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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遥遗珠|《人海同游》导演蔡杰:为什么我与香港保持距离

采访、撰文/法兰西胶片

“其实有时候,你对香港的感知是从这些空间的视觉和听觉上直接传递给观众,而不是说我去分析,不是我现在对你的情感是什么样子,然后我去用这个情感,泛滥地去抵达观众。我更希望的是保有一定距离地去描述我喜欢的这个城市的各种日常面相,然后让观众自己去品尝。”

在刚刚过去的第七届平遥国际电影展上,很多人都为《人海同游》没有获奖而感到遗憾,这部反对常规叙事,用视觉空间书写人物命运和角色关系结构,并且对这种视听概念一路贯彻到底的创作,在这届高手云集的竞争中意外离场。

但直到节展过去了半个月,每天都有着社会重大事件来冲洗头脑的前提下,我还是对这部《人海同游》念念不忘。尤其是电影对香港的迷恋与疏远,在逐渐潮湿的体感和在异世界的冒险中不敢与它靠得太近,在那首《世界真细小》的恍惚悠远的不确信的记忆中,它不断呼唤着,而我始终听到。

所以在这个寡淡的周末,第一导演(ID:diyidy)推出这篇《人海同游》导演蔡杰的超长专访,一万两千多字,确保在后半夜能读到一场含氧量极高的梦游的始终。

当然你也会看到一个曾经在独立电影界小有名气的青年导演,他从未详细谈起的自己的迷影经历与创作起源,和你我一样的是,他又完全不同于你我。

“世界真细小小小,小得真奇妙妙妙。”

送给每一个在今天经历了错愕、失落、无力却又坚信吮吸孤独即可补充养分的你,们。

01
我的香港亲戚
“他一旦回乡,对于一个村落来说是一件大事,大家都能讨论几个月,对我产生巨大的认知冲突。”

第一导演:关于《人海同游》这部电影,最早的文本灵感是什么?
蔡杰:最早是完成了《归省》那个短片,讲一个广州女孩嫁去了日本,在快过中秋的时候回到自己的原乡,跟她的家人,跟她的朋友,跟她以前的一些旧识相聚。故事很简单,也没有太多的戏剧叙事线。

拍完之后,我跟编剧王寅一直都觉得,我们完成了一个新的表达,如果这个表达可以有一个更有挑战性的,更长篇幅的可能,我们可以尝试。具体到要一个什么样的故事,很快我们就觉得,想拍香港、粤港。
第一导演:为什么会有这种“觉得”?
蔡杰:就是因为熟悉,编剧是广州人,我是潮汕人,我们从一开始的成长就充斥着香港文化的影响。可能也就是某一次闲聊,觉得我们很想去香港拍片,或者是我们想拍广东跟香港的关系。
第一导演:对于你的生长,香港有哪些实质的联系?
蔡杰:我的家庭里有一个香港亲戚,其实很多广东家庭都有香港亲戚。从小到大,这个香港亲戚一旦回乡,对于一个村落来说是一件大事,每次大家都能讨论几个月,就这个人他回来是什么行头,他在外面是怎么发财的,这个人的社会关系,他的生活是什么样子的,其实有很多很多茶余饭后的讨论,都让一个小孩去想象一个和自己不一样的世界,有巨大的认知冲突。
第一导演:他会给你带什么小玩具、小东西吗?
蔡杰:其实广东人的家庭也会充斥着很多香港的物品,像药啊,玩具啊,包括广州家庭要是有婚嫁,都习惯去香港买金饰,因为觉得那边比较便宜,比较纯正。所以这个关系是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你感觉这两个地方没法切开。
第一导演:他肯定会谈在香港的投资、炒股、金融什么的。
蔡杰:对,就是他会跟你描绘香港是一个什么样的生活,他住的地方是一个什么样的豪华公寓,有佣人,纸醉金迷,有很多娱乐场所之类的。
其实主要是你去想象加工的,但具体是什么样子,我也不是很清楚,我甚至现在脑海里已经没有什么画面了。
《人海同游》导演蔡杰
第一导演:幼小的心灵感受到资本主义的腐化。
蔡杰:小孩的思想不会有任何意识形态的,就是觉得好像听起来跟我现在的生活,周围的人截然不同,很想去看一下怎么回事,好奇。
第一导演:你小时候去过几次香港?
蔡杰:我第一次去香港是我读大学的时候了。
第一导演:那还挺晚的啊。
蔡杰:很晚。当时就是去玩,大概一日游的状态。我清楚地记得,那次去香港过关之后,手机就完全没有信号了,因为我没买那个漫游包。
第一导演:你出门,不做攻略的吗?
蔡杰:对,我不知道完全没信号,然后就到处找网,但是还好,我换了港币,所以我觉得那个没信号的感觉,是一个十分具体的陌生感的体验。
就像电影里女主角她去香港,刚出去的那种紧张的感觉,坐计程车,对方说你不能用支付宝,不能用微信去付款,其实就有点像我第一次去香港那个感觉,冒险的感觉。
当然现在去香港完全不会这样子,因为有很多熟悉的朋友在那边了。
回到我刚才说的点,其实也就是因为跟香港有非常多的交集跟关系,它又离你有一段距离,你又不是很轻易地去进入他们的生活。
第一导演:那你拍这个电影和你这个亲戚有借鉴什么故事吗?
蔡杰:没有,我只是在讲我对香港这个地方的感受,从一开始,我听到这个词,我认识到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我的想象是什么样子。

