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二月，塞北大地，土地松软，小草泛青，河水哗啦啦唱着信天游自西而东流去。偶尔会刮几阵寒凉的大风，带走冬日的阴霾，间或下几场雨夹雪，让你体会乍暖还寒的诡谲。但无论是风是雨是雪，持续的时间都不会太久，突然晴空忽暗，狂风怒卷雨点淋溅；阳光蒙蔽，云层遮挡天与地边。霎时鸟儿鸣唱，阳光明媚，几丝柳枝骚手弄姿，极尽妩媚。应景的天气恰似我辗转心情的晴雨表，几多欢喜几多愁，无人解我心头忧。慢慢地，在文字里沉醉，在阴郁的天气留白，在孤独成欢的时光默然地发呆成了习惯。二月，喜忧参半的时光；二月，放飞梦想的节点；二月，重温旧事的碎片，站在风中，独钓春景，凄美而婉约，我可以放声笑，可以肆意哭，可以让我的世界多几分江南烟雨蒙蒙的湿气，温润干涸的心灵。
2004年是个闰月年。农历二月过两个，让我在鬼门关走了又走。当时的天气可没有现在这般柔和。准确地说，二月天真像女子到了更年期那般阴冷狂躁，风沙时不时肆虐，天地浑沌不堪，让人不寒而栗。第一个二月因为我流产坐小月子，心情晦暗至极，每天掰着手指头数日子，一天，两天，三天……秒针就像扎在我心上的刺，它走一下，我的心紧一下，哎，黄沙漫天，出了月子又能去哪里呢？就这样在百无聊赖中虚度青春，把回娘家当成救赎自己苦痛的偏方。或许冥冥之中有预兆，只是我不懂天文地理，也不懂防微杜渐，以致于在那个春天种下了永恒的遗憾。
第二个二月初二，我刚坐完小月子，身体虚弱得很，脸如菜色，但心情却大好，向往着自由，向往着温暖，飞也似的去了母亲家。
那个时候我只知道自己的身体像破碎的布娃娃，风一吹好像就能刮散，如果去了母亲家，可以享受几天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可意外的是自从我回了娘家，母亲就没高兴过！她阴郁的脸和那时的天气一样寒冷。偶尔听到母亲自言自语，让我甚是心寒。我不知道，我在母亲心里亦如陌路，更不知道我渴望被爱有什么错？我不明白我为什么不能有被宠的权利？但想着母女哪有隔夜愁，就厚着脸皮继续赖在娘家云淡风轻母亲的宽容与关爱。
每天早上，母亲会给我用开水泼鸡蛋，制成鸡蛋羹，说是可以生血。
然后忙碌着张罗一家子的早饭，等收拾完差不多快十点了。十点半左右又开始张罗午饭，下午又做那些缝补、打扫之类的活儿，直到晚上十一点左右才能入眠。如此，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重复着繁重的家务。她的辛劳是每天的日常，且从来无怨无悔。我也就没有把母亲的絮叨放在心上，任她喋喋不休。况且母亲也没有什么爱好，更没有亲昵的朋友，她能去哪里呢？也正是我们心安理得地享受着母亲细致入微的爱，轻易就忽略了母亲的心事，她心里有事从来是憋着，让我们悔不当初。
每到暮色笼罩大地时，母亲便唉声叹气，望着大门口愣神，像是喃喃细语，又像是和春风倾诉难言之隐。阅历浅，见识短的我浑然不知一场灾难即将降临。有一次，我去上厕所，无心听到母亲的絮叨，“你三舅咋还不来呢？我三虎还没来！”这句话翻来覆去地在她嘴里倒腾。我知道意思，可不能说破。母亲这是想三舅了，可她却没有和父亲说，也没有和哥哥说，更没有打通电话告诉三舅，她是在隐忍。终于在我住下来的第四天，母亲再也不顾及我的感受，脱口而出：“我不想活了！”我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对母亲看似是劝慰实则是指责，“您说的啥话？父亲对您百依百顺，您老了会享福的！”母亲不搭理我，低着头，蹙着眉，继续干活儿，她没有申辩，没有怨恨，没有用摔摔打打发泄心中累积的所有苦涩，也没有说出身体极度不适。我看着母亲拖着疲惫的身体一日又一日在暮色中等待三舅，心里又酸又涩，于是在去母亲家的第五天傍晚匆匆地离开了母亲家。而那一别成了永别。当我跨进家门不久，哥哥打来电话，说母亲重病住院了。当我赶到医院，她已深度昏迷，躺在重症监护室，任凭医生给她的身体插满各种仪器，还有尿管。我像被雷击中一般，脑袋昏沉，眼睛发黑，比坚强更坚强的是，我的意志还坚定，我抹干眼泪，开始看护母亲，心中一次次祈祷多灾多难的母亲能早日清醒，恢复健康。
