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兵永远活着
孙梦秋★随笔
清明节到了。在这个充满缅怀与伤感氛围的日子里，忽然想起那些为了民族独立和祖国安全而牺牲了的老兵们。他们的坟墓前，可曾有人去祭扫？他们的故事，今天是否还有人提起？
我没有机会当兵。在我二十多年的新闻职业生涯里，我听到过许多老兵的故事，也接触过许多经历过战火洗礼的老兵们。烈士陵园里永远屹立如山的纪念碑，曾经深深地震撼过我……清明节来临之际，我以这篇朴实的文字，祭奠那些为国捐躯的英雄们！
老兵不死！在我心中你们永远是一片逶迤的山脉！
——题记
参谋长讲述的那场战争
与老首长会面是在天韵茶楼。那天晚饭后，我早早来到二楼的一个包间里，古旧的木地板，简约的茶具，透明的茶杯里，碧绿的茶水冒着缕缕白汽。温馨中透着闲适，恬淡中含着雅趣。
老首长退休前，曾经担任过云南省某军分区参谋长。对越自卫反击战的时候，他是某野战部队的团长。上过前线，真枪实弹地和越南人干过。
我认识老首长，也是机缘巧合。
那年秋天，我到云南某市去筹办一场大型公益演出。那时候，我兼职在国家某基金会里做志愿者。基金会为了筹集善款，面向云南某资源富集的城市，策划了一场大型公益演出。老首长得知我们的这个活动之后，就和当地的一个志愿者一起到办事处，了解这个演出的背景、意图。当听说演出所筹集的善款将定向用于当地农村的医疗卫生时，他突然站了起来，说：“我去找某某某（市长），还有某某（定向筹款县的县委书记），我帮你们做这台事情，但有一条，筹集到的善款，必须全部用于救助我市老兵家属的看病和脱贫。”
基金会领导答应了他。他很高兴。从此，他就和我们一起做起了志愿者。他带着我们找市长，找书记。退休之前，他跟他们都很熟悉。每次去领导办公室，不管哪一级领导，我能感觉到领导们对他的热情和尊重。但也仅限于此。一谈到具体的事情，大多都用柔软美丽的太极来应付。我记得有一次，大概是在一个产煤大县的书记办公室里，当书记又打起太极拳时，老首长霍然而起，怒目圆睁，指着书记的鼻子说：“x书记，我今天不叫你小x了。你是书记，我找你谈的是公事。你们县里那么多烈士家属看不起病，你管过吗？那些农村的老奶，连感冒都看不起（那时候农村还没有医保），住个趴趴房还漏雨，你知道吗？我退休啦，说话不管用啦！再说也不是你们县里遭大水你到军分区求我们部队帮你们抢险救灾的时候啦……”书记非常吃惊，非常尴尬，他红着脸对我们说，你们先出去等一下……
老首长高低还是没有办成这件事。其实很简单，他就想请书记帮忙开一个企业家座谈会，讲一讲烈士家属的贫困情况，然后请企业家们（矿主）自愿捐助一点钱用来做公益慈善，给烈士们的家属看病。但是，县委书记总是借口说市里面没通知他，他不能做这件事。
碰了一鼻子灰的老首长非常生气，他对我们说，没有经历过战争的人，不理解军人！对军人没感情！我们想给他消消气，哄他开心，说要请他去喝酒，他说不喝酒，喝茶。我们就约好了喝茶的地方。
于是，就有了本文开头在天韵茶楼与老首长喝茶的故事。
也就是在那一次，老首长给我讲了他带兵在老山前线作战的一个故事。尽管已经退修了，但是说起当年的那场战争，老首长的声音还是那么宏亮，职业军人的威武气质丝毫不减。
老首长说，我指挥部队坚守某高地时，曾经给部队下过一条命令，你知道是什么吗？
我说不知道。他说那时我们的战士都会唱“我们都是神枪手，每一颗子弹消灭一个敌人……”我给部队下命令说，放宽一百倍，每一百颗子弹消灭一个敌人。
看着我惊讶的神情，老首长说，八十年代的时候，我们西南战场上的情况，已经与《游击队之歌》里唱的情况大不一样。那时，坚守猫耳洞的战士们常常受到越军特工的袭击，热带山地的地形和气候条件，也给战士的坚守带来困难。我们的任务是坚守和牵制，所以，只要能够完成任务，多打几发子弹总比牺牲战士生命要划算得多。
有一次，我们在越军经过的山路上埋地雷。可是，有几个地雷不知道咋个事情，爆炸时没有把越军的车队掀到山沟里去，我方阵地上的炮兵看见了，一阵炮轰，那一队越军全部报销。真的是血肉横飞呀！我方也有一个士兵在炮战中牺牲了。炮战结束后，我们发动士兵在山上寻找，在一棵树上找到了那个战士被炸飞的半条胳膊，其他的，什么都没有了……
那晚的茶喝到很晚才结束。后来又有几次机会跟老首长在一起，但是不论我们有意转入话题，还是恭敬求教，他都没有再讲那场战争的情况。
