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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菁


孟菁


 

四周皆是黑暗,铺天盖地,无助地摸索、彷徨。忽然,射入一束光,眼睛因不适应而勉强睁开一条缝,待到视线聚焦,一朵碗大的白牡丹,一种耀目的白。在黑色的布景中,显得那么突出、又那么圣洁。久久地凝视,这令人失神的白。却忽然,落下一滴透明鲜红的血水,或许,是一滴泪。刚刚触到花瓣,便迅速渗透并蔓延,如大火燎原,一瓣接着一瓣,直到整个花朵变作若火焰般燃烧的红,一朵嗜血的,红牡丹。

孟菁醒了过来,额前的碎发浸透了汗水,一缕缕黏在了脸上。她起身走到床边,东方已是血红一片。下午四点在张沛其的公馆里有一个赏花会,收到那张小小的别了黑色缎带的请帖时,她不知是该喜,还是该忧。她有两个月没有走出她的洋房了,外界的一切让她恐惧。但同时,她又害怕被遗忘。她歪歪斜斜向梳妆台走去,酒瓶丁丁当当地在她脚下滚动。她拿起钱夹,抠出几张皱皱巴巴的纸币。她两指掂着钱,走到衣柜前,手指在一排旧旗袍上划过直到一件玉白的旗袍,蓦然顿住。她有些发怔,那是老卢四年前陪她去一个叫做杰克的洋裁缝那里做的,做的是那时最时兴的式样,缎子又是顶好的,上头的光泽流动得像水一样。那一次,她穿着这件旗袍跳舞,连乔小姐看她的眼光里都似乎带着一丝羡慕。

她一直把这件旗袍收得很好,到现在光泽也丝毫未减,她试着像当年一样,对着镜子,微微扬起颈子,优雅地将扣子一颗颗扣上。突然,她的手指顿住了,慌乱地颤抖着,她感到,腰际的那颗扣子,无论如何也扣不上了。

她把玉白的旗袍收了回去,轻轻地抚平。取出了一件墨绿的,那是两年前,她过生辰,硬央求着老卢做来的,她要老卢给他选个颜色,老卢说她倒不如穿墨绿的还显得端庄些。她听了他的话,但似乎做好后,他再也没机会见她穿了。两年过去了,如今的上海还有哪位小姐穿这么沉闷的颜色了。但似乎也别无选择了。

孟菁站在门口,等待着,往常,她总陪老卢一块儿出席,他总把他那辆黑色的纳什风风光光地停在她的门前,等她出来了,就绅士地为她打开车门,邀请她上车。但那似乎,已是许久以前的事了。门前空空荡荡,除了秋风卷起的一地的枯叶叶再无其它了。秋天来了,一切都是那么的荒凉。

孟菁走到巷口,拦下了一辆黄包车,车夫拉着她慢慢地朝张公馆跑去。


张沛其这两年和洋人做生意,什么都做,烟草、布匹、瓷器,赚了不少钱,渐渐地买下了张公馆,开辟了一个后花园。现在他的公馆里正挤满了先生小姐夫人。各色的花,或含苞,或绽开的,装在各式的瓷盆里,从前花园,穿过正厅,一直延伸到后花园里。

孟菁抚了抚两肩微微起来的褶皱,走进了张公馆。没有人注意到她,她墨绿的旗袍很快便融入了满厅的枝叶中。她看了看周围,小姐们都挽着先生的手臂,娇媚动人,就连那些往日里飞扬跋扈的贵妇人在鲜花环绕下都显得格外妩媚温柔,与身边的老爷、少爷们嬉笑打闹着。

她拢了拢头发,透过层层的人群和高低错落摆放着的花盆寻找着,寻找她的老卢。

不论如何,她曾在老卢身上寄托过自己的,一个梦。

十二年前,她提着一个旧皮箱从江苏的一个小镇上来到了上海,那时上海各大百货公司的门口,都贴着同一张海报,上面是一位绝代佳人,红透半边天的电影明星黎筱筱。十六岁的她仰着头,久久地注视着,直到流下泪来。她发誓,她要成为像黎筱筱这样的人,高贵优雅,受世人瞩目。