住院期间，母亲经历了脑部引流，喉咙切开吸痰，插胃管等各种饱受刀光血影的折磨，一次次我在撕心裂肺中被医生赶出手术室。我与父亲、丈夫日夜不休照顾着母亲，量体温，敷冰块，翻身拍打，用棉签蘸水涂抹唇瓣，记录尿液，倒尿液，观察记录血压心跳等等，希望能看到母亲醒来的一丝丝曙光。不幸的是经过八天的治疗，八天的折腾，母亲亦毫无起色。什么引流，母亲被剃光了乌黑的头发，靠近头颅左侧开了个洞。什么咽喉切割，母亲还是气若游丝。什么插胃管，母亲的鼻子被弄得千疮百孔，鲜血流成了一小朵一小朵血梅，还是连流食都无法喂入鼻腔。我真真切切看到手术刀切割她时，她还有知觉，疼得牙齿打颤，嘴唇歪到一边，眼泪从眼眶流出。我无法接受这悲惨的结局，破败的身子在春寒料峭中越发瘦弱，不知道啥时候又开始剧烈咳嗽起来，脸色越来越差，惹得护士、同病房的亲属哀怜阵阵。可我就是愿意坚持，愿意忍受，哪怕我见不了白色床单晕染的血梅，也见不了大夫在母亲身上下刀子，可我想让母亲受了皮肉之苦之后活下来。第八天早上天刚蒙蒙亮，我正打着盹，被噩耗惊醒，母亲走了，眼里噙着一行清泪，没有留下只言片语撒手人寰了！
我的眼泪像决堤的海汹涌而出，嗓子哑了，手抖得厉害，因为劳累，伤心，咳嗽不止，大夫见了，都来劝，可无论怎样，母亲就是去了，去了一个冰冷的世界。我哭累了，像个木桩钉在母亲旁边，从医院到回村的路上，我没有说过一句话，也没再放声哭，现在回想起来，都不知道怎么回到了家里，只记得一直握着母亲的手，看着她渐渐变黄的脸庞。
如果我把母亲住院前的遗愿告诉三舅，如果我冒天下之大不韪替母亲做一次主，如果父亲真的心疼母亲，母亲就不会那么早离去。命吗？运吗？不，人的生命有时是生生断送在自己的手里。她很累，很难，应该告诉父亲，告诉她身边的人。任何默默无闻的承受换来的只能是离别，我恨自己当时错怪了母亲，也恨透了母亲嫁给了懦弱的父亲，更恨自己无能为力现实的条条框框。
从母亲去世那天，气温急剧下降，风又冷又硬，像尖锐的刀子一刀一刀切割着我的脸，我的心，我的每根神经。母亲出殡那天早上，扬风吊雪，整个世界迷蒙一片。午时，雪倒是小了，零星飘着，像是老天爷的眼泪，又像是我心里的伤在情绪变换中凝成的冰块，直到现在，我都无法忘记母亲离世前眼角流出的那一行泪。
时间就那么悄无声息地流逝，母亲已离开我二十年。我时常在想，生老病死是不是也会遗传？我不会像母亲那样饱受命运的摧残，然后悲惨结局吧？没来由地胡思乱想，没来由地肝肠寸断，终是在心头一波波地展缓。望着外面的天空明亮澄澈，我本该好好享受春光，却让永恒的痛湿了眼，碎了心。我盼着过节，也害怕过节，二十年前的二月泪流成河，二十年后的眼睛浑浊，无泪亦殇，我不知道怎样去偿还对母亲的遗憾？“母亲在人生尚有来处，母亲去人生只剩归途”这句话出自作家毕淑敏的小短文《孝心无价》。我想我这辈子都再不会有个像母亲那般的人爱我了，也再不会有失去母亲那般的痛折磨我了！梦中不见母音容，夜半醒来放悲声。再无慈母门前盼，泪洒归途履如封。二月留声，留下的是母亲对我的爱，留下的是我对母亲的思念，在无数个午夜梦回，我的枕巾都是湿润一片……
胡常珍，笔名诗在火山，山西省大同市云州区人。大同市作家协会会员，中国诗歌网蓝v诗人，诗歌、散文散见于《山西日报》《天津散文》《作家新干线》中国作家网、中国诗歌网等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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