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记事开始，家乡的山水湖田便在我的脑海里形成了抹不去的记忆。屋后就是一座不太高的小山，它有着一个诗意的名字——鼓角山。山分成两段，两头高中间低，像一颗带壳的花生，头朝南脚朝北地躺在地上，半个花生壳露出地面，形成了大小连体的山丘。山上不长树木，但青草繁茂。还有座不知名的土地庙，承载着乡亲们无忧的祈愿。每当有空，我总是喜欢和小伙伴们爬上山顶，环顾四野。即便山顶并不高，我们放眼望去还是能清晰地见到南边那奔流的万里长江。那种登高望远的开阔心境，让小小的心灵深深震撼着。每爬一次似乎都有一种不一样的感受，这种感受凝聚在心头，说不出来却又真实存在着，直到很久很久的以后。
山不美。浑身上下坑坑窞窞[dàn]，我喜欢和小伙们在窞里面玩射击游戏。拿着一根长竹棍，瞄着对面窞里的人头，噗呲噗呲地叫喊着；喜欢挨着每一个坑窞踅摸着它的由来，想着透过那些碎小而不规则的砂石块和裸露的红褐色含铁丰富的酸性土壤，找到一点点蛛丝马迹。听老辈人说，这些坑窞都是当年的炮弹打出来的。对于那段惨烈的历史，小时候的我体会不出来多深层的含义。在与山相伴的白荡湖边，还有一段更为密切的过往被尘封着——这是我长大后才慢慢得知的。与坑窞相反的，就是为数众多的坟墓。这些大大小小有碑无碑呈鼻头状的坟墓遍布着整个山坡。挨个墓碑查看年代，也是我和小伙伴们最喜欢做的事。从碑上，可以查看辨别远隔几百年的字迹，康熙、道光那些从电视上看到的痕迹，居然也能在眼前的现实中找到，让人觉得不可思议而又充满有惊无险的感慨。后来辟出一块地方改建公墓了，我就再也没有登上过山顶。山坡的背面布满着大大小小的开山取石形成的缺口，有的高约三十多米。这里是比较危险的地带，稍不慎就会滑下去。我依稀记得采石时热闹夹杂着石粉漫天的场景，那种似乎悦耳动听的号子声让人听着起劲得很。采取的这些石料价值并不高，但是用作建房的屋基还是非常合适的。曾经有一段时间，乡人将茅草顶的房子扒掉，改建用土坯砌成的瓦房，屋脚垫用的就是这种石块。等到我这一代记事的时候，已经从土坯瓦房改为青红砖瓦房了，挑上房梁，宽敞舒适。再后来砖瓦房又被二层三层小楼所替代，刷上洁白的石灰，一派富饶兴旺的景象。只不过，再也没有人去开山取石了，原有的砂石也因钢筋混凝土地基而消寂了，爬满青苔长满青草的磄口默默望着年复一年青黄相替的田野，沉思着，歇息着，逐渐缓了一口气，虽凹陷了一些，但还是绿了过来。这座不大的小山坡，还有着无法让人忘怀的童年旧事与开心过往。比如烧山草、逮鸟雀、烤土鸡、撵兔子，都是童年世界里最热衷的行动。就拿烧山草来说，其实机会并不多。每当冬季干燥的季节，山上的茅草由青转黄，一人多高的茅草是绝好的柴火，比起稻秸麦秸要好得多。所以砍茅草当柴烧是山下的村民争先恐后想干的事。捆回家后不用晒，直接折成一个个一尺长的草疙瘩，丢进灶洞里就成了家家户户烟囱里升起的袅袅炊烟。砍光的茅草只剩下浅浅的草根，就这也是被关注对象。有人拿来锄头，挨着土皮把草根刨出来，一颗一颗地丢到粪箕里挑回家，一样当柴烧。我小时候非常奇怪为什么对面的山上树林茂密，屋后的这个山上却只长草。后来才想明白，一半有可能和土壤有关系，一半也多亏是草，有着顽强的生命力，来年的春天又在悄悄吐芽、慢慢返青。当然，我和伙伴们喜欢做的事可不是锄草皮，而是到处寻找有没有遗漏的地方，看看能不能聚拢到一块，点根火柴，冒冒烟、着着火。但北风往往成为可怕的助手，一顿招摇，这些火苗顺着没有来得及被锄完的草根快速地蔓延开来，南头便是家家户户的干草垛，危险性很大，但在我们眼里，似乎还是拿着笤帚跟着抢灭火最刺激。湖有情。山的背后是一片白白的湖水。四周都有一圈不太知名的山，围聚着这片湖滩。记忆中，我总是看不见湖的对岸，朦胧着不知湖的浩大，大到让人生畏。甚至有了一个梦想，长大一定要走到湖的对岸，看看那是个什么世界，有什么样的精彩。眼前，只有岸边的杨树、湖心的小岛、慢行的机船，成了我眼里最可触及的印象。甚至连白荡湖的名字也是后来长大了才知道，小时候村里人都将白荡湖称作大河。大河，是村里人生存而无法回避的地方，就像土地一样，滋养着一代又一代的庄稼人。远隔千年的事暂且不论，近百几十年的历史上，还是有不少关于它的故事。听村里人讲，这一片水域原来很大，处于野生自然状态，没有养殖的概念，鱼草不绝、品类也不少，是富饶的鱼米之乡。太平天国时期的洪秀全纳妃，迎亲队伍从南京逆江而上，沿桂家坝河道进大河里来，几十里的河面上，数百条大小船只并排相连搭成的浮桥铺满黄土，两旁用红色绫绸幔成甬道，锣鼓喧天，笙乐阵阵，鞭炮震天，人山人海，热闹非凡，迎娶河岸边的美丽村姑。在抗战时期，附近的芦苇荡子里、湖面帆船上，还发生过与日伪敌寇斗智斗勇打游击的英勇事迹……大河就像一部流动的自然史，在经年的岁月中默默记录着曾经的过往，哺育着身边的乡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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