凭借楚楚动人的脸蛋,纤细柔软的腰肢,玉莲般轻快的舞步,她很快步入了社交圈。多金的公子哥送她一串宝石项链,换得与她共舞一曲,那时,公子老爷们都以与她共舞为荣。她跳得就是和别人不一样,身段轻盈,露出的脚踝纤细洁白,滚动的裙摆像一层层波浪,她习惯在收尾时,在旋转过后,高高地扬起纤细修长的手臂,好像一对翅膀静静地收拢了。她从此得了一个美称:玉蝴蝶。那时她住在万华饭店,周末的时候她会跨进一辆辆黑色小车,出没于各大晚宴,舞会,公馆,洋房。多少年后,她望着远方发灰的天际线,仍想到当年她是如何凭借一张并不十分惊艳的脸蛋,只凭着姣好的身段,曼妙的舞姿立足于大上海,享尽了风光。她的丝缎床上铺满了全上海最精致最华美的舞裙,高跟鞋一溜排在梳妆台旁,耳环项链随意地丢在台子上。有时候,她就斜卧在宴会的紫绒卧榻上,荡着一杯红酒,三五个公子哥们倚在榻边,坐在榻尾,与她调笑着,纷纷向她表示着他们的真心。她感到从未有过的满足,男人女人们都仰望着她,享受着荣宠与惊羡,直到乔小姐的出现。

乔小姐一家从天津迁来,乔老先生的商业在天津已经做到了第一,来上海不过是为了进一步扩充自己的野心。乔小姐是真正的名门闺秀,大家千金。这一点,从乔小姐走进万华饭店办的舞会时,孟菁就知道了。那天,乔小姐穿着一件月白的旗袍,领口像竖起的花苞衬着洁白如玉的颈项,胸口别着一个宝石胸针,一朵灼目的,红牡丹。

乔小姐成功地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娇艳的容貌,雍容的气质。她回眸,目光淡淡地落在每个人的身上,蜻蜓点水,一闪而过,世人又似乎不在她眼中。乔小姐微微地扬起脸,淡淡地一笑。

孟菁觉得就连自己在乔小姐眼里也正如空气一般,乔小姐款款地坐在那里,随意地一瞥,孟菁就觉得不自在,她突然觉得耳际有几根头发似乎还未梳上,张牙舞爪的飞着,身上的旗袍似乎勒到了腰部,把那一层多余的肉全暴露了出来,她又突然想到颈上的项链是否过时了,戒指不够亮了。乔小姐仿佛伸出无数的手指,牢牢地扼住了她,压迫得她喘不过起来。她仿佛一瞬间失去了所有的自信,她的脊背似乎僵住了,再不能挺出好看的弧度来,她觉得自己土透了,在乔小姐面前,她还是那个穷酸、卑微的乡村姑娘。她是那么的局促不安,她觉得乔小姐随时都能逼迫她把她骨子里的恐惧与自卑暴露出来。

年轻的公子哥逐渐离开了孟菁,接二连三匍匐在乔小姐的裙摆之下。而这,似乎是在意料之中的,社交美人的更替向来快速而又冷酷。

乔小姐的到来带给了她威胁与恐惧,也使她逐渐明白,不管她有多漂亮, 身段有多么出挑,他们也只是把她当做欣赏的对象,把玩的工具,他们从来没有想过认真的追求她,甚至娶她,让她从此真正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但他们会热烈地追求乔小姐,乔小姐是他们真正要娶的女人,一个可以让他们名利双收的女人。

孟菁不得不为自己的将来考虑。无钱无势的女人在上海滩永远不过是昙花一现。

在众多豪门权贵中,她选了老卢。

老卢大了她近三十岁,三年前死了妻子,她想过,老卢必定是要续娶的,他若是娶了她,她这辈子就享富贵,继续出入于社交场合,做位阔太太,虽不十分阔,但也算风光了。老卢不同于一般商人,戴副金丝眼睛,显出几分儒雅的样子,只是身子颇为瘦小,声音也有些尖,她总觉得,比起其他人,还是老卢靠的住些。

乔小姐固然吸引走了一批青年才俊,但在外玩的各位老爷富贾们还是欣赏她的年轻的。但他已经认定老卢了,对于今后的道路,她必须谨慎,她已经适应了大上海的生活,无论如何,她都是不愿意回到那个只有肮脏和逼仄的小镇上去的。她不敢过分地挥霍青春,对于她,没有背景,没有家世,所倚仗的,不过是那点可怜见的青春美貌。若是有一天老了,容貌逝去,身材改变,她还没有个可安定的男人,她做个上海人的梦就全成了泡影了。

 


她使了些小心机,卖弄了一番风情,成功钓上了老卢,老卢如获至宝,美人相顾,哪有不动心的,更何况,她的舞姿足以让他在宴会上出尽风头,他老卢纵横商场多年,身边自然要个风姿卓立的舞伴,共同出入。