香港渡轮 摄影/蔡杰
02
香港真细小
“陌生感有的,但并没悲观的情绪。香港这个地方,它似乎变成了你某一种记忆的载体。”

第一导演:广东导演拍香港,和北方导演拍香港的区别是什么呢?
蔡杰:我觉得可能最重要的区别是亲密程度不一样,不是血缘,是文化上的亲缘关系,包括我们吃的东西,我们的方言,人的处事方式。
长期生活在广州的人,处事方式是非常务实的,非常享乐主义的,我们辛苦工作是为了好好吃饭。我觉得香港人也或多或少更接近于这种生活理念。
还有生活的仪式感,比方说中秋我们要吃柚子,大热天要吃荔枝,什么时候要煲什么汤,其实都和香港一样的,所以生活上的相似性会导致你对这个地方的亲切感和北方人不一样。
第一导演:你知道吗,这片很触动我的一场戏,是陈湛文扮演的哥哥对女主角说,小时候女主在广州看演出走丢的往事,他不喜欢妹妹,但却记得妹妹当时很可爱,唱那首《世界小小小》,我觉得这里突然有了一种在地性的回答,形成了一个新的哪怕是想象中的态度。
蔡杰:首歌叫《世界真细小》,它很香港,当时广东小孩对香港的记忆中有迪士尼,而1975年迪士尼乐团来香港演出,黄霑为《It's a small world》这首歌写了粤语歌词,“人人常欢笑,不要眼泪掉,时时怀希望,不必心里跳”,写得真好,我就想到这首歌,它是另一个打开《人海同游》的入口。
第一导演:“世界真细小小小,小得真奇妙妙妙”,这简直是幼儿版的《沧海一声笑》,当时看到这莫名快哭了。
蔡杰:那场戏也是我自己很喜欢的一场戏,我觉得主要是一个香港的哥哥,一个广州的妹妹,包含着某一种印象深刻的童年记忆,那个记忆五味陈杂,它对于这个女孩子来说是愉快的,她跟她的爸爸很愉快地去见一个哥哥,她也不知道这个陌生的大哥哥是谁,但对她哥哥来说,也是他第一次跟着他爸爸去广州,发现爸爸在广州有另一个家,这首歌反而对哥哥是一个巨大的童年阴影。
但尽管如此,这个小男孩已经十几岁了,知道他爸爸有这个情况,然后他对这个妹妹又充满着怜爱,他又觉得我要抱着她,把她找回来,但是他内心又充满着某一种憎恨,你为什么可以在另外一个城市夺走我父亲。
所以那场戏它处理了一种很复杂、很微妙的关系,它是两兄妹或者一个家庭的两个阵营,或者是广州跟香港的两个年轻人,他们之间的这个关系,你当然是有身处在不同的背景,不同的缘由的互相立场的排斥,互相的身份上的不了解,但是又充满着情感,就是我们是一对兄妹,我们有同一个父亲,所以这里的层次是非常丰富的。

《人海同游》剧照
第一导演:有没有回头看发现潜意识地把兄妹关系想象成一种象征化的大陆跟香港的某种关系?
蔡杰:我在创作的时候,特别不喜欢去应用各种象征或者解构的方式,这是影评人或者观众应该有的乐趣,但是作为创作者,其实最关心的应该是人的情感,就是我描绘的这对兄妹,他们的关系精不精准,这个香港的哥哥像不像香港人,他说的话像不像一个香港人说的话,这个妹妹的反应,像不像一个广州的妹妹的反应,我觉得这是一个综合的考虑。
我的判断是会调动我的经验,我对这个地方长期生活的观察,我觉得他们的关系可能会是这样的,我在意的是真实的感觉。
第一导演:哥哥这个角色为什么后来没再捞回来?
蔡杰:其实这个故事每个人物都没有捞回来,男朋友没有捞回来,妈妈也没有捞回来,哥哥也没有捞回来,最后这个学长也突然间跟她一个晚上之后也没有捞回来,她就见到她爸爸了。
所以它其实是一个故事在想象中的形态,我觉得我想象中它就应该是一个女孩的漫游,这个女孩在不同的旅程的节点,不同站点遇到不同的人,这些人会给她不同的信息,给观众不同的刺激,然后她再继续去下一站。

