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进一中两三年时，有来往的一位很斯文很绅士的同事买了个简易的准“席梦思”之类的床垫。说它准“席梦思”，是因为它和后来的标准席梦思相比，并不标准，也就是一块海绵垫子蒙块布。
同事是上海人，叫吴家明，外语老师，瘦瘦的戴着眼镜。他在一中呆的时间不长；从二中调过来没多久，后来就又人往高处去了。
可他给我留下了一个“席梦思命题”。
八十年代的那个初春的夜晚，25瓦昏暗的白炽灯下，我的上海人同事吴家明很雄辩地讲着花一两个月工资，买回个舒适的床垫的理由：人至少有三分之一的时间是在床上度过，床的舒适实在跟讨个好老婆一样重要。
他的好老婆也是上海人，在一旁呵呵地笑着。
他住在一中西面那栋三层的实验兼图书楼的一楼，略显简陋的那一间狭长的宿舍里，有老古板的木箱子，横着学校里的办公桌，还挤着烧饭的家伙。一片杂乱的摆放中，那个崭新的柔软的海绵床垫非常温柔地望着我们。
我那时还是个20岁刚露头的未婚小青年，硬板单人床凌乱得跟狗窝似的，常年过着连被子都懒得叠的日子。乍一看到席梦思，坐坐躺躺那么有弹性，那样柔软的舒适，再想到夜夜睡它的幸福，就有些仰慕。搞不清是仰慕吴家明关于床之定要舒适的见解，还是仰慕他拥有着那张柔情似水的席梦思。
我本来对我的狗窝、木板床并没有如何如何不好的太大感觉，但那晚回去看着我的硬板睡觉的窝，陡增沮丧。
那一夜和后来，我之所以能在自己的硬板狗窝里继续睡着，拒绝接受吴家明的席梦思理论的影响，就是因为我突然想到在一本书里读过的一个细节：毛泽东在长沙还是小青年的时候，故意睡硬板床，枕砖头，说是能磨练意志。那时我肯定算是个野心勃勃的青年人，就有将席梦思与躺平串解的直觉。我为自己想到了“床的不舒适实在比讨个好老婆更重要”的理由而高兴了很久。
席梦思就这样在我心里留下了微妙的不甚显明的印记。
我是很晚才睡上席梦思的。那东西不便宜，但我买的绝对不是高档正宗货，没折腾几天，里面弹簧居然迸发，刺破海绵、布罩，荆棘般地横空而出。我试图跟它妥协，把它弯下，但它不肯；用锤子砸它，用虎钳拧它，看着它老实了，谁知那是它的诡计，你一翻身刺激，它就毫不客气地如匕首般的捅向我的大腿、胳膊。
吃了它几次亏后我就十分紧张、小心翼翼地在不大的床面上躲避它最有力气的部分，睡觉都紧绷着神经。这样它更嚣张了，四处露着利牙偷袭。我不得不把床垫翻过来，去睡它的木板的另一面。自己对自己苦笑着说：花钱买个板子。
但我是快乐的。那串不服帖的弹簧们，从此不仅不再昂其高傲的头颅困扰我，还得接受我的压迫。我故意很夸张地翻来覆去，压得它们唧唧吱吱的，把它们塞给我的曾经的烦恼扔给它们。
有一次在外面开会，看着一位同行跟参会的最大领导起了争论。同行显然有些耿直，那位上级领导觉着自己的权威当众受到了冒犯，便毫无风度、毫无理由地打断他的陈述，最后以“我说这样就这样了”的决断结束了争论。
回家躺在床上非常无聊地胡思乱想那一幕，突然就听到了席梦思弹簧的呻吟。我想起了我曾经的快乐：那串不服帖的弹簧们，从此不仅不再昂其高傲的头颅困扰我，还得接受我的压迫。我故意很夸张地翻来覆去，压得它们唧唧吱吱的，把它们塞给我的曾经的烦恼反过头来丢给它们。突然感觉很可怕，遂毅然将席梦思抬开。
我真怕自己也成为了那些弹簧，而我刚刚在那位权威领导那里体验到了弹簧在身下被压迫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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