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情.竹林中

竹林中的小兔子从来没见过这么多孩子，孩子们也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的小兔子。像撒在草地上一般，转眼就奔向各自的目标对象，搂的搂，扯的扯，拎的拎，追的追。尖叫声，欢笑声，呵斥声，提醒声，此起彼伏，蓝湛皱了眉，目光有些发冷。魏婴瞧着，赶紧贴着人站，“蓝湛，孩子们就是跟它们玩，不会把它们怎样的。”话音刚落，江家二宝已经拎着一只兔子跑到江澄媳妇面前，仰着头，“娘，我捉到的。烤了吃。”一脸自豪地在等表扬。蓝湛的眼神直喇喇地奔过去，二宝打了个抖，一把搂着江澄媳妇的腿，手里倒还没忘记牢牢抓着那兔子的耳朵。魏婴赶紧上前，蹲下来，对二宝说：“你看，这小兔子多可爱呀，白白的，绒毛柔柔的。你可以陪它玩，但是不可以吃它哦。”江澄媳妇看向江澄，俩人交换着眼神，颇有一副——不让吃还带我们来干嘛的交流过程。

琳琅在一块平坦的石头上坐下，几只兔子乖巧地蹦过来，贴着她的脚边，蹭着。琳琅抱起一只，摸着兔脖子上的毛，“小兔乖乖哦。”彦灏挨着琳琅坐下，也抱起一只来，学着琳琅的样子，撸着兔毛。这是一片安静的区域，是竹林中兔子们习惯了的环境。剩下的地方，全是追着兔子跑的。彦巍年纪最小，总也跑不清楚，已经在草地上摔了无数次摔，那一身才换上的新衣裳，早已狼藉一片。小宝也摔了好几跤，爬起来还知道拍拍身上，就是蹭得一手泥，再去抹自己的脸。二宝知道这些兔子不能吃，就没了兴致，恹恹地坐在草地上，揪着草喂兔子。大宝很快就玩够了，搂着根竹子转圈。思追从远处走来，提着个篮子。

琳琅马上笑得像花朵一样，抱着兔子起身，跑向思追。思追一边喊着：“小心！小心！”一边变换身形迎上了她。思追蹲下来，看着琳琅的眼，说：“哥哥有没跟你说过，这种不平的地不能跑？”琳琅抿着嘴点点头，随即又笑开来，“哥哥，喂兔兔。”牵上思追，把人往兔子堆里拉扯，还大声说：“我哥哥来喂兔子啦！”男生们立刻围了上来，每人都拿了胡萝卜，追着兔子去喂。琳琅拿了一根，放在思追手里，把自己的小手也放在思追手上，一起喂兔子。竹林中总算回复了常态，蓝湛的脸也没那么臭了。

这帮孩子玩够了，各自被带回去清洗，又换上干净衣服，聚到雅室里。大宝看着屋里挂着的字画，在那里辨认，“松下问……子，言师……去。只在此山中，云……不知……”把自己认得的念了出来。琳琅在一边玩，也没抬头的，顺口念道：“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然后还补充上一句，“云深不知处，就是我家。”众人惊讶不已，这女娃才刚刚两岁。蓝涣自豪着作谦虚状，说：“这个平时我们总在念，她听多了自然会。”金凌问江澄，“二舅舅，大宝开蒙了吗？”江澄回到，“还没正式开始，等回去就拜师。”金凌于是看着大宝，笑着，调侃道：“这是要被安上辔头了。”他媳妇侧目看了他一眼，金凌赶紧打住。

魏婴问：“彦巍和彦灏打算什么时候开蒙？”金凌看了眼他媳妇，回道：“明年这时候。送到曲阜去开蒙。”魏婴很是惊讶，但也理解，能够送到孔府去开蒙，这两个孩子的将来定不可限量。大宝生了表现欲，嚷嚷着：“爹还教过我〈三字经〉。”说着，就开始背了，“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一而十，十而百。百而千，千而万。下面不会了。”大家纷纷表扬。琳琅跟其他四个男生在席上玩扮家家，也没看出她有注意过大宝的背诵，却听得她奶声奶气地开始背，正是大宝刚才背过的，一字不漏，末了，连那句“下面不会了”都一并说了。这下子可把一屋子人都给惊到了，蓝涣过去，抱起琳琅，“谁教你背的呀？爹怎么都不知道呢。”琳琅眨了眨眼，指着大宝，“哥哥。”众人更惊讶了，蓝涣又问：“哥哥啥时教的？”琳琅一脸困惑，嘟着嘴，“哥哥背。”这意思就是大宝刚刚背的时候，她听到了，就会了。