《人海同游》工作照,鱼生房间
第一导演:你有这种感觉吗,就是带着儿时的记忆来到香港,发现完全是剧变,全是陌生或悲伤的感觉?
蔡杰:陌生感肯定是有的,但是并没有你说的难受或者是悲观的情绪。我感觉,香港这个地方,它似乎变成了你某一种记忆的载体,比方说那个水果市场的景,我个人很喜欢,那是个100多年历史的水果市场,那里每一个水果摊档,看上去都是小摊贩,但是我去跟他们聊天的时候,他就会说,我们家在广西有几百亩的水果田,我们家在东南亚种榴莲,也是一个榴莲庄园,他们其实做的生意非常大。
但是他们在香港这个地方,在这个水果市场,他们就是一个一个的小商铺。我喜欢那个水果市场,是因为它有一个我想象当中的香港的形象,它的水果是从世界各地运过来的,香港是一个聚集点,它在处理全世界的水果生意。

香港油麻地果栏 摄影/蔡杰
第一导演:但这个点你好像没有特意明确拍到。
蔡杰:其实我不需要明确拍到,里面有一些台词,说日本黄金桃,哪哪的无花果,都是全世界的水果。我的意思是它是一个那么国际化的水果枢纽的中转地或者中心,同时它又有我想象的一个丰富度跟陈旧的感觉。它跟那个最后出现的父亲一样,也有衰老的成分,它也是一个有时间感,时间痕迹,一个老去的东西。
我觉得其实有时候,你对香港的感知是从这些空间的视觉和听觉上直接传递给观众,而不是说我去分析,不是我现在对你的情感是什么样子,然后我去用这个情感,泛滥地去抵达观众。我更希望的是,我就是保有一定距离地去描述我喜欢的这个城市的各种日常面相,然后让观众自己去品尝。
第一导演:为什么没有深入到城市的中心后再去保持这个观察距离呢?
蔡杰:所有城市的中心,其实也都是人想象出来的,我说这个是固定的场景,天星渡轮,中环,维港,也是大家对香港国际金融中心景象的想象。
第一导演:你会不会起初没有找到合适的地理上的视觉抓手,看到水果市场发现很多人没详细拍过,会不会有这种考虑?
蔡杰:其实我当时的考虑是,我不想拍成旅游宣传片,或者是各种内陆的商业片,它去香港拍,一定会拍摩天大楼、繁华海滩那种场景,我更希望找到一个更现实的,更有亲切感的,我自己喜欢的香港,其实就是我感知的香港。

香港跨海隧道 摄影/蔡杰
03
两位前辈
“美术潘燚森老师为我们塑造了一个写实的人物轨迹;在香港一有困难就给关锦鹏打电话求助。”

第一导演:刚才聊场景,你有没有问过美术潘燚森老师,在选景上提一点意见?
蔡杰:其实潘燚森老师是一个十分喜欢用写实的方式描绘香港或者南方城市的人,他是许鞍华《桃姐》的美术,很厉害的,当时我在跟他碰的时候,我们很快达成一致的看法,就是要呈现一个很日常的香港,不想要一些很符号性的场景。
第一导演:他以前拍过这里吗?
蔡杰:这次拍的场景,他以前都没有处理过。但是他跟我有一个共同的看法,就是我们可以尝试在一个电影里去塑造一个社区,或是一个写实的人物轨迹。包括选址是他去油麻地的果栏水果市场找他父亲,然后他后来又流转到庙街去吃个饭,接着走到红磡码头,从红磡码头坐船到对岸的港岛的北角,北角旁边又是福建人聚集的地方,有唱南音的那条市井的菜市场春秧街,然后那个男孩住在北角的菜市场旁边,其实整个路径,这些场景怎么搭建,内景外景怎么呼应起来,都是我们想要描绘一个地图。

