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靠讲《论语》成名的人被轰下了台。
这本小书在文言文里也算是通俗读物。
去说人人皆知的事情,假如一本正经、照本宣科,你上不了台。
想讲精彩一点,绣个花、打个领带的变变,眼看着要大获成功。
却被非论语行为穿了帮。
这是很诡异的。
《论语》就像块正衣镜,它能照出你的衣冠不整,显露出衣冠里面的内心。
还不止这些。
《论语》确乎是通俗里埋着深奥。
《宋史》《赵普传》记载:“普少习吏事,寡学术。及为相,太祖常劝以读书。晚年手不释卷,每归私第,阖户启箧,取书读之竟日;及次日,临政处决如流。既薨,家人发箧视之,则论语二十篇也。”
赵普何许人也?
他是赵匡胤取得天下,建立了宋代政权时第一个非常有作为的宰相,也是“半部论语治天下”之说的原型。
读书的时候,颇感觉这典故荒唐,至少是夸张。
就好像美国西点军校也将中国兵书《孙子兵法》列入参考读物,我们就以为美国名将巴顿、麦克阿瑟是因为怀揣着这本小书,因此就所向无敌了。
而等到过了知天命的年龄,要踏入耳顺、从心所欲不逾规的路途,能够感悟更多事情的时候,才知道赵普的“半部论语治天下”之说是有道理的。
旧时民间迷信认为镜子具有使鬼魅显原形的作用,于是在盖新房时,多将镜子镶嵌在大门顶端正中部位。《论语》小书就真有“照妖”的功能。
我们还是先读几篇热热脑子。
孔子观于鲁桓公之庙,有欹器焉。
他问守庙者:“此为何器?”守庙者曰:“此盖为宥坐之器。”
孔子曰:“吾闻宥坐之器者,虚则欹,中则正,满则覆。”孔子顾谓弟子曰:“注水焉!”弟子挹水而注之,中而正,满而覆,虚而欹。
孔子喟然而叹曰:“吁!恶有满而不覆者哉!”
这是选自《宥坐·欹器》中的一段意思。
文字里的孔子,是个重“礼”的人,教书之余,不忘“观于鲁桓公之庙”;他同时也不耻下问,见“欹器”能做到有疑必问,虽然所问的对象只是守庙的人,身边还有一群弟子看着。
不是多少老师都能拉下脸子放下架子,当着学生的面,去请教守庙人,敢暴露自己的无知的。
此外,孔子爱深入研究,不轻信人言,讲求实证,为了验证宥坐之器是否真的如别人说的那样,就叫身边的弟子注水试验。
自然,当老师的喜欢总结,孔子也爱阐发,得知宥坐之器的确具有“满而覆”的特点后,他就不失时机的上升到哲理高度,很有感慨的说了那句告诫弟子的话。
我觉着“恶有满而不覆者哉”一语,要远比贴在我的小学、中学教室前头,正面墙上铺满的“虚心使人进步,骄傲使人落后”那句著名的训示要高明许多。
因为它是实证来的,并无我就是真理你就得听的蛮横。
“因材施教”也是发端于孔子的著名教育实践原则。
孔子并未概括出“因材施教”四个字,这是二程和朱子从孔子的教育实践中概括出来的。
曰:“孔子教人,各因其材。”(《论语集注》)
孔子认为,学生的学习心理、性格存在着极大的差异,如《论语·先进》所载孔子对子路与冉有的相同问题的不同回答,就很有典型性。
子路问:“闻斯行诸?”子曰:“有父兄在,如之何其闻斯行之?”