她和老卢在一起多年了,老卢待她不薄,在一起两年后,就送了她一幢洋房,地段偏了些,也略旧了些,她起初并不十分开心,但仍笑着住了进去,她要让老卢觉得,她看上的是他的人而不是他的钱。

这些年来,她陪老卢享乐,老卢供她的衣食住行。他们相处得很好。老卢有时在外寻花问柳,她就会告诉自己,不管他在外面怎么玩,他终究还是要回到自己这儿来的。她有这样的自信,她看到镜子中的自己,还和刚来上海时一样,年轻靓丽,不过脱了青涩,多了成熟之美。

跟了老卢后,人人都道她是老卢养在外头的情人,身边的男人如潮水般褪去,有时也不免寂寞,但她总想着,再过几年,老卢终归是要娶她的,她终将为卢太太的。她一直这样想着,那是她生活的希望,对此她从不怀疑。

“孟小姐。”

孟菁曾经十分讨厌这油滑的腔调,但现在她必须承认,这是立足上海必须的,她该知道的,越虚假的往往越真实。

“张先生。”

“孟小姐最近过的好么?”

“同过去一样。承蒙张先生邀请。”

张沛其转过身子,指着满厅的花道:“你看看,多美啊,不知道有没有孟小姐喜欢的。孟小姐要小心啊,不要再选错花了。哈哈,孟小姐慢慢看,我去招呼其他人了……程老板,久仰久仰……”

孟菁看着张沛其肥胖的背影,不觉眼睛有些发酸。

那时追求她的人中也有个叫张沛其的,不过是个穷小子,常常跟在许先生的身后。有一次,孟菁跳累了,倚在露台上看夜色。张沛其就站在两米外一棵盆栽的后面看着她,她觉得好笑,她早就发现他在后面了,也不知道他在藏什么。

她把他叫过来,他站在她面前显得有些呆,她觉得有趣,他和那些久经情场的花花公子不一样,她觉得她在他身上感受到了一丝……朴实的味道。

后来,她注意到他常常跟着许先生来看到跳舞,休息时,她喜欢走过去逗逗他,在他的身边,她曾感到一丝轻松,她没有必要矫作什么,也不必装出仪态万千的样子。

直到有一天,他支支吾吾的对她说到:“孟……孟小姐,我……喜……喜欢……你……”

孟菁喝的有些醉了,两颊红红的,她哈哈大笑起来,捂着肚子说:“哈哈,你不说我也知道,所以呢,你要做我忠心的侍卫么?”

“我……”

“你可以继续跟着我,但我告诉你,我什么也不会给你,我和你不是一类人,你明白么,你看到那些少爷公子了么,他们才是我的爱人。”她继续说:“什么是喜欢,什么是爱,等有一天,你有钱,你就懂了。”

孟菁转身走了,这穷小子不懂,她不应该继续在他身上留神了,她明白,自己要的是什么。

一年多前,孟菁曾主动找过他,那时,她拉着他的袖子,告诉他,她曾经爱过他,过去,是她做错了,她错过了自己真正的唯一的爱。而他,十年过去了,他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他明显发福了,头发凸了一半,剩下的光滑油亮得梳在后头,身后总跟随着一帮随从。他是名震上海的富商了。那时,他就是用一种极其油滑的腔调告诉她:“你看到那些有钱的千金小姐了,她们才是我张沛其的情人。你以为现在的你,配的上我么。”

孟菁跌坐在地上,她闭上眼,眼泪漫过睫毛涌了出来。

孟菁随着赏花的人流往前走,不觉在一盆白牡丹前面停下了脚步。这是一盆昆山夜光,远望去,莹白耀目于众花丛中,近看去,每片花瓣如玉般精雕细琢而成,并不见多少婀娜,却端庄大气傲然绽放于枝头,花瓣层层叠叠,不同于寻常花朵的单薄寡淡,只觉饱满雍容,华贵万千。更有幽香漫浸身心,顿觉舒怡。


儿时的孟菁曾那样迷恋过白牡丹,十岁那年,父亲牵着她的手去一个私人花园里看花,那时父亲还做着生意,与花园主人有些旧交。她在花园小径上开心地跑着,她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多花,她只觉得自己的眼中姹紫嫣红一片,馥郁的香气让她迷醉。但随即,她就睁大了眼,她的瞳孔里,只映得下一株洁白如雪的白牡丹。她痴痴地看着,她仿佛要透过那层叠的花瓣看到它的灵魂。父亲走了过来,说:“菁儿,这是白牡丹,你喜欢么?”

