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张建云
《孟子》开讲24天。
当一个重要的人物说特别喜欢你的人格，十分尊敬你的才华，一直仰慕你的威名，准备来拜会你。你很欣喜地在家里等候，准备了尚好的的茶，拿出了珍藏的酒，把屋里屋外的卫生做得一尘不染。此时，这大人物说身体不适，不来了，并邀请你，要不到他那里去聊聊天，顺便喝点酒。请问，您作何感想？
齐宣王想施行仁政。便礼贤下士，专程来拜访孟子。孟子起个大早，等候齐宣王大驾光临。没成想，齐宣王没到，秘书来了，转达宣王的意思说，我本应该来看您，但是感冒了，吹不得风。明天早晨还要处理政务，不知您能否来朝廷上，让我见到您？
原文：
孟子将朝王。王使人来曰：寡人如就见者也，有寒疾，不可以风。朝，将视朝，不识可使寡人得见乎？
孟子将朝王，这里朝是早晨的意思。不读（chao）。就是一大早等着宣王来访。
孟子如何回答？
不幸得很，我也有病，不能上朝廷去。
原文：
对曰：不幸而有疾，不能造朝。
不能上朝廷去，此处的朝是上朝的意思，在这里不读（zhao）。
干净利索，没有拖泥带水。你来或不来，我就在那里，不悲不喜。少了你，地球照样转，我的学说依然进行。没你这枚红包，我就不见微信群了？
次日。
齐国一位高级干部——东郭先生，家里有丧事。孟子欣然前往，准备吊丧。此东郭非彼东郭。我们学过的东郭先生和狼里的东郭是晋国人，孟子要去吊唁的东郭是齐国人。一个在山西，一个在山东。两回事。
学生公孙丑说，师傅，昨天您托辞生病谢绝了齐王的召见，今天却又去东郭大夫家里吊丧，这不诚心给齐宣王上眼药吗，您说这样好吗？
孟子说，咋了，昨天生病，今天好了，为什么不可以去吊丧呢？
原文：
明日，出吊于东郭氏。公孙丑曰：昔者辞以病，今日吊，或者不可乎？
曰：昔者疾，今日愈，如之何不吊？
有人把孟子的性格看成是文人风骨和特立独行的性格。实则不然，孟子在考验齐王施行仁政的决心。从这一点足以证明，齐王还是想以武力征服各国，没有意识到仁政才能无敌于天下。孟子知道，去了也没用，不过是走走形式，你来我往的过场罢了。
我之所以不去，是想以态度告诉你，我不会去附庸你的政治主张，而且：我生气了！
这才是仁者精神，儒家本真。唯唯诺诺，苟且偷安，有何颜面存活于世？
那年有家单位请我去讲课，我说你派个车来接我一趟。领导说您自己来吧，单位车子紧张。我说好吧。第二日告知，有点感冒，讲不了了。辞课。
不是钱的事，是态度的事。讲课不是建筑施工，不存在甲方乙方的关系。听课者缺乏恭敬之心，自然不讲。
不是清高，也并非摆谱。时隔不久，一家残疾智障儿童中心请我去讲课，给家长讲。我只身打车前往，分文不取，临走还捐赠了数百本书。
托辞感冒是个很微妙的借口。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感冒是假，态度是真。孔子也感冒了。鲁哀公派一个叫孺悲的人拜见孔子。据说孺悲也是孔子的学生。孔子对于鲁哀公纵容“三桓”，软弱无能很是生气。于是，对学生说，你告诉他我感冒了。便硬生生将孺悲拒之门外。估计孺悲还没有把腿离开，孔子便快乐地谈起瑟来。
学生问，老师您说您病了，不节俭鲁哀公的特使，怎么还弹瑟，不怕人家听见吗？