江澄开口，“哇，这女娃了不得，过耳不忘！”蓝湛看向琳琅，目光又瞟向林梦瑶，只见林梦瑶坦坦然地看着自己的女儿，满眼慈爱。魏婴也看向林梦瑶，心想：这还真是有其母，不对不对，有金光瑶，必有林梦瑶，也不对，反正，就是琳琅这天赋确实不是蓝家人遗传的。琳琅在蓝涣怀里扭着身子，急着要下地，跟大伙儿玩去了。江澄和金凌的媳妇才回过神来，搂着林梦瑶恭喜，三个人在那说着悄悄话，大约就是抢着要预订这个儿媳妇的意思。林梦瑶的大眼睛含了羞，脸也泛了红，目光飘向蓝涣，停住了。魏婴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心里还真开始琢磨，琳琅未来的夫婿会是这五个小子里的谁呢？

第二天，两家人一起告辞，要回各家去了。林梦瑶抱着琳琅来送行，琳琅以为是来跟大家玩的，等见到一个个往外走，就在林梦瑶身上打挺，也要跟着去。江家三个宝，还好，不过是红了眼圈，一个劲的交待蓝涣要带琳琅去云梦玩。金家的两个，已经哭成一团了，各抱住自己娘的一条腿，抽泣着：“妹妹啊，家去啊。”鼻涕眼泪都蹭在金凌媳妇腿上。琳琅终于弄明白，这些小伙伴是要离开云深不知处了，猛的转头，搂着林梦瑶的脖子，是没有声音的哭，眼泪吧嗒吧嗒地掉，湿了林梦瑶的衣领。林梦瑶小声的哄着，轻轻晃着，直到两家人出了山门，琳琅还没止住泪。蓝老先生心疼得不行，想要抱过琳琅，被拒绝了，于是，视线扫过蓝涣和林梦瑶，笃定地说：“这孩子就是缺玩伴！”这话一出，把他二人的脸都羞红了。

十三年之后，云深不知处的竹林中，已及笄的琳琅，抱着一只兔子，坐在石头上玩，身边几个英俊少年：长得一模一样的那两个，是才束了发的彦巍和彦灏，边上三个各长各的样的，自然是江家的三个宝。他们都被送到云深不知处来求学，但天下之人也都知道，求学只是其一，其二，便是跟这姑苏蓝氏的嫡长女蓝琳琅呆在一起培养感情，大家都很期待，想知道这旷世才女，雪莲花一般的人儿最终花落谁家。“姐！姐！叔叔和叔父回来啦！”两个看起来十岁出头的男孩，边跑边叫，那是琳琅的两个弟弟，一个12岁，一个10岁。琳琅猛地起身，把兔子放下，跟他们几个说“我走了”，人已经到了竹林外。

魏婴和蓝湛这些年在全国各地到处旅游，在外面呆的时间倒比在云深不知处还要长。五年前，蓝湛借着身体欠佳等由头，力排众议，把思追推上了仙督之位。这五年来，思追没有辜负蓝湛的用心，将这片江湖打理得极好，只是，快四十岁的人了，还没成家。魏婴每每想到这事，就要跟蓝湛沤气，抱怨是蓝湛成天逼着人忙事业，耽误了正经事。魏婴和蓝湛见了叔父，刚坐来说话，就见到琳琅拎着裙角一路小跑而来，后面还跟着两个同样跑着的弟弟。意识到祖父在座，琳琅赶紧放下裙角，缓下步子，顺手理了下鬓角。先跟祖父见了礼，再跟他俩见礼，然后，跪坐下来，先给祖父续了茶，看着蓝湛说：“你们过了年就走，这都大半年了，怎么才回来呀？”声音里竟然有一丝呜咽。蓝老先生狠狠地瞪了蓝湛和魏婴，冲着琳琅，“来，到祖父这里来。”两个男孩子乖巧地站在一边，连坐都不敢。

蓝涣和林梦瑶也过来了。林梦瑶虽是三个孩子的母亲，但身段样貌与那年在角楼上初见时倒没太多变化，只是越发从容淡定，那种慈眉善目的韵味在岁月里日渐浓郁，魏婴看着竟想起云萍城观音庙里那尊观音像。蓝涣这些年像是倒回去过的，越发显得年轻，虽然比林梦瑶大了25岁，但俩人站一块儿，完全没有这时间差的显现。魏婴和蓝湛这俩，天天腻在一起，过得连模样都越发相似了。蓝湛的清冷在褪去，魏婴的俏皮则全部收起来只给蓝湛一人看。叔父早就不问世事，只管弄孙，对那两个孙子还秉承着蓝氏的那套。对琳琅，却是捧在手里怕碰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百般宠溺。

