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风物志|香尘: 半导体

半导体

香尘

开春后，时鲜好吃的野菜纷纷从地里冒出来。那时，我最爱拎着竹篮围着蒋巷周围的田野河沟转悠，去找野荠菜马兰头枸杞藤。野荠菜包馄饨吃口最赞，马兰头拌干丝淋点麻油非常鲜香，枸杞藤炒笋丝味道清绝，都算是江南家常好春味，能让人多吃半碗饭。

八岁那年的春天里，我挑野菜的劲头最足，天天放学后去挑，星期天也去挑。但是，野菜挑得再多也舍不得吃一顿，尽数让父亲去市区卖小菜时顺便一起卖了，每次都能卖上几毛钱。这钱也舍不得乱花，攒着，终于攒满了十六元，就托隔壁爷叔买了一个半导体回来。

那时，外公开始病重，基本卧床不起。父母要起早摸黑挣工分，我和阿哥要上学，他孤零零一个人躺着该多厌气。有了这个半导体，听一听广播节目，虽然减轻不了病痛，至少时间容易打发多了。毕竟半导体里的节目还是蛮多的，什么中国歌外国歌，评弹相声滑稽戏，沪剧越剧各种剧，还有小说连播，评书连播，广播剧，电影录音剪辑等。挑挑拣拣，总有一些喜欢听的。

每天吃好晚饭之后，我会搬着板凳坐在外公床边，我做作业，遇到不懂，我问他答。他则把半导体音量调得很小，听他最喜欢的评弹书场。其实，我也竖起耳朵听着呢。外公兴致高时会跟着哼，还会给我讲些评弹的见识。比如像《三国志》《水浒》这样的历史故事江湖好汉以大书为主，而《珍珠塔》《玉堂春》这样的情情爱爱才子佳人以小书为主。大书是评话，靠讲。小书是弹词，靠唱。合起来，就是评弹。

半导体好听常听，电池便消耗很快，觉得有点用不起。住我家前面的黎明爷叔是个电工，就教了我一招：电池刚用完时，就放太阳下暴晒一阵，会有一点电，听完了再晒，这样能反复用上三四次。然后呢，就把电池给他，他便在电池正极的盖上用锥子扎个小孔，再用针筒往里面灌醋，灌差不多了就用胶布封住小孔，如此就又可听上一阵。不过这次听完后，电池也就真正报废了。

外公确切啥辰光走掉的其实没人知道。初夏的夜里，我先是听见黎明爷叔在屋外喊我，我跑出去，他说去把你外公的半导体拿出来，电池灌好醋了，可以装进去听了。我又转身奔进外公的房间，开了灯，发现他竟然滚落在床下，走过去推他喊他，没反应。我突然惶恐之极，脑子一片空白，只知道扯开嗓子尖声哭喊着：姆妈，姆妈，侬快过来啊，侬快过来啊，外公没有了......

外公走后，半导体归了我，只是它也开始日渐破败。外面的塑料壳子，经过几次不当心的磕磕碰碰，缺角开裂，只好用伤筋膏布粘起来，看着就活脱脱是个伤病员。然后是信号开始不稳定，时不时发出吱吱啦啦的嘈杂声，为了声音清晰点，就给它上刑罚，用手东拍拍西拍拍。最后，它还是彻底罢工，怎么弄都不响了。交给黎明爷叔拆开检查，说是里厢线路坏了，修不好了。这个半导体即便坏了，我也舍不得扔掉，一直让它静静蹲在五斗橱上。后来家里重新造房子搬家时，所有废旧之物都被姆妈收收罗罗一股脑儿扔掉了，包括这个半导体。

有一年，祭奠开始流行各种纸扎的事物，从房子到家电应有尽有。清明祭祀前，姆妈做梦梦到外公外婆舅舅他们在下面日子过得不好，所以让我陪她去纸扎店买一些东西烧给他们用。我在纸扎店的角落里看到了一个纸扎的半导体，便立刻买了下来。姆妈笑我，这半导体早不时兴了，又不值钱，烧给他们有啥用。我说，侬放心，肯定有用的，外公会喜欢。

其实，我就是想让外公再继续听听这人世间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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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bout the Author

香尘，上海嘉定人，文字爱好者。有散文、小说、诗歌发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