孔子说，我就是为了 让他听见。
我们知道，孔子拒绝的不是孺悲，而是鲁哀公。
原文选自《论语·阳货第十七》：孺悲欲见孔子，孔子辞以疾。将命者出户，取瑟而歌，使之闻之。
当您想邀请某人出席啥场合，人家说对不起，我感冒了，就得思量思量喽！
齐宣王自然不是吃素的。心想，孟老先生，我身为一代君王，难道跟我躲猫猫不成？于是，打发人来问候孟子的病，并且带来了医生。
孟了的堂兄弟叫孟仲子，也跟随孟子学习。一看，麻烦了，赶紧应付说，昨天大王命令来时，他正生着病，不能上朝廷去。今天病刚好了一点，已经上朝廷去了，但我不知道他能否到达。
原文：
王使人问疾，医来。
孟仲子对曰：昔者有王命，有采薪之忧，不能造朝。今病小愈，趋造于朝，我不识能至否乎。
采薪之忧，本意是说有病不能去打柴，引申为自称生病的代词。薪，是柴草之意。
孟仲子随即派人到路上去拦孟子，转告孟子说，请您无论如何不要回家，而赶快上朝廷去！
事态似乎严重，明摆着这是欺君之罪。
孟子不得已而到另一位齐国的高级干部景丑家里去住宿。
景丑批评孟子说，在家庭里有父子，在家庭外有君臣，这是人与人最重要的伦理关系。父子之间以慈恩为主，君臣之间以恭敬为主。我只看见齐王尊敬您，却没看见您尊敬齐王。
明面上看是这样。这个锅孟子背吗？
孟子说，哎！这是什么话！在齐国人中，从上到下，一呼百应，没有一个与齐王谈论仁义的。难道是他们觉得仁义不好吗？不是。他们心里想的是：“这样的王好战，不体贴百姓，哪里配和他谈论仁义呀！”这才是他们对齐王最大的不恭敬。至于我，一心想让齐国强大，忠诚相待，真心进谏，不是尧舜之道就不敢拿来向齐王陈述。所以，齐国人没有谁比我更对齐王恭敬了！
原文：
不得已而之景丑氏宿焉。
景子曰：内则父子，外则君臣，人之大伦也。父子主恩，君臣主敬。丑见王之敬子也，未见所以敬王也。
曰：恶！是何言也！齐人无以仁义与王言者，岂以仁义为不美也？其心曰：“是何足与言仁义也”云尔，则不敬莫大乎是。我非尧舜之道，不敢以陈于王前，故齐人莫如我敬王也。”
景丑说，不，我不是说的这个方面。《礼经》上说过，父母亲召唤孩子，不等父母亲出声音，就得知道啥意思，赶紧去执行。这也是《弟子规》所讲：父母呼，应勿缓。
景丑说继续说，君王召唤，不等到车马备好就得起身。可您呢，本来就谁备朝见齐王，听到齐王的召见却反而不去了，这似乎和《礼经》上所说的不大相合吧？
原文：
景子曰：否，非此之谓也。《礼》曰：父召无诺，君命召不俟驾。固将朝也，闻王命而遂不果，宜与夫礼若不相似然。
在古代唯唯诺诺的解释不是现在的意思。“唯”和“诺”都是表示应答，急时用“唯”，缓时用“诺”。父召无诺的意思是说，听到父亲叫，不等说“诺”就要起身。很像现在的“唉！”
所以，在汉代的《礼记》中说：父召无诺，先生召无诺，唯而起。
孟子说，我当什么事啊，原来你说的是这个呀！曾子说过：“晋国和楚国的财富，没有人赶得上。不过，他有他的财富，我有我的仁；他有他的爵位，我有我的义。我有什么不如他的呢？”
孟子开始反问景丑，曾子说这些话难道没有道理吗？应该是有道理的吧？天下有三样最尊贵的东西：1、爵位；2、年龄；3、德行。在朝廷上最尊贵的是爵位，在社会上最尊贵的是年龄，至于辅助君王治理百姓，最尊贵的是德行。大王他怎么能够凭爵位就来怠慢我的年龄和德行呢？