魏婴拿了带回来的礼物，分给大家，琳琅这次的是一个珐琅铜制胭脂盒，拿在手上反复看着，很是喜欢。思追过来了，跟大家见了礼后，坐下来给长辈泡茶。琳琅正挨着祖父坐着，看着思追给祖父添茶水，便在自己的杯子边轻轻扣了一下，思追抬眼看她，微微一笑，还是先给蓝涣和林梦瑶添了，再给蓝湛和魏婴，最后回过头给她。琳琅的脸从晴转阴再转晴，就是思追倒水的整个过程。魏婴有些犯迷糊，脱口说：“这俩兄妹的，怎么看着生分了？”思追耳朵一红，端起自己的杯子，抿了一口茶。蓝湛说：“给你寻到本工笔画的孤本，在静室，你等下去拿。”“好！”思追拱手表示谢意。琳琅插嘴，“叔叔，我要看。”蓝湛抬眼，思追赶忙说：“妹妹先看，看完了，我再看。”蓝涣奇怪地问：“琳琅，你不是嫌工笔画费劲，早就不画了吗？”琳琅看了眼思追，“哦，那我不看了。”魏婴看着这俩人，心中隐约起了猜疑。

静室门前，蓝涣把孤本交到思追手上，问：“最近可有画作？拿来我看看。”思追滞了一下，回道：“还是花鸟。”魏婴钻出来，站在蓝湛边上，“那也拿来看看，看你有没荒废。”思追应了一声，转身走开，回自己屋去拿。魏婴伸手按向蓝湛的臂，跟着迈出了静室。等看到那厚厚一摞没有五官，但任谁都能一眼看出是琳琅的画像时，蓝湛有些动怒，他把画推倒，散了一地，颤抖着指着思追：“你，你，好，你给我说清楚，这，这是怎么回事。”不等思追开口，房门被推开，琳琅进来，转身掩了门，蹲在地上，一张一张的捡画，“他连我的脸都不敢画，你让他说，他能说得清吗？”说完，挑衅性的抬头看着思追。蓝湛抚额，问琳琅，“你，你跑来做什么？”琳琅捡完画，放在思追手上，向蓝湛行了个大礼，“我要嫁给他！”魏婴赶紧扶住要晕倒的蓝湛。

那厢回到寒室的蓝涣，后知后觉地对林梦瑶说：“你有没觉得琳琅今天怪怪的？”林梦瑶将蓝涣的手放在自己掌心里，轻拍着，回道：“你呀，还当人家爹，今天才发现你闺女怪怪的？”蓝涣奇道：“怎么回事？你知道什么？”林梦瑶轻笑开来，“你这个闺女啊，跟我们也差不了太多。”蓝涣更奇怪了，睁大眼睛看着自己的妻子。林梦瑶放开蓝涣的手，起身站在他身后，给他捏肩，然后说：“琳琅从小最喜欢谁？”蓝涣犹豫了半天，说：“魏婴？忘机？”林梦瑶摇了摇头，嗔怪道：“你看一眼忘机就能洞悉他的心事，你成天看着自家闺女偏偏啥也不懂。她呀，最最喜欢的，一直都是思追嘛。”“啊！”蓝涣惊叫一声，正想起身，被林梦瑶按住，继续给他捏肩。蓝涣好一会儿才清醒，喃喃自语：“两个人年纪也差得太多了。”林梦瑶重重一捏，让他呲了牙，轻笑着问道：“你大我几岁呢？”蓝涣回过身，搂着林梦瑶的腰，将脸埋进去，柔柔地：“你说，我大你几岁？三弟。”林梦瑶揽着他的脑袋，闭上眼，极尽柔情地唤出“二哥。”

蓝氏众长辈相当慎重地聚到了寒室，针对这件事展开讨论。蓝老先生最纯粹，就一个原则“琳琅开心就好”。魏婴看着这老先生，真真怀疑当年打了蓝湛三百大板的不是他。魏婴自然不反对，思追就是他的儿子，琳琅是他最爱的小辈，肥水不流外人田，赞成。蓝湛已经从最初的震惊里苏醒过来，搬着手指算着这天下，能与思追相媲美的青年，倒还真没有，江家和金家的那几个，虽说是年轻一辈里的翘楚，但看着，未必能达到思追的修为和心性，也确实是把琳琅交给思追，才让人放心。林梦瑶早已做通了蓝涣的思想工作，只用了一个理由——嫁给思追，还能留在云深不知处。所以，与其说是来讨论赞成还是反对的，倒不如说是来讨论这婚事的流程，以及敲定婚礼时间的。

在天下人的一片惋惜又觉得必然里，姑苏蓝氏的蓝琳琅为蓝思追披上了嫁衣，素来凡事从简的姑苏蓝氏，为了这桩婚事遍邀天下仙门名士、亲朋好友，着实热闹了好一阵。后来的许多年里，这场婚礼还在被人津津乐道，彼时，琳琅的女儿已垂髫，正在云深不知处的竹林里抱着一只小兔子，揉着兔脖上的毛，轻声问：“这样，舒服吗？”

属于云深不知处的美好故事仍在继续，一年一年，周而复始，绵延不绝……

记录是最长情的陪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