上图:红磡码头,下图:北角春秧街 摄影/蔡杰

其实在广州也是一样的,她母亲跟她生活在越秀区,就是一个广州老区,以前90年代香港商人开发的一个楼盘里头,这个女孩要结婚,跟所有中国一线城市一样,因为房价我们要搬到郊区,就是广州萝岗新区。电影里那家麦当劳是一个老区还是新区的,都是我们前期充分讨论过的。对,所以我个人觉得哪怕这部电影不一定完全写实,最后有一些虚虚实实的呼应的东西,但是我觉得哪怕它再虚,它再是一个梦境,我都希望它是一个遵循要通过现实的一些质地,一些质感,一些空间的感受来开展起来。
第一导演:那热带雨林是幻想的哪一部分?香港没有这种原始森林环境,王家卫拍的话还得去菲律宾。
蔡杰:其实一开始热带雨林要在马来西亚拍的,我们也去做调研了,但疫情一来就出不了国。当时就一直在想怎么拍,这部分的不确定性很大,后来我们还是在香港一个自然公园,一个树林里头完成了这段拍摄。
第一导演:那个地方本身是什么样?
蔡杰:就是在香港快到罗湖郊区的一个密林里头去勘景,然后找到一个景,我们就跟演员一起过去,用手持DV的方式拍了。
第一导演:有没有和潘燚森老师说,试一试置景模拟一下?
蔡杰:没有,因为骗不了人,所有的景观都不是热带雨林的景观,你看那些树干,那么小,它骗不了人的。
第一导演:但视觉上还是算实现出来了。
蔡杰:对,当然如果是真的热带雨林的景观,可能带来整个视觉的冲击更强烈。但是对我来说,我觉得那场戏,目前来看它的抓手,是在于两个演员的状态,他们关系的状态变了,变成这场戏的一个核心要义,所以其实也是在创作过程中受限的情况下,我们再去找其它可以突破的点,去解决这个问题。

《人海同游》剧照
第一导演:关锦鹏作为监制对这个电影最大的帮助是什么?
蔡杰:他其实也去片场,有一场香港的重头戏,我们在前期没法过去,所以我看中了场景后,通过线上方式去选演员,之后关导还是说,如果不放心,他帮我约演员出来,喝杯咖啡,我线上看一下感觉适不适合,然后他再给我反馈说这个演员,以我的判断他是能交流的,或者他是有戏感的。
但关导最大的帮助是在香港拍摄,他做了挺多像我们说的地主之谊的帮助。就是他熟悉那个体系,只要我们有问题,我就会给他发微信,他就很迅速地打电话,动用他的关系看能不能帮到我们,是这样的。
第一导演:你跟他怎么认识的?
蔡杰:我2017年创投的时候认识他,当时第一次在内陆提这个案子,关导是终审评审,当时就觉得他对这个案子的理念比较赞同。
后来这个项目兜兜转转,在内陆找钱找了很久,一直都不是很顺利,等到我决定用自己有限的方式去拍的时候,我第一次想到的就是他,因为当时也要去香港拍,我就想邀请他做监制,他也没有考虑什么,就觉得你们一群年轻人,挺难的,然后你们的东西应该是很努力地在准备的,我能帮我就帮。
04
港片迷影史
“从小看凤凰电影台长大,来平遥前又看了一遍《开心鬼》,它描述人在一个向上蓬勃发展的社会环境的状态,特别打动人。”