“爹爹,我要告诉你,白牡丹是我最喜欢的花。”

“菁儿有眼光,牡丹本就是万花之王,而白牡丹则高洁、优雅。爱什么花就是期望自己成为什么样的人,古代的文人喜欢梅花、兰花、菊花,就是以花自比,寓意高洁的品行。爹爹真希望菁儿能像白牡丹一样高洁,端庄。”

小小的孟菁使劲地点着头,在那时的她心中,就种下了一棵白牡丹,只是,不能永久。

“卢先生,卢太太!”

孟菁的背部僵了僵,她转过身,旁边的一对夫妇正向刚进门的卢先生和卢太太迎了上去。是老卢和他的太太。老卢还和十年前一样,只是脸上的皱纹略深了些,但还是一副温文尔雅的样子,可她已经彻底老了,身体走样了,她在他身边耗费了十年的青春,可到最后,她什么都没有捞着。

她和他一起的十年里,她没少在他的耳旁吹耳边风,可老卢拿出了他在商场上周旋时精明狡猾的那一套和她兜着圈子,她给了她希望,给了她念想,可最后什么也没有给她。到末几年时,她内心的恐慌越来越重,可她已经无路可退了,她拼命地想把老卢留在身边,讨好他,恭维他。可是男人就是这样,女人管得越牢,男人就越想逃出去,更何况,男人放出去的心,是无论如何也收不回来的。最后,她也只能看着自己一步步走向末路了。

渐渐的,老卢来洋房的日子越来越少了,而她也听到了风声,老卢频频陪着一位许姑娘出入绸缎店和珠宝店。

终于有一天,她和老卢闹翻了,她脸上的妆全哭花了,她拿起沙发上的垫子砸他,声嘶力竭地问他:“为什么?我跟着你已经十年了,你为什么不娶我?”她的眼睛里布满血色与恨意,她真想撕毁眼前这个伪君子,是他毁了她!

“孟小姐,这十年里我没有亏待你,你应该满足了。”孟小姐,她和他在一起十年了,他居然叫他孟小姐。原来,人为了自己的利益是可以将十年情义一笔勾销的。

“我知道你为什么娶许小姐,因为他父亲管着全上海的洋行,你要做这现成的上门女婿。可我要告诉你,许小姐是死过丈夫的,她的一条腿还是被她前夫打瘸的,你以为他会像我一样陪你跳舞么。你看她那么矮,那么胖,我真不知道为什么……”

“男人对于什么样的女人做老婆,什么样的女人做情人,向来是分得很清楚的。在这世上,什么都是虚的,唯有金钱是实实在在,永恒不变的。你孟菁爱我什么,无非是爱我身上的钱。我来告诉你,你和许小姐的区别在什么地方,你能带给我是你慢慢老去的容颜,而许小姐给我的,却是更多的钱。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选择。”

“我是真爱你的,老卢,你丢下我,我怎么办,我在上海什么也没有,我只有你。”孟菁不断地哭,哀求着,她觉得自己快要喘不过起来了,她感到一种,扼住她喉咙的绝望。

“我待你不薄了,我让你十年来衣食无忧,除了我,没有人会愿意养一个情人养十年的。”

老卢从门口的实木衣架上取下了他的外套,以往他每次来,总把外套挂在那里,有时候她在外面打牌晚了,一进门看到外套,就知道他来了,她走进客厅,看到他坐在沙发上看报纸,几上摆着一杯咖啡,那时,她总走过去,偎在他身边,甜甜地唤一声:“老卢,你来了。”

此刻,老卢和她打着招呼,精神抖擞,卢太太穿着一身皮草,满身的珠宝在灯光下下闪闪发光。她挽着老卢的手臂,笑得雍容华贵。他们从孟菁的身边走过,谁也没有注意到她。


但她已无暇去悲伤了,因为满厅的人都已经轰动起来了,乔小姐来了。

旁边两个女人小声地议论着:“她可来了,她再不来,赏花会就要结束了。”

“人家可是乔小姐,她要想看,我看这赏花会延迟到明天早上结束都行。”

伴着一阵风从门外带来的香气,不知是前院内的花香还是乔小姐身上的香水,芬芳幽远,一缕缕地缠绕在身侧,挑逗着眼鼻。高跟鞋在花岗岩地面上发出清脆的敲击声,乔小姐穿一身绯红旗袍缓缓走了进来,乌黑的头发在脑后光洁地梳成一个髻,两个红宝石耳坠在她雪白小巧的耳垂下晃荡着,两道红光投射在雪白的墙壁上。这一身红衬得她更加肌肤胜雪了,乔小姐仍保持着她十六岁时的美貌与身段。