冉有问:“闻斯行诸?”子曰:“闻斯行之。”
公华西曰:“由也问‘闻斯行诸’,子曰‘有父兄在’;求也问‘闻斯行诸’,子曰‘闻斯行之’。赤也惑,敢问。”
子曰:“求也退,故进之;由也兼人,故退之。”
孔子之所以会有不同的回答,是因为子路的性格直率而且性急,做事有点莽撞。
《论语》中孔子对子路有这样的评语:“由也好勇过我”(《公冶长》),“由也果”(《雍也》),“子路,行行如也”(《先进》),“子路有闻,未之能行,唯恐有闻”(《公冶长》)等等,皆说明子路行事急于求成,有欠考虑,所以要“退之”。
而冉有恰恰相反,行事多虑,显得有点畏缩,所以当“进之”。
关于“仁”的问答,孔子对子贡说的是“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论语·雍也》),对颜回说的是“克己复礼为仁”(《论语·颜渊》),对仲弓则说“出门如见大宾,使民如承大祭”(《论语·颜渊》),答司马牛说的是“其言也 ”(《论语·颜渊》),对樊须则说“仁者爱人”(《论语·颜渊》),答子张则说“恭、宽、信、惠、敏”(《论语·阳货》)等。
这些都是孔子依弟子德性之不同而因材施教的典型事例。
他也因此把抽象的概念“仁”,阐发得丰满而生动。
这是特别令人感慨的。
孔子三千弟子、七十二高徒,《论语》中夫子对他们是了如指掌,应对中教与育皆闪耀着智慧。
我们现在的老师能将教学情境调控到这种程度,对学生的性格、心理有这般知根知底,我想都该是教学大师了。
对《论语》我有几个惊讶:
一是一部师生对话体的帛书,何以概括出如此多的教育实践原则?有些甚至是亘古不变的教育至理。
二是夫子和现在的老师无法比,他得自己编教材,诗、书、礼、乐、射,这几门自己还得有些功底,至少具备让学生可学的本事,这又是现在的老师无法和他比的了。
孔子编的几本教材,本本成为千古读书人的典籍,那实在是让人难以想像的。
现在的老师,你叫他认真自己出题给学生练习,他都觉得麻烦。
学生在做大量的无用题、无效题。
最令我敬仰的是他的有教无类。
客观的说夫子的三千弟子中有不少素质并不高,他的天下教育第一人,不是靠招生宣传骗得几个成绩基础好的,或者象北大清华那样倚赖于全国学子中的佼佼者把名声抬上去的。
著名的例子是《公冶长》中此段记载:“宰予旦寝,子曰:‘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圬也。于予与何诛?’”
子曰:“始吾于人也,听其言而信其行,今吾于人也,听其言而观其行。”
大白天在课堂上睡觉,宰予就是我们所熟悉的那种通常会被老师一棍子打死的学生,就连非常有涵养的老夫子也忍不住骂他是朽木,是粪土之墙。
可见异常恼人。
后来他又多次受到孔子的批评。
当他反对“三年之丧”的葬礼时孔子责备他是“予之下不仁也”;当他问五帝之德时,孔子就说这不是你所能明白的问题。
看起来老夫子也搞三六九等了。
实则不然。
对这样的学生,孔子没有歧视,更没有纪律处分,时时带在身边,耳濡目染,发现优点,就表扬,还大发感慨说:“吾以言取人,失之宰予”。
就是这个宰予,最终被调教成孔子著名弟子、“孔门十哲”之一,被孔子推许为其“言语”科的高才生,排名在子贡前面。
孔子办教育的时候,还是等级制十分猖獗的时期,搞个选拔,弄几个可塑之材,大兴英才教育,也是非常正常的;但他偏要倡导有教无类,标榜因材施教,第一次给我们展示并实践了教育的本质。
我从事教育一辈子,这个时代也已经进入到现代社会,你可以到各地从幼儿园到大学里去走走,真正展示并实践了有教无类、因材施教这些教育本质的学校又有几个?
我知道做这种截取画面的古今对比是非常幼稚可笑的,但更令人幼稚可笑的是两千多年前一本小书描绘的画面却像照妖镜一样。
更可怕的是什么?
恶的教育在把老师和学生往死路里带,却引起不了社会的警觉。
那些为了标榜自己管理严格,对学生极其负责的学校,就是要挤占更多的师生时间,不断的增大他们的压力,极端的甚至中午只有半小时吃饭和休息时间。
这样的应试教育,教学和学习甚至沦为体力劳动,其背后也隐藏着以表面上的“紧”和“勤”掩盖着教育者的能力低下与思想的懒惰。
把教育内涵挤压得越发少,学生、老师乃至于家长都成为学校证明自己能力或“我们正在突飞猛进”的工具。
我想那些现在没有被我们这些“著名”学校宣传的大量的所谓后进生没有发言权,如果有,他们会把自己作为“突飞猛进”的见证告诉大家,他们连成为学校证明自己的能力,或当个学校“突飞猛进”的工具都没有资格,这样的教育不是很丑陋的么?
为了争抢优秀生源,一些学校办30人的尖子班,到初中去许愿:奖励现金5位数以上,进尖子班,座位随便挑,三年学费全免。然后就是其他学校怎么怎么不行,我们怎么怎么行。按考上自己学校的人数给初中班主任发奖金。
如此等等。
这样干的学校,生源质量有的还真是大幅提高,学校高考“突飞猛进”,学校因此被社会认可,校长也因为领导有方而成为非常自负的城市名人。
当学校急于在社会上证明 “我是最好的”的时候,恶的教育因此而开始了。
我们甚至连有教无类都做不到。
两千多年前,孔夫子开办了学校,其弟子将其言语汇编成一部小书,名字叫《论语》。
近千年以后,一位被后人称作贤明的宰相拿着这本小书说:用半本的道理就足以治好天下了。
两千多年以后,一位教书匠说:咱是不是该用小书《论语》当块镜子使,来量量现在的中国教育,照照没有教育本质的学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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