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父亲

中山市教研室/郭跃辉

按：本文写于2008年，如今父亲去世已经十一年了。今天朋友圈里传着一篇《没有父亲的父亲节》，读后心情久久不能平静。想起了九年前的一篇旧文，重发于此，表达对父亲深深的思念。

 父亲离开我已经快两年了，其间不止一次想提起笔，写下对父亲的怀念与追忆，可是每次提起笔的时候，总是感觉心头有什么东西堵着，让我难于呼吸，于是又不止一次放弃了。可是最近几天经常梦见父亲，按照农村迷信的说法，那是父亲经常回来看我了，尽管我客观上是不相信这些的，但是主观上我宁愿相信这是真的，因为冥冥中总是感觉父亲在天堂的某个角落默默地注视着我，让我在异地他乡不至于孤独，于是今天我终于打开电脑，写下一些对父亲深深的怀念。

父亲刚走的时候，我并没有感觉太大的悲痛，我想：自己太过悲戚，这是父亲不愿意看到的，他想看见的是我们能够好好活着，活得开心、愉快。于是，在以后的两年里，我都是这样告诉自己，要珍惜生命，要好好活着，不仅仅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父亲。

其实在我小时候，父亲给我的都是一些不好的印象，他在外地打工，一回到家总是逼着我看书、写字，《新华字典》被我抄写了好几遍，小孩子的天性总是爱玩，并不理解父亲的一片苦心，反而当成是对我的天性的一种扼杀。从小父亲就对我又很大的期望，这期望在别人看来微不足道，但是对于他来说却是重大的，那就是以后别像他一样，每年忙时一过，就要发愁找打工的地方，他经常对我说：每年背起被褥离开家的时候，总是希望我能好好学习，走一条不同于他的那种艰辛的道路。可是，那会儿我哪能走进父亲的内心世界，去体谅他内心深深的苦痛与无奈。只记得每当快要收小麦或收玉米的时候，放学回家不敢进家门，都要在门口偷偷地听听父亲回来了没有，一旦确认了他还没有回来，总是常常地舒一口气。记得朱自清先生在《背影》里说他年轻时候真是太聪明了，我现在似乎也应该说：小时候的我真是太聪明了，为了心理上阻止父亲回家，竟然想出这种办法！

上小学的时候总是感觉怕父亲，父子之间很少又真正的感情交流，而且，小时候父亲经常打我，四五年级的时候也许是打的最多的时候，我家又一把缝衣服用的尺子，那就是惩罚我的工具，所以那时和他的隔阂相当大，甚至感觉父亲都近乎不讲道理、没有人情。父亲的脾气很大，母亲总是受到他的斥责，所以那时也偷偷为母亲的迁就和忍让不满，总之，小时候我内心充满了对父亲的愤怒。

上了初中，父亲不打我了，交流渐渐多了起来，他总是希望我能考个师范，回来到村里的学校教学，虽然不见得是什么好工作，但至少不像他那样要到外地打工。我也暗暗认同了父亲的想法，确切地说，我那时根本就没有想法，父亲的想法就是我的想法，父亲的想法就是全家人的想法。于是报考师范，可惜那年分数特别高，我连师范都没有考上，此后几年师范类的分数直线下降了。于是回学校复读，其实那会儿我的分数足以上县里的任何一所高中，可惜都放弃了。复读的时候也是抱着考师范的念头去的，可是不巧的是，县里突然有了规定，复读生不能报考师范，无奈之下我只能报考了高中。父亲似乎很生气，第一年考试的时候他一直陪我考完，第二年根本就不关心我了，从考试到报高中他根本就没有过问。据后来他的回忆，说是对我失去了所有的希望，不管考上考不上，都不让我上学了，准备考完就回来带我去山西打工，结束我的求学生涯。