孟菁曾经听说过,乔小姐生来只喜欢一种花, 红牡丹。

此时,她正站在一株如火般燃烧的红牡丹前面,纤细的指腹细细抚着花瓣,温柔地呢喃飘了出来,全厅的人都听的清清楚楚:“红牡丹,才是真正的国色天香,也只有红牡丹,才担得起富贵二字。”

孟菁记得那时候,自己还很受欢迎,而乔小姐也刚来上海。她在厅子中央跳舞,感到背后如利刃穿心,转过头,乔小姐正用一种冷漠的眼神看着她,又或许,并没有在看她。

跳完舞,孟菁走到角落处揉着脚踝,乔小姐就在这时走了过来,居高临下的看着她,说:“我很好奇,你一个农村姑娘是怎么进入我们的圈子的。”

她没等孟菁说话,款款走了,走到花架旁,扶着红牡丹,回眸赐以轻蔑地一笑。

孟菁曾经恨过她,恨她狂傲,视其他人如草芥。但孟菁也曾疯狂地嫉妒过她,生来拥有一切,自己终其一生汲汲追求的东西,乔小姐全都唾手可得。但现在她明白,一切都是天定的,不属于她的东西,她注定得不到。

乔小姐在金钱堆里如鱼得水,自己却逐渐迷失了道路。

孟菁没有和任何人打招呼,走出了张公馆,实际上,也没人在会在意她的离去。天已黑尽,秋风将她的外套吹鼓起来。脚步声寂寞地响在空旷的街上。

她记得老卢曾问过她,想不想回老家苏州看一看。她那时正低着头泡早茶,老卢没有看到她眼神里的惊恐。圈子里的人都知道她从江苏的小镇上来,也曾经是书香门第,父亲经过商,但没有人知道,她家真正的境况。

十五岁那年,父亲的生意失败了,把祖传的老宅也抵了进去,家中一落千丈。母亲走了,父亲酗酒后酒精中毒死了。

她被带到了伯父家。伯母尖酸刻薄,嘲讽她是个败落户,把繁重的家务和农活都堆在她的身上,每日累的连腰也直不起来。冬天,她冷得瑟瑟发抖,一双脚踝露在外面冻得红紫干裂,后来鞋子破了,又没有针线,脚趾全露在外面,洗衣服、擦牛棚的时候,脚趾一直浸在脏水里,后来起了泡,流了脓。伯母仍嫌她懒,做得慢,竹枝条簌簌地落在她的身上。

后来,伯父过来问他怎么样了,一只手慢慢地抚着她的背,上下游移着,用一种近乎猥琐的眼神的看着她。她的眼神里全是惊恐,甩开伯父的手,一路跑到了已经抵押出去的旧宅外面,扶着墙壁哭得撕心裂肺。

孟菁踮起脚,透过石窗,看到了曾经的院子,在这个院子里,父亲曾经陪她一起念过唐诗,母亲和她一起做过针线。还有花坛里的白牡丹,高贵的白牡丹。她和父亲一起修过枝叶,浇过水。她那时候真希望这些漂亮的牡丹花可以陪她一辈子。可是,现在,阳光照进来,空气中漂浮的尽是灰尘,房门全锁着,望进去幽黑一片。花坛里的白牡丹谢尽了,枝叶残败,一朵碗大的白牡丹挂在花坛的石檐上,花瓣斑驳腐烂。谁都没有想到,一夕之间,一切都残败、改变了。

她回到伯父家里,偷走了伯母的皮箱和钱,马不停蹄地赶上了开往上海的火车。她听父亲说过,上海是最有钱的地方。她要摆脱贫穷与卑微。

秋风掀起衣领,簌簌抖动着,拐过一条街,渐渐有了人声。街上还是车水马龙,百货商店、舞厅门口的五彩霓虹灯闪烁着,上海是个不夜城,那么繁华,那么寂寞。

孟菁走到了一个支脚架旁,那里有两个工人正在取下旧的海报,挂上新的。孟菁后来很快也知道了,这些影星、模特在这世间匆匆露一次面,很快便消失无影了。一代代地更替让人目不暇接,谁又会记得,这些奉献了青春,匆匆充当了上海背景的美人们。

新的海报一点点地上升,一个唇红齿白,面若桃花的美人笑着,双手托着一枝带着露珠的红牡丹。

孟菁穿过繁华的街道,渐渐没入黑暗中。 


谢谢您的阅读

作者:邵欣心

邵欣心,2017年毕业后就职于宁海县跃龙中学,作品曾发表于《温州文学》,参与编写《瓯海地名故事》。

□编辑/叶寒

□摄影/刘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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