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家宴，接近尾声时，母亲端上一海碗热气腾腾的咸菜煮芋艿。顿时，席间馨香氤氲，惹人馋涎欲滴，大家一声附和，筷子便雨点般地下落，顷刻之间就见了碗底。我好久没吃芋艿了，咂舌回味，意犹未尽，不禁回想起有关芋艿的一些往事。
芋艿，是老家常见的农作物，喜欢长在潮湿的田地或沟渠的旁边。种芋艿，没太多讲究。记得每年阳春三月，等一场雨后，趁泥土正湿润松软，父亲先挖好一个个坑，把抽芽的芋艿种往土里一埋，无需刻意培育，活像一群皮实的农家孩子，野地里生，春风中长。芋艿的生长速度很快，有时几天不见，咋一见到就窜出了一大截。修长的茎杆，高擎着翠绿色的心形芋叶，随风摇曳，风姿绰约，宛如清纯可爱的村姑翩翩起舞。盛夏时节，一垄垄芋艿已然郁郁葱葱，那硕大的芋叶，接天连日，碧绿无穷，一阵雷雨说来就来，雨滴落在芋叶上，晃来滑去，一经阳光照射，犹如一盘散落的珍珠，晶莹剔透，五光十色。有时我在田间玩耍，来不及躲雨，常掰柄芋叶，顶在头上，滴滴嗒嗒，好像是悦耳动听的交响曲，无端添了一份雅趣。
金秋的艳阳下，原本绿意盎然的芋叶开始微微卷起，隐约泛黄，到了芋艿成熟收获的季节。掏芋艿时，父亲常用四叉的铁耙，不能着急，若是急了，难免将芋艿掏得“破了相”。所以，先要割掉茎杆和叶子，然后将铁耙使劲地从芋艿植株的外围插入土壤，直到把四周的泥土全挖松动后，再用力一扳，一窝芋艿就骨碌碌地往外蹿，虽然浑身粘着泥，有的还胡子拉碴，显得灰头土脸，但那滚圆的身子，憨态可掬的模样，让人心生欢喜。出土后，父亲顺便把芋艿头和芋艿籽分离开来，将粘着的泥土弄干净，装进簸箕挑回家，贮藏在避光通风的地方，即可随时拿来做菜，是农家的长年下饭。
芋艿的吃法很多，最简单的是摘去毛茸茸的须根，洗净泥土，不要削皮，直接在饭镬里一蒸，我们叫“毛压芋艿”。吃的时候剥去皮，用筷子挑着，蘸点酱油，吃在嘴里，软软糯糯的，爽滑溜口，妙不可言。
我小时候，最喜欢吃母亲烧的烩芋艿和芋艿羹。不过，事前削芋艿皮的活儿，实在让人心有余悸。因为芋艿会分泌浆液，含碱性物质，接触皮肤后容易起小疙瘩，瘙痒难忍，我曾帮母亲削过芋艿皮，结果落得狼狈不堪。烩芋艿时，母亲把削皮后的芋艿切块，蒸熟，倒入油镬里翻炒均匀，放水，加盐和酱油，中火煮沸，待汤汁浓稠，撒上葱花即成。吃上一口，芋艿柔糯，葱香扑鼻，美味在舌尖上打滚，不忍停箸。做芋艿羹，据说也是古人一种流行吃法。清代美食家袁枚在《随园食单》里有记载：“芋性柔腻，入荤入素俱可。或切碎作鸭羹，或煨肉，或同豆腐加酱水煨。”母亲做的芋艿羹常添加青菜梗，食材普通，其貌不扬，但口感黏糊细腻，往饭碗里舀上几勺，经浓汤拌过的米饭，绵柔香糯，滋味悠长，我一口气连干三碗，也不会皱一下眉头。
若说芋艿是蔬菜里的“百搭”，一点也不为过，尤其与荤食搭配，更是成就了难计其数的人间佳肴。芋艿可蒸扣肉、炖排骨、蒸腊肉等等，芋艿浸满了油脂后，味道浓稠得几乎化不开，细嚼慢咽，齿颊生津，回味无穷，连心里也是美滋滋的。
芋艿在泥土堆里滚大，黑不溜丢，土里土气，但本分憨厚又心地善良，给老年人带来福音。老人牙齿不好，正是有了芋艿，延续着他们清欢的烟火人生。
在芋艿众多的吃法中，我印象最深刻的是煨着吃，那是童年时代物质不丰时最美的零食。以前家里烧的是柴火灶，帮母亲烧饭时，我总会扔几个芋艿于灶膛里，不一会儿，一股馋人的香味就弥漫开来，迅速拣出焦黑的芋艿，掸去灰，捧在手中倒腾着散热，撕开一个小口子，露出乳白暄软的芋肉，轻轻一挤，“滋溜”一下滑进嘴里，香喷喷，糯乎乎，瞬间饱了胃，暖了心，真是“煨得芋头熟，天子不如我。”
其实，煨芋艿古人也是爱不释口。宋代诗人范成大在冬天围炉取暖，炉子里煨着芋艿，烤着板栗，温着酒，不禁感慨：“莫嗔老妇无盘飣，笑指灰中芋栗香。”冬日里，吃着煨烤的芋艿和板栗，喝着热酒，所有的寒气都被驱散，好不快活。清代画家朱耷也曾画过一幅《芋》，并自题：“是谁敲破雪中门，愿举蹲鸱以奉客。”蹲鸱就是芋艿。寒夜，大雪飞扬，端起刚刚煨熟的芋艿招呼客人：咱们一起来吃芋艿吧！这是多么温馨的画面。
芋艿心怀悲悯，不只是做蔬菜或零食，在粮食短缺的年代，还充当果腹的口粮，拯救过无数人的生命。南宋诗人陆游曾在《蔬园杂咏芋》中写道：“莫诮蹲鸱少风味，赖渠撑拄过凶年。”意思是说别笑话芋艿没啥风味，遇到灾荒之年，可全靠芋艿渡过难关呀。
如今芋艿遇上了好时代，因富含蛋白质、钙、磷、铁、钾、镁、钠、维生素C等多种营养成分，具有开胃助消化的功能，是人们公认的绿色健康食品，上了大小餐桌，成了大俗大雅的美食。如此说来，母亲的一碗咸菜煮芋艿，很适时宜，不但滋润了我的肠胃，唤醒了一段儿时的记忆，更是慰藉了我的乡愁。忽而又想起苏轼的诗句：“香似龙涎仍酽白，味如牛乳更全清。”是呀，春节大鱼大肉吃多了，是该吃点芋艿解味开胃。
作者简介：
吴仲尧，现为中国散文家协会、浙江省散文学会、绍兴市作家协会会员。已有多篇作品发表在《散文选刊》《中国散文家》《北方文学》《浙江散文》《青海湖》《西南作家》《当代散文》《烟台散文》《野草》《浙江日报》《作家报》《绍兴日报》《绍兴晚报》等报刊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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