可是，命运似乎总是和人开玩笑，我偏偏以优异的成绩被五中录取了，父亲得知后显得很为难，我很清楚他内心的想法，我没有实现他心中的理想道路，却要走向一条在他看来没有任何计划和设计的道路。这时候，爷爷对父亲说：别的学生没有考上还想掏钱上学，你的孩子考上了，不用掏钱，反而不让上了，如果你不愿意攻他上学的话，我来攻他。父亲勉强同意了，于是我很幸运地进入了高中学习。高中的学习生活很苦，但是却是一个知识的天地，同班的考上师范的同学似乎很轻松，而我却要整天埋头苦读，高一的成绩很不理想，父亲也不怎么关心我，也不过问我的理想，我知道他内心的疙瘩，但是也不愿意去解开，只想通过实际行动来证明这条有些被命运操纵的道路也许并没有错。于是二年级的时候开始分文理科，我的成绩突然有提高了，我想这对我来说也许是一个转机吧，而父亲也对我好了起来，父子也能坐在一起谈心了，小时候对他的畏惧忽然没有了，我也感觉很踏实，那时我想报考河南师范大学，父亲也同意了，而且似乎感觉和以前设想的道路没有太大的区别。第一年高考，分数离重点线只差一分，不过还是被河师大录取了，可惜是市场营销专业，我实在没有任何兴趣。父亲的意思是能走的话尽量走吧，再去复读就没有任何把握了。可是我再一次违逆了他的意思，这时候，父亲忽然发现，我并没有按照他给我设计好的人生道路来走，失望之余还是对我充满了信心。

于是又去复读，可是命运又一次捉弄了我，考试的成绩并不理想，最后调剂到南阳师院了，父亲再一次失望了。不过所幸的是，第一，南阳师院好歹是一所本科院校，第二，这次我的专业是汉语言文学，正是我的兴趣所在。父亲还是送我到南阳，在那里我也开始了人生的新的一页。中文专业对我来说是轻车熟路，又没有数学物理这些烦人的科目，于是每年都会拿一等奖学金，而且大二的时候还得过国家级二等奖学金，父亲刚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并不相信，直到我把钱领到手了，他才格外开心，也许并不仅仅是为了钱，而是证明了我的选择并没有错误。这个时候，我发现自己越来越不能按照父亲的想法生活了，我想他的内心也是很复杂的，有点失望，也有欣慰。大三的时候我决定要考研了，父亲也很支持，觉得以前总是没有考上一所不错的大学，如果研究生能上一个好大学同样也是挺好的，于是就报考，其实那时我已经决定报考北大了，但是我想父亲肯定不会同意的，于是谎称报考了南京师范大学，那一年父亲很支持我，还给我钱买了手机，我觉得无论如何也不能辜负他的期望。考试完后回家过年，我才告诉他我考的是北京大学，他很震惊，脸上充满了失望，觉得我肯定考不上，一连几天他都不开心，也不愿意听我解释，我也没有什么好说的，毕竟成绩还没有下来。过年初二的时候去舅老爷家拜年，我才把想法和舅老爷说了，父亲这才如释重负，对我理解的同时，担忧却丝毫没有减少，直到成绩下来，通过复试，被录取，父亲才完完全全放心了。谁知道，命运又一次捉弄了我们，就在我拿到通知书的时候，父亲被告知是癌症晚期了，我一下子完全懵了……

父亲一生充满了坎坷与不幸，十五六的时候就去外面打工，一直到生命的结束还在不停地劳累着。我上初一那年，父亲被拖拉机压断了腿，在医院里住了两个月，在家休息了一年，他为此深恨不已，觉得自己不仅没有挣到钱，还花了那么多，腿刚好就去山西打工了。我四岁的时候，父亲把家里的老房子拆了，盖成了砖房，那时村里还没有几家是这样的，等我二十一岁的时候，父亲又把住了不到二十年的砖房拆了，盖成了楼房，家里的积蓄也没有了，有时候想想，父亲一生都是为了房子四处奔走，他临走的时候也许感到欣慰的是为弟弟留下一座房子，而我也有了一个在他看来不错的归宿，他也总算可以瞑目了。记得高中的时候老师布置了一篇作文叫《父辈》，我写得很动情，被老师当作优秀作文在班里念，因为我总觉得父亲那一辈人是很不容易的，依靠自己的双手和汗水为后代挣下一份家业，至于自己的得失则完全没有放在心上。

对自己而言，我觉得今生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在父亲活着的时候理解他，总是在一种矛盾的感情中度过。现在虽然能够体会他的内心世界了，他却永远地离开了。大二那年，过年后返校，我一般要带点饼干之类的回学校，父亲花了半天时间在那儿一片片尝，把好吃的都给我装起来了，可是我并没有领情，把他给我挑好的弃置一边，反而自己挑了一些爱吃的。父亲那时很伤心，我尽管能够体会他的伤痛，但是那时我居然还振振有辞，说什么不要他给我选择好的东西，想自己尝试之类的。这些话从理智上讲大致没有错，但是却深深地伤害了他的一片爱子之心。此后无数个不眠之夜，总会想起来对父亲的伤害，直到他去世我也没有来得及把这份懊悔告诉他，其实人生有很多补救自己过失的机会，不管是心理上的还是行动上的。我也一再告诉自己，尽管伤害了父亲，但是他不会在意的。但是这种借口毕竟不能弥补内心的遗憾与悔恨，现在只能把这份悔恨深埋心底，在对现实和人生不满的时候独自回味，苦痛是有的，但是也会多一份对他人的谅解和宽容吧。

