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锐散文
情怀温度
情感，思想，
角度，视野
——镇江游记
在这酷热的暑期中午，我们居然在沉闷逼仄的大巴车内东摇西晃着，时不时想强行睁开困眼，想尽力驱散阴云。而此刻，全车居然还有一人兴奋地絮叨个不停。是导游，一路绵绵游说着的导游。她不住地重复着。她说，下一个景点，我们去看南山。 导游如是说。
南山？是靖节先生在某个悠闲抑或怅惘的黄昏时分，写下颇为自得的千古名句“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里的那座南山吗？猛一想便觉得不对——时间和地点都对不上号。再想仍旧不能释疑，只好静静等候答案。等车停了，划着步子来到景区跟前仔细打量，才明白这是北宋名家米芾曾挥毫过的南山——山门上“城市山林”四个字为他所手书；走进去徐徐漫步，又发现它还是南朝名士戴颙的南山——那“招隐”的石牌坊专为他而建；待行至花木深处，排闼入户，终于意识到，它更是萧梁昭明太子的南山——他曾在此地读书，留下了“读书台”遗址。 我不大懂得古代书法的精妙，也不太能领悟隐逸文化的奥义，所有，惟有昭明太子萧统，还能撩拨我发一点思古之幽情。我想问问：太子离开京师而避居此地读书，是为求学？为历练？还是有其他的难言之隐？
昭明太子萧统，是梁武帝萧衍长子。出生当年父亲起兵夺权建立梁朝，次年他被立为太子。可是他在做了近三十年太子后，却因某日游池时姬人荡舟以致翻身落水，然后是受伤，跟着猝死离世，谥曰昭明。 单纯从这样的结局来看，真要叫人感到可惜！再一想到他整理典籍、编纂《文选》 的文教功劳，和他深通礼仪、纯孝仁厚的高尚人格，我们更是要将他的夭逝上升到江山社稷大不幸的程度了！ 然而，在南山，在这个离梁朝首都建康不远不近的场所，赫然冒出一个昭明太子读书台，或许正潜藏着某些难为人知的宫闱秘史吧！
从现存的遗址来看，在昔日的大梁国境之内，居然有许多过读书台，我亲历的镇江南山读书台为其一，此外较著名的还有常熟虞山读书台、桐乡乌镇读书台、天目山太子庵读书台，此外在湖北襄阳、安徽池州等地也有读书台。然而孰是孰非？更重要的是，所为何事？ 史书上说，昭明太子性爱山水、勤于读书，那么选择佳山秀水之地得偿所愿，是再好不过的了。然而，太子何许人也？国之储君，社稷之宝，帝皇所托、万民所望之人，如此漂荡在外而不镇守东宫，不合情理。那么能讲得出来的理由，若不是太子无心从政，那就是他有意远离朝堂，保全自身。
昭明太子虽不享天寿英年早逝，但留下一部《文选》，泽被士林，也算千秋功德。从这一点看，他热爱文学艺术当胜过政治权术。但是，有很高文艺天赋的人，未必就一定厌恶政治权术，后主李煜徽宗赵佶便是明例。更何况，史有记载，昭明太子“年十二，于内省见狱官将谳事。问左右曰：是皂衣何为者？曰："廷尉官属"。召视其书，曰：是皆可念，我得判否？有司以统幼，绐之曰：得。其狱皆刑罪上，统皆署杖五十。有司抱具狱，不知所为，具言于帝，帝笑而从之。自是数使听讼，每有欲宽纵者，即使太子决之”，可见其政治才干与作为。是故，太子南山读书，很难说是源自对政治的厌恶。也由此我更愿意相信， 南山读书的太子，避祸自保的成分一定占了多数。
真要如此，问题又来了，身为储君，什么人可以威胁他？
答案可能是多样化的，但我们或许可以猜到，最大的威胁，应该来自于他的父亲，当朝的君上，梁武帝。
这不是我的耸人听闻，也不是无稽之谈。试着回顾我国二千多年的封建帝王史，不难发现，做了太子却没能顺利身登大宝，甚而死于非命的，并不鲜见。其中著名者，即有汉武帝之太子刘据，唐太宗之太子李承乾，明洪武之太子朱标，清康熙之太子胤礽。秦始皇虽然没有过立太子的举动，但其长子扶苏，基本上被视为太子。所以我想，萧统做了三十年的太子，和父亲梁武帝萧衍之间，出现摩擦心生芥蒂本不奇怪，关键要看它属于什么性质。
一般而言，创业之主最大的心思，莫过于接班人能否成功守住自己打下的一片江山。照此看来，腹有诗书气自华的王孙公子萧统，自然是父亲眼中的优秀儿子，却未必就是今上所心仪的嗣君。而更大的死结在于，皇帝与太子本身就是一段矛盾组合体。皇帝没有不想“永享天年”的，太子也自然想着“早登大宝”，这仅有的一张龙椅，不是说让就让的。这父子二人，一样在常理的束缚当中。
打破父子和谐关系的，是发生在普通七年（526）蜡鹅厌祷事件。萧统事母极为孝顺，这一年母亲去世后，他耗费巨资买下一块风水宝地作为墓穴，后又听说此处不利自己的运势，于是埋了蜡鹅一对以作祈福，不料被人告发。已届暮年的梁武帝本就生性多疑，命人查看，事件属实，但性质却上升到“太子诅咒皇帝早死好早日掌权”的地步。暴戾昏聩的帝王自然是对阴柔怯懦的太子好生一番斥骂，由此生的嫌隙便难以愈合了。而五年之后，姬人荡舟，太子落水，既惊且惧，竟致溘然长逝！
史料有限，而且往事如烟且如讳，其中详情到底如何，后人就不必刨根究底了。只是历史给了我们一些安慰，当太子逝去的消息传来，立刻惊骇国人，“都下男女，奔走宫门，号泣满路，四方氓庶及疆徼之人，闻丧者衰痛”！
南山深处，草木葱茏，楼阁依旧，不见斯人。我只能自作多情地遥想当年——当年的他，英气勃发，华服灿容，或是在读书台上独自读书，偃仰啸歌；或是在增华阁内晤对良友，切磋辞藻……如此形在江川之上而情寄天地之外，何等潇洒，亦复何求？我更想到，在无数个日落月升的夜晚，在无数个夜阑人静的时候，他会祈求上苍，让他下辈子真正做个五湖凌波、采莲高歌的白衣公子，来弥补此生圆不了遗憾！ “千古名山，想见文人多辈出；斜阳林薄，恍闻帝子读书声”。凝视太子雕像，细瞻彩绘壁画，静静伫立，似乎能穿过悠悠千年的雾霭，看那个端坐案前捧卷沉吟的儒雅青年， 慢慢把自己的身体用薄薄春衫紧裹住，最后幻化成《文选》的点点墨迹。
作者简介： 姜建发,八零后,荆州人,现执教于宜昌市秭归县一中,教师。文学科班出身,师范系统修炼。为人温而逊,做事细且谨。课上滔滔悬河,平居讷讷少语。教书十二载,惟有日日与字词句篇角力,岁岁同诗文辞赋亲近。偶然作笔耕,大抵自娱自乐,或可博同仁一哂。教书读书之余,积书满架,藏得万卷,于春秋晨昏之际视作多情故人。此外并无诸多雅好,常有远游访古之念,若能买舟东下,自是传奇一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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