第一导演:咱们聊聊你的迷影启蒙吧,我北方人,小时候看的港片都是国语配音,石班瑜那些的,你的港片语言环境呢?
蔡杰:广东主要是一个粤语环境,但我不是一个说粤语的人,广东有三种文化,潮汕文化、广府文化、客家文化,而我是潮汕人,但哪怕是在广东最东边的地方,或者在乡下,很小的时候,家里可以收到香港的电视台。
第一导演:离奇了,我是河北华北油田长大的,我们当地就能收到卫视中央台、卫视电影台、卫视合家欢、卫视体育、Channel V、MTV……我在小学三年级到六年级期间,几乎把八十年代末到九十年代初的港片全看了一遍。
蔡杰:那我跟你一样的,其实那就是最早接触电影的形态,当时有个台叫凤凰卫视电影台
第一导演:凤凰卫视是香港回归后的了,之前看的就是卫视电影台,午夜的时候还会放三级片。
蔡杰:24小时都在播电影,大概80%都是港片,最爱看周星弛的电影,《开心鬼》系列等等。
第一导演:你有意识地看电影是从几岁开始的?
蔡杰:可能在小学二三年级,等到我上初中的时候,也还是一直在追看,但那时候已经可以去租VCD、DVD了,每个星期都会去租很多港片,比如《新扎师妹》那些香港的青春片、爱情片,或者其它流行电影,所以一开始对电影初步的认知,就是很商业的香港电影。
第一导演:虽然娱乐消遣居多,但有没有还是被什么东西给震到?
蔡杰:具体没什么印象,但是我童年时期特别喜欢看黄百鸣的《开心鬼》系列。
第一导演:我最喜欢张曼玉那集,杜琪峰拍的,里面的法术诀窍是“天官赐福,百无禁忌”。
蔡杰:《开心鬼撞鬼》,我来平遥前不久还在重温,在腾讯视频里重新看了一遍。张曼玉演一个去世的女歌手,变成了女鬼,对于一个小孩来说,他去描述鬼,但是那个鬼又不可怕,然后那个鬼跟人又有很多情感。
第一导演:到最后你又会产生极其强烈的怜悯,是吧?
蔡杰:对对对,其实电影看到最后还是看情感嘛,所以我就觉得香港电影在它全盛时期,我就说90年代,为什么是香港的黄金时期?就是它很多的文化产品,其实很有人味,它描述的人跟人的关系,还有人在一个很向上的蓬勃发展的一个社会环境的状态,我觉得这些是特别打动人的。
包括《倩女幽魂》,它其实也很简单,就是一个张国荣跟王祖贤的人鬼情,但整个电影的气象特别蓬勃,每张脸都特别生动。
第一导演:对,其实就是都市情感,当年阮继志是以一个大学生应届生闯入夜总会碰见一个舞小姐的思路来写的。
蔡杰:对。后来我产生导演的意识,或者是看迷影圈的电影,应该是高中的时候,高中当时也是在潮州,在一个寄宿学校里,那是我们当地最好的一所高中。
第一导演:你还是学霸。
蔡杰:但我在那所高中里很一般,我当时一直喜欢的事情就是画黑板报,不是特别专心学习。
但是高中有一个契机,当时有一个喜欢看电影的美术老师,我们经常会去他的宿舍淘各种碟,他的宿舍有非常多的DVD,从那时候开始接触到日本电影,宫崎峻岩井俊二,还有《黑暗中舞者》那些欧洲片,其实是被动接受的,你遇到了一个影迷。
《黑暗中的舞者》海报
第一导演:这个美术老师对你是什么态度?
蔡杰:我们当时是两三个学生,因为那个老师也是一个年轻人,刚从广州的美术学院毕业,就来这里教书,我们是他带的第一届,所以关系很密切,他也跟我们讲他的老师去过陈凯歌《孩子王》的剧组,做美术,对于青春期的一个学生来说,也是一个打开自己对电影认知的一个窗口。
我们有时候下课,或者是周末,不回家,就会去学校里的一个美术教室,那有一个投影,我们就在教室里去看这些电影。
第一导演:这段经历算是让你开始有作者的认知吗?
蔡杰:算是,因为和以前香港流行电影的差距太大了,而且每一次找到新的碟,都觉得为什么这个导演他的电影形态会完全不一样。
第一导演:可是为什么呢,为什么这些电影能吸引你,有的人会看得犯困,就放弃了,但为什么你停留在了这个时空?
蔡杰:我其实从小到大都对视觉的东西很感兴趣,考大学时还考虑要不要走美术的路线,去艺考,后来没走。
第一导演:家里不让?
蔡杰:也不是,只是我自己当时的一个想法。我确实是对视觉的东西,或者要去做视觉的东西很感兴趣,我记得小时候在看凤凰卫视电影台、中文台,都觉得他们频道的包装比其他的要好很多,还想我以后要是能去做一个电视台的视觉包装也挺好的。
其实一开始接触岩井俊二宫崎峻的片子,首先也是一种视觉的刺激,就是这个视觉太新了,跟以前感受到的镜头的给法、视频的给法不一样。
第一导演:话说刚开始看宫崎峻的什么片子?
蔡杰:《幽灵公主》,一开始印象深刻的是《幽灵公主》《千与千寻》,在那个年代。
然后我觉得当时喜欢的那些类型,也是跟青少年的那个年龄阶段的感受有关系,比方说,我现在还记得很清楚的是我高三毕业的那年夏天,那个暑假,很漫长,我一边学画,一边从自己的那些渠道去找碟。
第一导演:等等,学画?你不是没有艺考么?
蔡杰:学画画,学色彩,水彩、素描什么的,个人兴趣爱好,当时有一两个朋友一起。
然后我记得,那个夏天是我第一次接触侯孝贤的电影,当时我那个美术老师给我的一张碟是侯孝贤《咖啡时光》
你知道侯孝贤早期作品,他的那些家庭记忆的电影其实是比较容易看下去的,但是《咖啡时光》对于一个高中生来说是比较闷的,我记得在我家的电视机前,一直看着睡着,可能重复了四五遍,后来放弃了,看不下去,但是大概就知道有一个导演他拍片子很闷,很慢。里面的人好像跟我们现实生活当中的生活节奏完全一样,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去拍片,当时其实是没法进入的。