父亲是爱生命的，其实我们每个人都一样，在他人生最后的岁月里，他总是对生命恋恋不舍，父亲去世后的一天，母亲对我说，有一次，弟弟在家里吃红薯的时候把皮给扔了，父亲说哪怕每天让我吃红薯皮让我再多活几天也行啊！听完后我再也控制不住，和母亲抱头痛哭。其实，在去郑州治疗之前，他是抱着很大的希望能够治好的，但是十一月份最后一次去郑州的时候，医生告诉他说以后别来花钱了，省点钱好好享受一下人生的最后的岁月吧。父亲问医生说能不能再活三五年，医生却明确地告诉他说不会超过今年。回来家后，他的情绪异常低落了，对生活没有了任何信心，连好好享受一下的心情都没有了。爷爷奶奶也上了年纪了，父亲决定完成他最后一个心愿，就是为爷爷奶奶提前打好墓，我们那儿都是这样，墓打好后，父亲忽然卧床不起了，有一次打电话，他都没有力气和我说话了，放下电话后跑到畅春新园后面的园子里痛哭了好久。此后一个月我一直不敢往家打电话，终于中间有二十多天没有打一次。后来母亲告诉我说，父亲那二十天天天在盼望我的电话，一直说我怎么也想不起来往家打电话呢。我听后禁不住又一次痛哭。

终于，元旦后没几天，母亲打电话让我回家，我预料到将要发生什么事情了，于是打点行囊，到家后也不敢告诉父亲是因为他回来的，只说是研究生提前放假，终于到家后过了两个星期，父亲就离开人世了。记得头天晚上，弟弟对我说他要独自陪父亲一夜，于是我和母亲就去休息了。第二天早上起来，我还没有起床，母亲早早起来了，我问她父亲怎么样，她说很平静，让我再多睡会儿，可是母亲第二次去看他的时候，他已经停止了呼吸了。父亲走的很平静，脸上带着一种欣慰，看不到一点痛苦，也许到了人生最后一刻他还在为我们着想，不想让我们为他担心。其实在以前，我曾梦见姥姥、爷爷、奶奶离开了人世，第二天醒来才发现是个梦，于是打电话回家问候，可是万万没有想到，第一个离开我们的竟然是父亲。在给父亲守了一天灵后，他要被火化了。当他躺在冰冷的地上的时候，我不止一次地幻想他会忽然醒来，告诉我们他什么病都没有了，可是那天晚上我抱着他的骨灰回来的时候，我才突然发现他再也不会醒来了……

父亲走后，我每天都在想，人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呢？父亲受了一辈子罪，到头来一天的幸福也没有享受。其实他最大的遗憾也许在于一家人在一起吃顿饭的机会很少，弟弟初中毕业后就跟着他去外地打工了，农忙时节我又在学校回不了家，而暑假我在家的时候，他们却在外地，一家人只能在过年那几天坐在一起吃个饭，有一次，父亲对我说，他最幸福的时候就是一家四口人坐在一起吃饭的时候。现在过年吃饭的时候，只剩下了母亲、弟弟和我，再也没有四口人坐在一起吃饭的幸福了。高中时离开家，现在还在外面漂泊，对于父亲的这种心情我是能够体会的，亲情也许是一个人一生最放不下的东西吧。

也曾经有过虚无和徘徊，觉得人生苦短，真的是转瞬即逝，到头来一切都是过眼云烟，死后带不走任何东西。但是，每当想起父亲去世前对生命的留恋，我都会重新振作，抛弃所有的虚无思想，对生活和人生充满渴求，每当懒惰的时候，每当为自己的惰性找借口的时候，我也会想起父亲对我的期望，我想：既然父亲在世时没有看到，那么就让我在以后的岁月里时时记住这种遗憾，积极向上地生活，不遗余力地奋斗，为自己，也为了父亲。（2008年10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