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伯
文/滕延娟
小城的人最会想象，他们把油条叫成“天罗丝”，天罗丝者丝瓜也。初夏时一支支碧绿颀长的丝瓜，在四月的风中回荡，颀长的天罗丝瓜身像极了油条。于是乡人就把长长的油条叫成天罗丝。
当年小城有好多爿天罗丝摊而最好的数文伯的一摊了。文伯的天罗丝听说已炸了好几代，他的东西量足质好价廉。文伯人好东西好。
年轻时文伯是街头上一等一的后生，他中等身材，清秀的五官上生有一双双眼皮的眼睛，这双眼睛很明亮，常常发出一种睿智的光。文伯是一个永远对人微笑的人，他的笑如春风，吹拂了小城所有人的心。
文伯衣着清爽，为人公平慷慨，急公好义。这天一个东路来的小女孩来城里买米，这仅有的十几斤米是他病重父亲的急救粮，哪知她在街边刚歇下打了一个盹，米就被人偷了去了。小姑娘醒来见没了米袋，哭得山崩地裂，无法做人。这时文伯刚刚走到这儿，说，囡啊，你莫哭了，我们来想想办法。他拉起小姑娘的手，到一家家大商号求助，文伯虽是做油条的小贩，但街上的商家都十分敬重他，大家你一碗我半升凑拢来给这小女孩，文伯又掏出身上几钿散钱给女孩买了车票，让她回乡。后来女孩写来了感谢信，说，大伯啊，你救了我的父亲，如果没有这袋米我的父亲就完了。
人们对好多与女人搅不清的人视为色鬼，而文伯的身后却有好多双女人的眼睛，她们都想成为文伯的情人。其中最大胆的是杭婶，杭婶人健硕，人整洁勤快，她从帮文伯揉粉开始就一直是文伯的边上人。听说，当时有好多女人来帮文伯揉粉，但没有一个人能比得过杭婶的力气。她们都败下阵来，只有杭婶独占鳌头。她的粉揉得特别靱，还有一股酒香。
做天罗丝要极精致的头落粉。先把白色的面粉倒在极细密的白色布袋里,布袋口边有四只布辫四只布辫扎在两只圆圆溜滑的似双杠似的圆木杆上，于是就把这只粉袋子推过来推过去。粉袋子飘洒下极细腻的粉，这叫“窜粉”，落在下面簸箕里的粉还要经过手验，文伯把食指与拇指撮在一起，撮起一点粉，捏一下放开，如果食指上的粉不倒，头落粉就过关了。于是杭婶就揉搓粉胚，这粉胚要搓几百遍，要搓得又喧又韧，揉搓好了，就把本色的纯棉白粗布包裹起来， 到第二天就可做天罗丝了。
当年两人在县前的高高的水墙根练摊，炸天罗丝 ，三月的故里，小城吹起一天的柳丝 ，文伯一身粗粗的大纹细布衣裳腰间围一条灰布带，揉粉的杭婶着淡青的衣衫，一个搡一个炸，一根根金黄澄亮又圆又长薄脆爽口的天罗丝做成了,排在钢丝架上。碧绿的柳丝拂过金色的天罗丝拂过青石板，远远望去犹如一幅民俗诗画。文伯把天罗丝做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变成了一种强烈人情味的艺术品。
年关八节各地乡镇有很多社戏，这些戏文有的是自己本地乡村自己排演的，有的是外地来的正规剧团。小商贩们也要趁这时机去赶摊，那些做包子的做面条的大饼的都早早赶去了，祠堂野地里人山人海，但人们就是要买文伯的天罗丝，无论他躲到那个角落，大家就要吃定他的东西。文伯常指指边上的摊子说，到那边去吧，一样的，一样的。他常常提早一个时辰就撤摊说，让人家也多卖点。他儿子就不依了说，生意自做自，为什么我们要让人家？哎，一样的一样的，他们比我们还要困难呐。
双抢时节，文伯叫儿子把大饼天罗丝驮到田头去。开始一连三天是慰劳白送的，后来就一直半价收之，这也是文伯劝农之意。他与家人说，虽说市农工商各归一门，但我们也要吃饭。双抢时我们也要尽一分力。
他的油远是碧清的，天罗丝永远火热哒哒滚。而没卖完凉了冷了，他就削价出售并嘱来人拿回去泡泡汤，要热吃明天再到我摊头来吃好了。一天有人买去了几根冷油条，文伯知道了追了二里 地一定要退还几分，还一再说泡泡汤，泡泡汤；要吃就要吃热的。不管是讨饭的，病残的文伯总是一视同仁，一脸笑。
公平慷慨急公好义的文伯人说他的祖上是清末军队里的 一粮草军官；军官良好的基因流淌在后代的血液里，文伯就知道做人的进退方圆，体恤穷人的不易。有人说他是海宁陈阁老的后裔所以他胸怀慷慨为人真诚细致。
后来社会主义集体化了，文伯进了饮服公司，还是在四大金刚一块，江浙人的四大金刚即大饼油条粢饭油条。文伯还是做大饼天罗丝。他以自己的经验带会了一批徒弟。小街上还是当年天罗丝的飘香。文 伯的天罗丝 还是当年一样金黄脆亮，他的摊位 前还是排起长长的队伍。
一个单位就是一个小社会，有时年轻人难免吵嘴斗怄，连领导也管不了，他们就来找文伯。让文伯一分理一做工作，小伙子个个心悦诚服，握手言和。他总是关心人理解人，同情孤苦无依的人。上上下下对他敬礼有加。
有的年轻人大手大脚，反正是公家的东西，粉啊，油啊乱倒乱用，文伯就直率批评，说年轻人不懂生活之艰难，我们以前的生活多少勿容易；这样乱弄山也要扒空，他自己先以身作则，下班了还在整理这整理那，不浪费一滴油，一丝粉。
今日文伯与杭婶都已走了，小城的柳丝不再吹绵。文伯的后代个个都有出息，他们有的大学毕业，有的成了技术骨干，有的成了研究生。杭婶的孙子留洋归来成了博士，风仪翩然的他有一双文伯似的明亮的眼睛，当时代规整到一定的历史时期，他们原有的文代基因就会破势而出，他们还是要返回祖上高贵的宗脉序列，成为社会的精英。
只是小城没有了金灿灿的天罗丝，没有了杭婶那芬芳的粉香，文伯呵，那金黄澄亮的天罗丝是小城的良心。
作者简介
滕延娟
□编辑：白色花
□图片：网络
□题词：储吉旺先生
□LOGO\题图\尾签设计：野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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