从那时大概就知道这种拍片的方式,也成立,也有人在做,但是我没法去接受。后来开始上大学,来到城市,有更多的机会去看书,看电影,去搜刮这些电影的时候,才开始系统地接触台湾新电影,然后一下子就打开了。
我记得那个时候大学的图书馆有很多电影的剧本,或者是一些导演写的书,我特别喜欢看导演去讲述他拍电影的手记、自述,包括当时有一本书对我的影响很大,是朱天文写的侯孝贤电影的《最好的时光》,讲他们是一群人怎么去做电影的。整个大学的四年,我就是一边看电影,一边慢慢地找这些书,去了解这些人原来做这样的电影是一个什么样的过程,他们的出发点跟理念是什么样子。
第一导演:那时候你产生了向往吗,就是自己要是也能这么表达就好了。
蔡杰:我觉得你说的这种向往的可能性,是因为台湾新电影他们都非常草台班子,土法炼钢,我们没有太好的条件,但是我们都有表达的欲望,可以拍很好的电影,是他们那种呈现出来的精神层面的东西,会一下子让你觉得好像可以做电影,虽然我大学不是读电影,但是我好像也可以开始去拍点东西,那对于一个刚刚开始有一些个人自觉,去建立自己电影观念,或开始接触到想要表达一些事情的年纪,我觉得是一个巨大的鼓励。
虽然当我开始看台湾新电影的时候,也会去电影院,但看的是《风声》《非诚勿扰》,情绪能立刻转到内陆的商业大片。但电影院很难看到侯孝贤,再后来的下一个阶段就会去电影节了,电影节就可以看到这些电影。
第一导演:除了侯孝贤还有别的更开阔自己认知的导演吗?
蔡杰:就是一开始大家会接触的,比方基耶斯洛夫斯基,然后小津成濑,也是大学的时候开始看。这些电影作者给我的感觉是确实千人千面,热血的人,冷静的人,温和的人,急迫的人,他们出来的电影形态是完全不一样的。所以有时候,当走进艺术电影的这个门类,迷影这个门类,你就特别像去很多餐馆,挑口味,我喜欢吃辣的,我就去辣的那家,所以可能我个人的性格也是比较向内,久而久之,注重感官刺激性的电影看得越来越少。
第一导演:港片也不看了?把它们搁置在自己记忆中?
蔡杰:好像不自觉地就切除了。最近一次看港片,可能就是刚才说的,在家里看腾讯视频,看《开心鬼》,但还是很好看。香港电影当时的巧思,跟当时这些城市状态特别吸引我,但是它在我大学时期的时候就消失了,它好像是一个巨大的梦工厂,香港电影梦工厂。
第一导演:香港电影对我反正就是像个家一样,但是你成人之后,总是要离开家的,你是不是也会是这样一种感受?
蔡杰:可以这么说,儿童总会看卡通片,谈恋爱的时候总会想看青春片,然后等到你有一定的积累,你可能会看一些更深层次的片子。我觉得其实每一部电影,它抵达什么样的观众,然后在这个观众什么样的年龄阶段,他可以跟这部电影发生关系,都挺靠机缘的。
05
初学者时光
“韩帅、郑陆心源、顾晓刚,最初认识的朋友都完成了第一部、第二部长片的表达,对我是一个巨大的激励。”

第一导演:你本身是学新闻的,大学时会顺手拍点什么吗?
蔡杰:对,肯定会拍一些DV短片之类的,广告或者MV,去参加一些学生比赛。
因为也是这次拍《人海同游》,我才重新去想起以前第一次拿DV的事情。很巧合,因为这个片音乐是雷光夏,其实我第一次拿起DV去拍一个东西,就是我在大一的时候,拿着我室友的一个DV去拍了一个MV,那个MV就是雷光夏《黑暗之光》,当时的MV女主角,就是《人海同游》现在的女主角林冬萍,我们大学就是很好的朋友。
还有这个片子的编剧王寅,都属于校园里面很好的几个朋友。

