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散文冬季版
一把藤椅的前世今生
一把旧藤椅，也实在是旧。一个一个空隙里，都积满了灰尘。掸不掉，扫不去。扶手上，一根藤折断了，连着几圈藤也跟着散了。夏天，搁着光光的手臂在上面，刺啦啦地扎肉。四只脚上的藤条，也散的散，断的断，父亲用麻绳捆了。
这把旧藤椅，跟随我很多年，我出嫁后，留给父亲。每一回，我回家去，多半还是靠在藤椅里晒太阳，脚搁在一张小凳子上，睡大半个下午。
那年，我从小城的学校毕业，回到家乡的中学做老师。学校离家有十多里路，遇着下雨下雪的天，我慢吞吞地踩着泥泞或是积雪到学校，差不多是上午最后一节课了。那时，我代音乐课，一般也就是上午最后一节，或是下午最后一节。赶得上上午最后一节课，但晚上住在学校有诸多不便，上完下午最后一节课，我必须还要踩着泥泞或是积雪回家。好多回，我走回家天都黑透了。母亲常常要走好多路，半道上来接我。
有一天，是下雪。我应该是身体有点不适，就没去学校了。那一整天，我偎在火桶里，翻书，跟坐在另一只火桶里的母亲闲话。父亲，是村子里的小学老师。中午，他放学回家，见我没去上班，言语中很是不悦。说：才刚上班，就这么懒散，像什么样儿。母亲说：身体不舒服嘛，不就一节音乐课，又不扣工资，要什么紧哪。后来，母亲应该还有其他什么话，类似你这么勤，拿回多少工资？母亲的话有点过火。那时，父亲还是民办教师，一年的工资不比我三个月的工资多。我第一次发工资，是三个月的工资一道拿回来的，厚厚一沓。母亲很是心悦。自此，这成为她跟父亲拌嘴时常借用的话。父亲多半是在这样的话里，显得理屈气短。我不爱听父亲的话，但母亲的话听来觉得很让父亲受伤，只好低头不啃声。
傍晚的时候，雪愈发大了。大朵大朵的雪花，旋转，飞舞。放晚学的时分，我在窗子后面站了一会儿。草垛上，积雪很厚。村庄外面的马路上，行人很少。我心想，明天起早点去学校，省得父亲又不高兴。那天，我不知道，原本寻常的一个雪天，因为我没去上班，会注定了一辈子扎根在心里。不仅仅是父亲的责备，母亲的袒护。
冬天很快过去，春来，又一个新学期来临。一个春暖花开的下午，一位在另一个镇上上班的中学同学来学校看我。他步行来的，放学后，我推着自行车，跟他一起步行回家。路上，他跟我说：下雪的那天，他扛着藤椅，从镇上一直走到我的学校，已经是下午的三点了，但我却没在学校。他只好又扛着藤椅走回来，走过我门前的路上，他想来家里，但又怕见着我的父母显不妥，只好把藤椅扛回邻村的姐姐家。天也很晚了，他也回不去单位，只好回家。那一天，他足足走了五十里雪路。来路，三十里。归路，二十里。他说，还没法回答母亲问他为什么下雪天回家。这个春暖花开的下午，一路能看见桃李争春，蝶舞蜂飞，夕阳的余晖也是如此暖融融。但我感到雪意甚浓，似乎漫天的雪花飞舞。
我一路无言，也只能是无言。青春是一张薄薄又脆弱的纸片，能划得上多重的痕迹呢。
后来，同学去他姐姐那里拿回那把藤椅，送给我。之后，我们淡淡地联系过。他来，他辗转着打电话给我。那时，学校仅有教导主任家有电话，他的电话都是打到教导主任家。我接过几次，自认为让人来叫接电话，很不好意思，应该是提醒过他不打也好。再然后，我们之间的联系越来越少。
一别经年，我和他之间的联系就只有那把藤椅，再无其他。我恋爱了，结婚了，有了孩子了。我陷在家庭的琐事里，我几乎不再想起那个雪天。只是，回家坐回那把藤椅里，会有一瞬的恍惚。仿佛，仍是雪天，一路飞雪，一路踏雪的“咯吱咯吱”声。但此后，似乎好多年都没下过雪。即使有，也只是零星的雪花。新闻里说，地球的温室效应。
又过了几年。有一回，家里的房子被一个疯子在柴房放了火。柴房烧毁，殃及正屋，一并被毁的还有那把藤椅。我回去之后，连那把藤椅也没得坐了。父亲也爱坐藤椅，他又买回来一把新的。我每每也坐，似不如先前的那把藤椅舒坦。
在我的居室，起先，是大大的沙发靠着柔软舒适。后来，有了电脑，想在电脑桌前放置一张藤椅，但狭小的空间，总觉得不大漂亮。电脑前坐得多，文字也就随意地丢在网络上。
有一回，网络里见到一段留言：“网上闲逛，偶然读到《犹忆年华如水》，那样的文字，潜意识里便知是你，打开博客果然是你，狂喜！由此获知你的点滴，是偶然亦是必然！虽多年不见，亦无你消息，但经常会在不确定的时间，想起那个不喜黛玉却如黛玉、自比三毛的女子。读完你所有文字，依然是那么忧虑、优雅、悠然。感知你现在生活惬美，为你高兴。”此后，断断续续的还有：“《小屋无窗》读过多次，小屋压抑，但当初亲历时没有感知到伊人心境。”
心里确定，这个不具名留言的人，是位故人。会是谁呢？
有一天，也是网络里闲逛，进入一个空间，那里写：“六月二十八日，阴历五月二十五日，伊人生日，思考着是否要祝福她生日快乐，最简单也应该是电话祝福吧。虽没有伊人手机号，真想知道也无非是打几个电话问一下就行了，但我始终没有，只在其博客匿名祝福，想来自己也不够真诚。担心什么呢？担心自己多年以来潜藏在心底深处的记忆鲜活起来，一发不可收拾？担心自己有负伊人而愧疚？担心伊人记忆中已经没有我的尴尬？担心伊人对我祝福的不屑？担心打扰伊人平静的生活？”阴历五月二十五日，我的生日。他还写，“上班的那一年，在一个雪天去一位同学单位看她，她却没去上班。兴冲冲地去，悻悻然地回。五十里雪路，走着去，走着回。自此以后，每年都会冻脚”。
当我读到这些语句的时候，江南的雪下了一场又一场。像重逢，交握着的手久久不肯放下。
他绝口没提那把藤椅，我对他说：那把藤椅已经在一场火中被毁。他说：“人生，无论年月怎么增长，想留住的，便会定格，就像那场雪。那把椅子烧了，定格的物品便不在。唯心地说，是那把椅子本不该存在。再换之，便是您不想它存在，念及这，您有点残忍。但想及您思想里有那把椅子，我便有点欣慰。”
我能够想起的，只是那把藤椅的前世，它的今生呢？每一个雪花飞舞的夜晚，它会不断造访，踏进我的梦里，踏进我的心里。我在一个个梦里，老了，它还年轻着。
作者简介：徐琳，笔名徐小宜，新浪网博客“秋水伊人·琳”。教师。业余码字若干，作品见于《清明》《安徽文学》《新安晚报》等，偶尔试试朗诵、演讲，不过换一种读书的方式而已。人生一大快意，不过一卷在手，天地俱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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