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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寒摧人老
香尘
那时，她的岁月还活在一个村庄里，人瘦小，嗓门却大，走路做事带着风。生了三个女儿，叫起来也省事，阿大，阿二，阿三。要拉扯她们长大，靠土里刨食很是辛苦，好在还是有一茬茬水稻麦苗的收成裹腹，有自留地上的果蔬做菜吃，回到家里，犬吠鸡鸣，呼夫唤女，热锅热饭，全家其乐融融。
光阴到底还是摧毁了那个村庄，同时也将儿孙的面目真实剥露。
傍晚，我下楼去扔垃圾，远远看到垃圾房那边有一老妇人，背对着我，佝偻着身，左手扶着垃圾箱口，右手用棍子在垃圾箱里不停翻动探寻，等翻找出来纸板或瓶子什么就拿出来放入腿边的蛇皮袋里。那个蛇皮袋旁边，还有一条瘦伶伶的白毛狗，静静蹲着，一副捍卫姿态。不由叹息，不知是什么样的境遇逼她以此谋生。
走到她身边，原本想马夹袋直接扔入垃圾箱，想起里面有几个空瓶子，就索性放地上，招呼她，阿婆，这里有几个空瓶侬要哇。她转过头，说着要，可看见我时脸上竟然有些羞涩慌乱，然后叫出了我儿时的绰号。我也呆了呆，透过她枯乱的头发，一脸的皱纹还有瘦骨嶙峋的身体，我依稀辨认出了她在我记忆中的模样。快要七八十岁的老人，缘何变故，生活竟致于此？尴尬的沉默里，她慌乱地从马夹袋里拿了瓶子扔进蛇皮袋，又匆匆拖着蛇皮袋道别远去，走向暮色深处。那条狗对她倒是忠心，随即一骨碌站起，亦步亦趋，沧海桑田，她在哪，它就在哪。
回家和母亲说起与她的偶遇和不解。母亲因为每天下午会去老洋房那边和她的一群老姐妹们闲话打牌，倒是知道情况的，说来真是一言难尽。
因无儿子，阿大在家招女婿，阿二阿三出嫁。没拆迁前，老两口是户主，自然当家作主，即便有吵闹，也没大事，添了孙子，转眼，孙子也大了。到拆迁时，老两口放了权，准备安心度晚年，户主改成了阿大和女婿。可是儿孙的心房啊太黑太杂太拥挤，便没了老两口的立脚之处，偌大的二层楼洋房里不得栖息，只好依着洋房后面的墙搭起一间棚屋，低矮狭长，夏热冬寒，那一串旧时的钥匙，不过成了夜深人静时敲打几下洋房厚厚的墙壁，就当敲打着儿孙的不孝。
如此，没过两年，老头患了癌，也得不到小辈解囊关爱，再忍着痛舍不得去医院多看病，总归也是要花钱，她开源节流从此就过起了拾荒的生涯，棚屋四周弥漫起日积月累捡来的垃圾味，儿孙鲜少愿意踏足。不，亦有踏足的时候，比如孙子结婚时，阿大过来问他们要一人一万见礼钱；比如孙子要买汽车了，捏着鼻子进屋问爷爷奶奶要二万赞助；比如孙子的汽车想捐上海牌照了，差那么一万就又想起了这对老人的心肝尚红可以继续压榨。
我说他们干嘛活得这么傻这么苦这么予取予求？母亲想了想说，瘌痢头儿子自认好，做父母的都想子女活得比自己好，哪怕再不孝，也是心头肉，舍不下的。我表示沉默，有一种付出，叫中国式父母。
也是奇怪，以前或许是不注意，但有了那次相遇后，我时常能见到她的身影，小区里，路上，广场上，奔波于一个个垃圾箱之间。在她手里，那些不再是垃圾，而是物品，物品换来了钱，也承担起了她的人生。可不可以这样说，世上没有无用的垃圾，只有放错地方的物品，就像世上少有不爱儿女的父母，多有丧失良心的儿女。
这几天大寒，天寒地冻，感觉好几天没从窗口瞄到一人一狗拾荒的身影了，下午趁着阳光温煦，就起了念头，出门散散步，去老洋房那边转一转，正好顺路经过她的棚屋。倒不曾想，居然看到老两口就安静祥和地坐在门口的破沙发里，晒着太阳，一个拆着一件旧毛衣，一个绕手缠着毛线，粗粗的毛线，明显泛出旧色，应是多年前织就的毛衣如今拆开来，大概预备再织成新模样。见到我，便大声含笑打起了招呼，我闻到了棚屋散发出来的味道，鼻子很痒很痒，像空气里的雾霾，侵蚀出不少人心的本色，可我也通过敞开的门看见桌子上有一只盛着大半清水的塑料杯，杯里斜插着几枝红山茶，一看就觉好芬芳。人间柴门啊有千千万，可只有一扇才是家。
回去的路上，我也偷偷去摘了一朵红山茶，捏在手里轻嗅，大寒之后是立春，一想到立春，便觉内心响起了一声鸟鸣，有点清脆，有点松快，是带着人世自给自足的温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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