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双旧布鞋
袁福成||江苏
每次搬家，都送走大量半旧衣物，唯有一双旧布鞋还一直留在身边。旧布鞋黑面、白里、元宝口、千层底，两只鞋头的大拇指处已各一个小小的破洞，鞋底的后脚跟也磨蹋了不少。
在解放后的五、六十年代，整个国家一穷二白，农村更穷，农民更苦。凭计划供应票才能购买的一盒火柴、二两煤油、半斤猪肉等都得省着使用。穿衣用的布匹更是紧俏物品，一件衣服“新三年、旧三年、补补连连又三年”是农民日常穿衣的常态，多子女家庭“新老大、旧老二、补补连连给老三”更是顺理成章，有些衣服补丁摞补丁也司空见惯。我本有兄弟姐妹五人，大姐、二姐分别在六岁和七岁时被水痘夺去了生命。在剩下的三姐弟中我排行老三，因而穿姐姐、哥哥穿过的旧衣服也天经地义。每逢过年，母亲总要变着法子，将姐姐、哥哥穿旧的衣服重新剪裁拼接，就成了我过年的“新”衣。但不管布匹多么金贵，母亲每年都优先留足为每人做一双新布鞋的布料。剩下的才按轻重缓急用于缝制新衣，优先保证的是年事已高的长辈。除了孝敬之外，另一层不便言说的是，老人说走就走，穿一年是一年，一旦出现万一，不能让老人穿着旧衣服上路，不能留下遗憾。其次是待嫁娶的儿女，新婚嫁娶是人生大事，一定要装扮得光鲜亮丽一些，即便内衣破旧，总得有一件新外套遮遮丑，避避穷。再次才轮到家中的男主人，男子汉大丈夫，是家中的脸面，走南闯北，总得有一套体面的外衣。
为每人做一双鞋，一来花费新布料的总量不大。二来四季中的春、夏、秋三季，都可打赤脚行走，也可用草鞋、麻鞋、蒲鞋对付，但在极度寒冷的冬季，如果没有一双厚实的布鞋护佑，脚上就要生岀冻疮。在当年，冻疮也无特效药可治，即便有药，多数农民家庭也无钱购买。而冻疮自愈的周期又特别漫长，要等到来年的夏天才慢慢痊愈。在等待痊愈期间，孩子们上学，走路一拐一瘸极为不便，大人们遇上水田的农活就无法下地。确保家庭成员每年能有一双新布鞋过年，是每个居家过日子的农家妇女必须优先考虑的选项。
因此，小时候，对穿新衣过年不抱任何奢望，但对能穿一双新布鞋过年却充满期待。
俗话说，年难过、年年难过年年过。日子虽穷，但年总得要过。进入腊月，家家户户都开始为过年做准备。在母亲的肩上，为全家人缝新衣、改旧衣、做布鞋便成了限时完成的硬任务。除夕这一天，要确保全家人新衣（包括改制的）上身、新鞋上脚。
对母亲而言，每年用手工为全家人缝新衣、做新鞋，是一项费时、费工、费力且技术含量较高的浩大工程。仅做新鞋这一项，其实从初夏就开始准备。
手工制作一双布鞋大约需要五道工序。第一道：“糊鞋骨子”。这项活计最适宜在盛夏时节完成。母亲将破旧得不能再穿的旧衣物拆成大小不等的布块洗净备用，在平整的木板上，用自制的浆糊层层粘贴，贴至五到六层后放在烈日下曝晒，晒干后取下，放在通风透气处保存。仅自制浆糊这一环节就特别讲究，先将上等的小麦面粉用冷水和匀，待锅中的水煮沸后，一边将和好的面糊轻轻倒入，一边用筷子不停搅动，这样做出的浆糊才厚薄适中，不会有“面疙瘩”，糊出的“鞋骨子”才能平平整整。“鞋骨子”如果是在阴天晾干的，在制作鞋底时就会“涩针”，不仅不易穿透，纳鞋底的钢针还时常被折断。
第二道：制作“鞋样子”。“鞋样子”是制作鞋面、鞋底的模板。一般用牛皮纸或硬纸板制成。成人的“鞋样子”也有用牛、羊的皮来制作的。制作“鞋样子”对精确度要求很高，每个家庭成员脚的大小、长短、形状不一，必须“一人一样”。尤其是未成年孩子的脚年年在长，“鞋样子”必须年年更新。
第三道：做鞋帮、纳鞋底。先将依照各人脚型和尺寸做好的“面样”和“底样”，用针线固定或粘贴在糊好的“鞋骨子”上，再依样画葫芦剪裁，用白的布料蒙在做鞋底的“鞋骨子”之上，叠加四至五层，再用棉或麻线反复穿插勒紧，这叫“纳鞋底”。制作一只成人的鞋底就需纳上一万两千针左右。当年，农家妇女参加大队、生产队集会或观看文艺演出，几乎人人都怀揣一只鞋底和针线，一有空闲就纳上几针，这也成了农村一道独特的风景。男性的鞋面子一般用黑面白里，女性的鞋面多用花布作面、白布作里，儿童的鞋面大多是红面、白里。有些讲究的人家在制作鞋面时还绣上象征吉祥富贵的动物和花卉图案。
第四道：“上鞋子”。将制作好的鞋面和鞋底相扣在一起进行缝合。“上鞋子”是手工制作布鞋的关键环节，布鞋是否合脚，和“上鞋子”功夫深浅有直接关联。“上鞋子”有“正上”和“反上”两种，“正上”是指将鞋面和鞋底直接缝合。“反上”要将鞋面反转，里上面下，与鞋底相扣，“反上”手工操作相对容易，但要求鞋底的韧性要好，能够弯曲，否则上好的鞋子其鞋面无法再翻转至正面。
第五道工序：“楦鞋子”。布鞋缝合之后仍然是毛坯，还要通过“楦鞋”来整理成型。用木头制成的“鞋楦子”，由鞋头、鞋跟加中间两到三块木制模型组成，“楦鞋”时，先将鞋头、鞋跟部分的木制模型放入鞋内，中间用两到三块楔型木块塞紧，再用小锤或木榔头轻轻敲击，让鞋面、鞋底和“鞋楦子”完全贴合。再搁置一段时间，待鞋子成型后将“鞋楦子”取出，一双崭新的布鞋便制作成功。
因为当年的贫穷和落后，也因为手工制作布鞋的艰难和不易，人们对每一双布鞋都倍加珍惜。小时候，如不经意间将新布鞋弄脏、弄湿、弄破，便少不了要被父母责骂。走亲戚时，经常先将新布鞋揣在怀里，打赤脚行走，到亲戚家附近，悄悄用河水把脚洗净后再穿上新布鞋。回程时，离开亲戚家不远，照例脱下新鞋打赤脚返回。
我之所以将一双旧布鞋视若珍宝舍不得随意丢弃，是因为它承载着新中国建设中曾经走过的一段艰难的历史，见证了天下农民曾经走过且难以忘怀的贫穷岁月，浸透着一位母亲在极度贫穷的日子里，为全家人的温饱而殚精竭虑地操劳的心血。
现如今，布鞋的生产早已被社会化、现代化的大生产所取代，家庭内手工制作布鞋已成历史，制作布鞋的工艺也濒临绝迹。真心希望国家和政府，应当把手工制作布鞋的工艺作为非物质文化遗产加以保护，用以教育我们的下一代不忘贫穷、珍惜当下、行稳致远！
插图/作者提供
作者简介
袁福成，江苏建湖人，公务员，文学爱好者和初学者，退休后撰写的多篇文学作品在报刋、杂志上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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