林冬萍
第一导演:他们俩是什么专业?
蔡杰:冬萍是学新闻的,王寅是学日文的。
第一导演:你们是不是有什么俱乐部、社团什么的,在一起碰面?
蔡杰:没错,我们大学在一个学校的学生新闻中心的摄影部,大家都开始有单反,喜欢拿单反去旅游,然后去拍一些东西。因为喜欢摄影,大家就一起认识了。
第一导演:哇,那时候大家都什么样的?对世界特别旺盛的好奇。
蔡杰:对,对世界充满好奇,纯粹单纯,对以后充满向往,每天都在傻乐。但我并没有跟他们聊太多关于电影的东西。
第一导演:为什么?把电影当成很私人的事情?
蔡杰:对。我在自己的宿舍电脑前看电影,然后我自己一个人去图书馆找电影相关的文字去读,但我觉得这是一个很私人的爱好,我的分享欲没有太强。
第一导演:你有分析过自己的生长轨迹吗?
蔡杰:没有仔细地审视过,我妈妈也说,我出生的时候就是一个不哭不闹的小孩,每天可以睡很久。
第一导演:那是真省心。
蔡杰:对,从小到大好像都是这样子的。因为我有一个特别向外的姐姐,她承担了整个家族了咋咋唬唬的交际。然后我就躲起来,在自己的小世界里。
第一导演:世界真是小小小,小得真奇妙妙妙,又来了。咱们再绕回来,刚才说很巧合第一个MV拍的是《黑暗之光》,那是一些怎样的画面或影像?
蔡杰:就是大学那种情情爱爱的,挺无聊的,不堪回首,它其实就是大家开始想拍点东西的那个念头,当一个爱好。
第一导演:什么时候开始有叙事了?不仅仅一首歌了。
蔡杰:也是本科时期,找冬萍拍了一个有点粗糙的学生作业,是一个短片,讲一个大学本科的女孩即将毕业了,然后有一段情感需要去处理,听起来像不像就是《人海同游》的开场,即将结婚?
第一导演:像是,挺好玩的。
蔡杰:铁打的林冬萍。
第一导演:你拍的盘都还在呢是吧?
蔡杰:都还在箱子里。其实就是DV时代,本科时代的创作,它可能也有一些对台湾新电影模仿的痕迹,但是你对人世,对周围的积淀,可能还是比较浅薄,所以它又有一种幼稚感。
第一导演:明白,就是人的行事动机太简单。
蔡杰:是,那是很早期的东西,等到大学毕业后,我就去北京了,去传媒大学影视学院读研究生,开始下一个阶段。
第一导演:你当时目的就是奔着这个地方?
蔡杰:我的目的就是想去北京,想从新闻转到影视,没有太考虑北电,我当时还不是很清楚在哪里可以学电影,而且也没有一定要学电影这件事情。我只是觉得我先找个方式,先过去,先转到影视再说。
第一导演:那个考试过程难吗?
蔡杰:对我来说还好吧,但是它可能也有些机遇,幸运的成分,反正对我来说是顺利地就过去了,过去之后,其实研究生的整个三年时期,我都在拍纪录片。
第一导演:你家里人又会怎么看你的选择?
蔡杰:我家人对影视行业是什么样的生活状态完全不了解,而且我感觉我也不是一个会很容易让他们很担心的小孩。所以,我就按部就班地自己想要学什么,做什么,我就去了。他们确实是对我比较开放。
后来研二夏天在广州拍了一个剧情短片,当时入围了南京独立影展,拿了最佳短片奖,就是《归省》,我的纪录片第一次受到认可也是在那个阶段。也是那十年间的事情,我清晰地感觉,2014年之后就完全不一样了,就没有这块土壤跟环境了。