麻栗坡烈士陵园
后来，我有机会去文山州马关县出差，我想起老首长讲过的那个故事，就一个人偷偷跑到麻栗坡烈士陵园，去看望那些烈士们。那时候，烈士们还不像现在这样被人尊敬。那是个尊敬矿老板的年代。望着那些整齐的墓碑，以及墓碑上的红五星，还有陌生而冰冷的个名字，我心里一阵一阵的颤抖，我被这些如山耸立的永恒的青春深深地震撼了！他们，曾经都是我生龙活虎的哥哥呀！
……
腾冲的国殇园
我是到了腾冲之后，才知道这里有一座中国远征军国殇园的。
20年前，从昆明坐大巴去腾冲，是一段漫长、惊险、而又疲惫的旅程。
据说，腾冲是旅行家徐霞客一生到过的最远的地方。他在这里住了39天。《徐霞客游记》里面，关于腾冲的描述文笔生动，神采飞扬。如今，腾冲城边有一块碑上刻着徐霞客的话：极边第一城。
腾冲也是中国的门户，比邻缅甸北方重镇密支那。2008年，我就是从腾冲的猴桥镇边检站过境，去缅甸的北方重镇密支那的。
第一次去腾冲的国殇园不是2008年，而是之前第一次到腾冲的时候。那时候，李登辉在台湾闹独立，而连战先生还没有登陆。那时候的腾冲国殇园远没有现在的排场。
记得那是个晚上。我在腾越古镇的一个餐馆里吃小吃，听人闲谈说国军老兵墓园如何如何，就打听详细，然后在夜色中叫了一辆出租车，去国殇园看看。记得那一晚我没有进去，太晚了。但是我还是感受到了陵园的肃穆之气。
2008年的那一次从缅甸回来，我再去腾冲的国殇园，陵园已经比我印象中好了许多。那是个白天，国殇园里的游人很寥落。我慢慢地看着眼前陈列的烈士遗物，恍惚走进中国远征军那段血火连天的抗战历史……
我第一次知道中国远征军，是早年读毛泽东诗词，读到《五律▪挽戴安澜将军》的时候，才知道有个国军将领叫戴安澜，率军出国门，殒身灭倭寇。来腾冲国殇园的时候，我一直在找戴安澜将军的陵墓，却未找到。后来才知道戴安澜将军安葬在安徽。但我还是站在烈士纪念堂前，一字一字地背诵了一遍毛主席挽中国远征军戴安澜将军的诗歌——
外侮需人御，将军赋采薇。
师称机械化，勇夺虎罴威。
浴血冬瓜守，驱倭棠吉归。
沙场竟殒命，壮志也无违。
从国殇园回来，大雨连天，竟日不晴，似乎老天也在为烈士们哀泣。一个人呆在客栈里看电视，居然是《滇西1944》。我平时很少看电视，此时困居边城，恰逢雨季，只好一个人看电视打发时间。不料这剧情却极合此时此地的心情，一下子就看了进去。瓢泼大雨哗哗啦啦地在窗外倾洒，我坐在屋内看那些在日寇的炮火中浴血冲杀的士兵们，为了挽救风雨飘摇的祖国，一个个倒了下去，却不肯让一个流浪诗人的诗集手稿遭受兵燹，流落敌手。我看见血迹斑斑的士兵，从战火中抢回手稿，追上诗人，把一个民族的精神尊严和文化梦想还给他。我看见消瘦的诗人咄咄逼人的眼光和汩汩流淌的热泪，我听见他对着远去的士兵，手舞足蹈，大喊大叫：“少年中国有希望！”
看到这里，我的眼泪涌了出来。在滇西群山环抱的小旅馆里，在天涯孤旅的路途中。我学着电视上的声音喊着：“少年中国有希望！”
感谢腾冲的国殇园，让我找到了一段我们民族争取独立自由的光荣历史。让我看到了一群热血军人的铮铮军魂。他们是国军，他们也是同胞和烈士，是我们最可爱的人。
最重要的，是我从此找到了我热爱的文学的存在价值。每当我恍惚的时候，我就想起电视上的这一个镜头：一个远征军士兵，从血火战场上抢回一个流浪诗人的手稿，而他自己却永远地倒下了……
那是一个冬雨绵绵的周末，我独自坐在昆明一家音乐网吧二楼靠窗的电脑前。在异乡冷雨飘飘的早上，我突然感到孤单和无助。我在电脑上搜寻着中国远征军的资料；然后又搜寻着八十年代那场边境自卫反击战的资料。我看着电脑上一幅一幅发黄的照片，看着那些在热带丛林里满脸血污的战士，看着他们拄着拐杖站在战旗下接受检阅，看着他们倒在丛林中，看着他们疼痛地，痛苦地，仇恨地，刚强地……表情，我突然想起了老首长讲过的那个被炸得只剩半只胳膊的战士。我从电脑上收回视线，抬头看着窗外霏霏的冬雨，心里涌上许多感慨——对于生命，对于生活！
2006年1月25日夜 昆明
2019年清明节前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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