当时的孟子已经70岁，早在齐宣王之前，齐国上一代君主——齐宣王的父亲齐威王就向孟子问政。
孟子继续说，所以，大有作为的君主一定有他不能召唤的大臣，如果他有什么事情需要出谋划策，就亲自去拜访他们。这就叫尊重德行，喜爱仁道。不这样，就不能够做到大有作为。
孟子举了殷商王朝的创立者商汤王对于著名政治家、思想家伊尹虚心学习的案例，说然后才以拜伊尹为臣，不费大力气就统一了天下。又举了齐桓公对于管仲的案例，说也是先向管仲学习，然后才以他为臣，也不费大力气就称霸于诸侯。
最后，孟子分析天下大势：如今，天下各国的土地都差不多，君主的德行也都不相上下，相互之间谁也不能高出一筹，没有别的原因，就是因为君王们只喜欢用听他们的话的人为臣，而不喜欢用能够教导他们的人为臣。商汤对于伊尹，桓公对于管仲就不敢召唤。管仲尚且不可以被召唤，更何况连管仲都不屑于做的人呢？
孟子言外之意，我的德行和才华比管仲强多了，你齐宣王的功绩能超过齐国创始人——你家老祖宗齐桓公吗？
受到国家最高级领导人接见，这足以在学术界吹嘘了。但，孟子没有。不是为了做官而做官，不是为了学问而学问。没有趋炎附势，也无结贵攀高，而是刚正不阿，以家为家，以乡为乡，以国为国，以天下为天下！
请告知我们的孩子：人生有大志，一步一步向之靠近，必定留万古芳。学习算什么，分数算什么，工作算什么，名誉算什么，地位算什么？这些孟子都有了。向伟大孟子致敬！
今天的原文是《孟子·公孙丑章句下·第二节》：
孟子将朝王。王使人来曰：寡人如就见者也，有寒疾，不可以风。朝，将视朝，不识可使寡人得见乎？
对曰：不幸而有疾，不能造朝。
明日，出吊于东郭氏。公孙丑曰：昔者辞以病，今日吊，或者不可乎？
曰：昔者疾，今日愈，如之何不吊？
王使人问疾，医来。
孟仲子对曰：昔者有王命，有采薪之忧，不能造朝。今病小愈，趋造于朝，我不识能至否乎。
使数人要于路，曰：请必无归，而造于朝！
不得已而之景丑氏宿焉。
景子曰：内则父子，外则君臣，人之大伦也。父子主恩，君臣主敬。丑见王之敬子也，未见所以敬王也？
曰：恶！是何言也！齐人无以仁义与王言者，岂以仁义为不美也？其心曰：“何足与言仁义也”云尔，则不敬莫大乎是。我非尧舜之道，不敢以陈于王前，故齐人莫如我敬王也。
景子曰：否，非此之谓也。礼曰：“父召无诺；君命召不俟驾。”固将朝也，闻王命而遂不果，宜与夫礼若不相似然。
曰：岂谓是与？曾子曰：“晋楚之富，不可及也；彼以其富，我以吾仁；彼以其爵，我以吾义，吾何慊（qiè）乎哉？”夫岂不义而曾子言之？是或一道也。天下有达尊三：爵一，齿一，德一。朝廷莫如爵，乡党莫如齿，辅世长民莫如德。恶得有其一以慢其二哉？故将大有为之君，必有所不召之臣；欲有谋焉，则就之。其尊德乐道，不如是，不足与有为也。故汤之于伊尹，学焉而后臣之，故不劳而王；桓公之于管仲，学焉而后臣之，故不劳而霸。今天下地醜（chǒu，同丑）德齐（地丑德齐：比喻彼此条件一样），莫能相尚，无他。好臣其所教，而不好臣其所受教。汤之于伊尹，桓公之于管仲，则不敢召。管仲且犹不可召，而况不为管仲者乎？
张建云
作家、国学学者
《中国家风》主编
联系客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