从木箱底下取出珍藏的宝贝——一摞泛黄的书本，再端出一把褪了木色油漆的旧摇椅，戴上镶有酒红色边框的老花镜，抑扬顿挫地“唱”起来，“别的闲言我不提，目莲寻母来唱起，不知各位喜不喜，为人不可太计较”……不用再听，就知道是《目莲寻母》，诸如《罗成全集》《女子点状元》等，我们早已听得滚瓜烂熟。唱得累了，奶奶会躺在摇椅上闭目养神，当一丝微笑荡漾在奶奶嘴角时，我就知道，她又梦见爷爷了。
爷爷是家中的独生子，家境殷实，在那个“十万青年十万兵”的时代，爷爷考入黄埔军校，踏上了保家卫国的征程。等到所有战事结束，爷爷才开始操办自己的婚事，迎娶了刚满十九岁的奶奶。那一年，爷爷三十二岁。
这是奶奶一生中最幸福甜密的时光！
奶奶的幸福甜蜜在她三十九岁时戛然而止。那年，爷爷含冤而去，离开了这片他曾浴血保卫的热土，丢下年轻的奶奶和四个不谙世事的儿女。奶奶，这位从湖北远嫁到湖南的异乡女子，这位从小有丫环服侍的大小姐，用她柔弱的肩膀，扛起了这个风雨飘摇的家。那年，父亲十八岁，二叔十五岁，姑妈十二岁，最小的叔叔刚满五岁。母亲还没有嫁过来。
哥哥和我相继出生后，奶奶就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孙子、孙女这辈上。我上初中后，会娟妹妹又来陪伴奶奶，再后来，奶奶跟随叔叔婶婶到了福建，福建冬暖夏凉，适合老人居住，奶奶在那儿度过一段舒适的晚年，一住就是十多年。
当奶奶再次回到家乡时，已是八十高龄。回到老家的奶奶仍然闲不住，我时不时会收到奶奶捎来的“纯手工毛尖茶”，有时是我最爱吃的咸鸭蛋，有时又是一小坛子酸菜，又黄又脆，味道比买来的好很多。
闲暇时光，我会陪奶奶散散步，聊聊往事。有时候，我们祖孙俩就这么静静地坐着，看奶奶为爷爷泡好的热气腾腾的绿茶，（这是她每天必做的功课），或是望望远处的青山，看夕阳把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奶奶生前的最后一个年是在岳阳度过的。二月的岳阳，春寒料峭，阳光明媚的一个下午，我去叔叔家帮奶奶洗澡，奶奶年事已高，行动蹒跚，又患有轻微老年痴呆症，上衣和裤子都分不清。当看到奶奶松驰的肌肤和已下垂至腰的乳房时，我不禁泪流满面，谁说岁月从不败美人？那么聪慧，那么精致的奶奶，已渐渐走到生命的尽头。
二〇一八年农历六月初五，奶奶走完了她坎坷而又丰盈的一生，在这个世界上，奶奶生活了整整八十八年。那天，风儿轻轻，农田的稻香混和着泥土的清香芬芳入鼻，恍惚中，我又看到一妙龄女子，手执书卷，用柔情坚定的目光，憧憬着远方……
“天空中没有留下翅膀的痕迹，但我已飞过”，这是奶奶最喜欢的一句泰戈尔的诗。
是的，这片天空，奶奶曾经来过，也飞过，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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