《归省》剧照
其实我认识的、接触的大概都是80后导演,特别是集中在85后的这一群朋友,都是跟我很亲密的关系。这给我的感觉就是,刚好大家在拍第一部长片的时候,门槛降低了,不需要一定是一个工业的行业公司进来,然后用一种非常专业体系的方式去拍完。我好几个很好的朋友,比方说拍《汉南夏日》韩帅导演,我们在学生短片展认识,当时她在中戏有一个短片叫《一九九九》,她其实也是从短片开始,找到自己特别女性议题的表达,然后就一直这条路走下去。
我读研时还认识了一个多年的很好的朋友,叫郑陆心源,后来拍的第一部长片叫《她房间里的云》在鹿特丹和FIRST都拿了奖,她第一个研究生影像作品,我去做了她的摄影,她就是完全艺术+作者心态,很个人的、私密的、私影像的表达,一直在这条路上坚持下去。
当时在北京的一个纪录片的提案会上,我们都拿了学生的纪录片的作品去提案的人里,还有顾晓刚,他最后也找到了他家乡杭州的山水美学表达。
第一导演:这群独立影像创作者给你更大的世俗的情感是一种激励吗?
蔡杰:是,因为我觉得,大家都是很好的朋友,大家都分别开始在摸索,在完成自己最初步的第一部、第二部长片的表达,它当然是一个巨大的激励,更何况,有时候创作层面上,我们互帮互助、讨论还挺多的。
第一导演:比如《春江水暖》《她房间里的云》,在某些创作时期,你们会聊吗?
蔡杰:我们不会具体地聊,可能我跟韩帅具体地聊,包括他参与到《人海同游》的程度更大一点。但那个关系很微妙,因为它是一个刚开始学生想要做影像的时候认识的好朋友,之后大家都知道,你在忙这个项目,我在忙这个项目,然后我们会在一些场合聚会,或者是很关心对方,拍出来了没有,拍出来我们也会看,会讨论,这部片子我觉得好在哪里,或者是我觉得之后会是什么样子。
但我们其实很少干涉对方,或者指手划脚,因为每个人的表达极其不一样,性情极其不一样,所以他更多的是一个让你觉得你没有单打独斗,你觉得你还有很多朋友在做着同样的事情。他们第一部也拍得很难,然后他们最后也都完成出来了,其实是一种正面的反馈。
第一导演:我突然想起来,你知道这两年市场上有一些标榜潮汕文化的电影,票房还挺好的。
蔡杰:对,《爸,我一定行的》《带你去见我妈》
第一导演:你和那导演(蓝鸿春)认识吗?
蔡杰:认识,真的,因为广东的圈子很小,大概就是这些导演,其实平时也会接触到。
第一导演:哦,但你们差别是蛮大的。
蔡杰:对,但他其实也完成了一个蛮有意思的在地的表达,他的电影对于潮汕的观众吸引力很大。
第一导演:因为说潮汕话?
蔡杰:我觉得不是,他其实是有话要说的,只是说他用一个很大众化的方式去讲。
第一导演:反正他第一部《爸,我一定行》我看的挺头疼的,模仿一下周星驰,那种故事发生在哪里都可以。
蔡杰:对,很多共同的母题,但是他第二部进步很大,我个人蛮喜欢《带你去见我妈》,而且他后来的发行公司也更专业,淘票票和阿里,两三千万票房,肯定比很多文艺片都要好。

第一导演:《永安镇》哭了。
蔡杰:说明它有一个很细分的市场,我在广东看这个片子的时候,电影院很热,很多潮汕家庭都是全家欢,他们带着小孩,带着老人去看,大家都非常开心。
确实跟你说的一样,那个模式有点像我们90年代的港片,但第二部,导演开始有一些自我表达了,所以我觉得还是挺好的。
第一导演:你觉得拍完这片,它算不算把你心里的一个角落照亮了,它和你的关系是什么?
蔡杰:我之前的短片《归省》,它处理的问题是我20岁左右的时候我考虑的事情,《人海同游》可能要处理的问题是我快到30岁左右,26、27到30岁这个时候,我对周围的人和事,对认识自己,或者对自己跟周围的关系,跟所处地域的关系的一些思考。我觉得就很想留住,这个时候我的真实感受。
第一导演:这个感受还会再演变吗?还是说它就终止在这里了?
蔡杰:它肯定会演变的,当你的年龄往下推,当你遇到的人不一样了,你的生活有了新的关注点跟转折点,我觉得你的创作自然就是会往一个新的方向走。
当然我觉得一个人的世界观,一个导演的审美,他的创作理念、方式是不容易改的,它是固定的。但是他处理的特定阶段的表达的议题肯定是随着你的经验去流动的。
第一导演:那你会觉得关于地域跨越的这种命题,无论是香港还是大陆,还是大陆内部之间,还是会成为你的创作的一个落脚点吗?就是这片给你带来了这种表达信任。
蔡杰:我确实对不同地域空间人的生活,尤其去到一个陌生空间的感受特别感兴趣。我记得,我出来工作的第一年,我住在深圳的一个出租屋里,上一个屋主留下了很多杂物,不要的东西,然后我当时就看到了一个信封里一大叠硬座的火车票,那些火车票就写着某一个女孩子,她从东北的四平坐火车去梅河口,然后我当时觉得,特别有意思,我在深圳这样一个城市,看到了一张东北往返的车票。
第一导演:哎妈呀,我老婆就是四平人啊。
蔡杰:是吗?我会想象说,我如果是拍一对深圳的恋人,那个女孩其实是一个四平的女孩,这个故事会是什么样子,所以我觉得以后可能我也会不停地去找寻这种线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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