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湘文艺】谭伟辉/母亲的嫁妆

母亲的嫁妆

作者：谭伟辉

母亲出嫁时，外婆家送了一对樟木箱给她做陪嫁。这样的嫁妆在上世纪五十年代，那算得上是相当体面的了。

母亲是家里的长女。她还在娘肚子里时，她的曾祖父就天天在神龛前求菩萨，求菩萨保佑孙媳妇这一胎怀的是个男孩，他希望早点抱上曾孙，让人丁单薄的费家顺利地传宗接代。但事与愿违，曾祖父的梦想落空了。当我的外公抱着刚出生的粉嘟嘟的女儿送给他看时，曾祖父的眼神里流露出些许失落，过了一会儿他还是笑了，尽管他笑得不是那么开心。我母亲的出生，好歹也让她的曾祖父实现了梦寐以求的四世同堂的愿望。那个寒梅点缀琼枝的冬日，母亲的曾祖父在堂屋的桌子上铺开了一张红纸，那鲜艳的纸张将曾祖父的脸庞映衬得满面红光。他郑重其事地提起笔，端正地写下了两个字——梅香。从此，我的母亲有了一个既好听又有内涵的名字。

母亲到上学年龄时，出生于书香门第的外公坚持送她去读书，读完初中后又送她到荣湾镇学医，再后来母亲进了岳阳城。在岳阳，母亲遇到了我的父亲，那个说着一口湘潭话的小伙子个子高挑、浓眉大眼，阳光帅气的他很快就俘获了我母亲的芳心。

消息传到了外婆家，屋场里的人开始议论纷纷：“景浓叔找了个吃国家粮的女婿伢崽，梅香有福气，要嫁到城里去咯！”也有人不服气，酸溜溜地说：“富农屋里的女儿能找个么里好女婿，只怕也是富农吧？”我的外公挑着一担水正好经过，被他们拦住追问。外公卑微地低着头，轻声回答：“他家是平民，是平民。”那正是阶级成分论的时候，一顶“富农”的帽子如大山一般压在外公外婆的头上，他们谨小慎微地活着，外面一点风吹草动都会让他们胆颤心惊。好在我父亲家根正苗红，外公外婆人前依旧隐忍，暗地里却是舒了一口气。

女儿要出嫁了，这让外公外婆既高兴又发愁。高兴的是他们的长女找了个好后生，发愁的是一贫如洗的家拿什么给女儿做陪嫁哟。坐在灶台前烧火的外婆眉头紧锁，她用烧火棍叉起一蓬茅刺塞进灶膛里，茅刺噼噼啪啪燃烧着，灶上的铁锅渐渐有热气从锅盖边冒出来。外婆想起了她当年出嫁时的情景，外婆是大户人家的闺女，十六岁那一年她坐在夫家派来的迎亲轿子里，穿着大红色绣花衣服，头上蒙着红色的盖头。唢呐手们卖力地吹奏着高亢喜庆的曲子，挑夫们喜气洋洋地担着外婆娘家丰厚的嫁妆，有百子图的被面、有新棉花弹的被絮、有桶子脚盆、有脸盆架、还有一对刷着红油漆的樟木箱子。这一担一担的陪嫁逗得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妇们羡慕得伸长了脖子张望。外婆是风风光光出的娘家门，热热闹闹嫁到婆家来的，想到这里，她微蹙的眉头轻轻舒展开，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外公闷声不响地坐在堂屋大门边，他默默地拿出烟杆，再在那土布袋子里取出一小撮烟丝来装进烟斗。他站起身去灶膛点了火，用力吧嗒吧嗒几下烟嘴，那粗糙的烟丝亮起了火星子，随即，一股呛鼻的烟子气飘出来，外公干咳了几声，又埋头吧嗒起来了。本就不爱言语的外公沉默了，他知道外婆心里在琢磨什么，他也想给自己的女儿置办一份体面的嫁妆，但肚子都难以填饱的他也只能是幻想了。他抬头望了望门外那块天，已是黄昏，天正慢慢黑下来。

外婆偷偷地回了趟娘家，她想让娘家做木匠的侄子打一对樟木箱给女儿做陪嫁。她快去快回，不敢多停留，不敢声张，生怕一不小心就会节外生枝。外婆的侄子有门好手艺，忙活了几天后终于大功告成，他让我的外公从他那里把打好的樟木箱子挑到城里去。

那一晚，外婆有些激动，迷迷糊糊地躺在床上，没有熟睡。听到鸡叫头遍她便起床去蒸红薯，鸡叫二遍时，她轻轻摇醒了外公。外公拿起外婆递给他的中间包了毛巾的扁担和几个热乎乎的红薯，从后山悄悄地出发了。接到樟木箱子的外公要趁着月色赶十几里山路，再到荣家湾坐火车去岳阳。刚立秋，山风有些清凉，月亮孤独地挂在天边，四周寂静黑暗，唯有脚下那条山路在朦胧的月光下依稀可见。远处的村子里隐约传来鸡鸣声，间或又听到几声犬吠。外公像个货郎一样挑着箱子，想到终于为女儿置办了一件嫁妆，他心里甜甜的，脚步也轻盈了。挑着一对箱子走十几里山路，自然是越走箱子越沉，步子越重。外公实在走不动时便放下担子，蹲在路边歇歇气。他随手从口袋里掏出那根黑黑的烟杆，装上烟丝，点着火，满足地吧嗒上几口，抽完了再把烟杆搁地上敲打几下，继续赶路。天色渐渐亮起来，很快，东方的天边呈现出了一片粉红，外公不由得加快了脚步。母亲见到外公时，已是半下午了。外公的衣服被汗水浸湿了，肩膀磨破了皮，腿上也被樟木箱撞得青一块紫一块的，他却呵呵地笑着，笑得好惬意。母亲看着外公，心疼得哭了。

几天后，外公挑来的这对樟木箱——母亲唯一值钱的嫁妆，贴上了外婆剪的大红囍字，我的父亲母亲结婚啦。

作者简介

谭伟辉，一位文学道路上的追梦人，热爱生活，勤于笔耕。愿做席慕蓉笔下那棵开花的树，芬芳自己，也芬芳他人。

图片：网络

（专辑持续更新，欢迎作者入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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