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知道怎么办

——关于《凯迪克的图画书》

文/蔡朝阳

台湾绘本大师郝广才说，“绘本”大概是一本书，运用一组图画，去表达一个故事，或一个主题。这是目前我们可以看到的一个对“绘本”的较好定义。也即是说，绘本的核心在于绘画，而不是文字。这样，我们就可以理解，为什么一本一个字也没有的书《雪人》，同样会带给孩子们愉快的体验。《雪人》并非唯一的无字书，不过，更多的绘本，还是图文相互生发的类型。郝广才又说，凯迪克引导出图文之间的互相诠释，激发出更多联想和创意，让故事的意义更深更广，文图相得益彰。

这位将被不断提到的凯迪克，便是19世纪英国最伟大的绘本插画家伦道夫·凯迪克，美国最重要的童书大奖以他命名。我在读了很多获得凯迪克大奖的绘本以后，才有机会读到凯迪克本人的创作。如果可以用通感的方式来形容绘画，那么我一定要用“天籁”这个词来描述凯迪克给我的感受。这本厚厚的富有质感的《凯迪克的图画书》放在我膝头，我便仿佛回到了无忧无虑的童年：在一个江南小镇的集市一角，外祖父开的租书摊，我与我的玩伴们，沉浸在连环画给予的无边无际的世界中。

后来，我成了一个男孩的父亲，亦希望他能拥有如我当年一般的读图的快乐。于是，凯迪克大奖的作品，成为我乐意搜罗的绘本。如《小恩的秘密花园》，程序是自己先读，然后再念给孩子听——河合隼雄说，绘本，便是大人读给小孩听的书。这个感人至深的作品，蕴含着互相扶持、乐观迎接艰难的道理。我相信，任何读过这本书的人，都会感到一种温暖绵长的力量的注入，从而敢于面对生命中的幽暗时刻。对于绘本来说，真诚与感动，是其应该具备的要素。或许还有搞怪、幽默、笨拙、唠叨等特质。这恰是孩子的特质，将这些特质化入绘本，符合一个好读物的基本要求。照这个说法，我们还可以举出《别让鸽子开巴士》等作品，请你注意观察鸽子狡黠的眼神，这是多么古灵精怪的小孩啊，越为大人禁止的事物，他越要去碰，这是孩子们身上令人惊叹的好奇心。那么，请尽量保守孩子们的好奇心吧，你可以劝阻他做危险的事情，但不要挫伤他冒险的冲动。而《大卫，不可以》系列，恰是孩子们抒发自我的一个管道。正如你所知，孩子们不需要说教，他们有一个自足的世界，在这个世界中，也会有不愉快，有难受，但说教显然无能为力，在孩子们建立自我理性之前，说理属于夏虫语冰。我曾在一群无法无天、沸反盈天的孩子们中间做过试验，不管他们吵闹有多放肆，我就安静的在边上朗读《大卫，不可以》，奇迹发生了，渐渐的，孩子们静下来，围拢到我身边，那个最小的拖着鼻涕的5岁小孩，不容分说爬上我的膝头，他们沉浸在大卫的麻烦之中——从中，他们看见了自己。

上面所举三个作品，都是获得凯迪克大奖的绘本作品。这样，我们就会知道，大多获凯迪克大奖的作品，都具有这样的特质：简单、美好、温暖、风趣。而当我们读过凯迪克，就会知道，评奖的原则，是多么忠实地贯彻了凯迪克的意图。快活、质朴，给孩子们单纯的乐趣——仅此足矣，这不就是凯迪克传达给我们的吗？如果人生是一个漫长的旅程，在起始阶段，只要给予孩子们足够的耐心，等待时光将他们磨洗，这便是龙应台所谓的“孩子，你慢慢来”。波兹曼说，童年消逝了，他说的是电视时代带来的后果。而我以为，只要世界上曾经有过凯迪克，童年就永远不会消逝。

英年早逝的凯迪克，在30出头时，他的绘画书已经成为了孩子们期待的圣诞礼物。这是多么大的荣耀——世界上还有什么事情，比被孩子们期待更令人倍觉荣耀呢？我们都将孩子看作天使，那么，这便是天使的等待。世界上还有什么工作，比为孩子们工作更幸福呢？

收在这本书中的凯迪克画作，多是为一些英国童谣所作的插画。既是童谣，自然可以想象，即便没有凯迪克的插画，也是非常有趣可爱的。比如《杰克盖了个大房子》。显然这种滑稽幽默、颠来倒去、不断重复回环的歌谣，本身就带有巨大的乐趣。我曾经看见几个在小区里玩的本地孩子，一边玩一边嘴里念念有词不亦乐乎，仔细听，是一些毫无意义的内容：天经地义、科学道理、苹果鸭梨之类。尽管毫无意义，但在韵律的共鸣之中，自有乐趣在焉。这种韵律本身以及风马牛不相及的内容，因其不合逻辑匪夷所思，便构成孩子们快乐的源泉。《杰克盖了个大房子》这首歌谣，最精彩也在于重复累赘。这样的歌咏多出现在儿歌之中，如果我们要引用中国的传统，也可以引出《诗经》“重章复唱”的特点。看来不论哪一种语言，谐趣是全人类所共有的。而现在凯迪克加上了插画，其天才的创造性在于，插画竟有“喧宾夺主”之作用。即是说，插画不仅仅是歌谣的辅助，而是拓宽并加深了这个歌谣的趣味。将线条、色彩、造型甚至声音，都加进来，成为一个立体的画卷，成为激发孩子多重感受并将其融会贯通的一个复杂系统。河合隼雄与松居直在关于绘本的讨论中，不断提到，绘本是有声音的。这种非凡的直觉，在凯迪克的作品中，也能得到印证。

老鼠将麦芽偷吃光，这是一幅谐趣盎然的作品，无色彩，纯以线条组合。可乐的是，老鼠吃光麦芽，前爪抓住一张纸片，上面写着一个英文词组：“MEASURES OF MALT”。老鼠似乎认识这个词组，三根鼠须微张，正是对人类的无能为力的嘲笑。然而，在接下去的一页，这只精明的老鼠，跳到了麦芽桶之上，前爪摊开，显然受到了惊吓。因为，在下一页，一只胖猫，正在蹑手蹑脚地匍匐前行。所谓乐极生悲，老鼠的厄运降临。但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一条凶恶的黑狗，正在注视着一切……

如此顺序，简直儿戏，对，正是儿戏。而这便是可以让孩子们得到单纯乐趣的故事本身。凯迪克的画，显然将故事的谐趣发挥到了极致。郝广才对凯迪克的评价曰“互相诠释”，可谓准确。

《吉尔品外传》是一个更加有趣的闹剧。以正剧始，而以闹剧终。好端端一个结婚纪念，以严肃开始，却因为偶然的失误，最后鸡飞狗跳、狼奔豕突，尽得幽默之精髓。这种英国式幽默，于今在憨豆先生身上，偶尔可以看到端倪。因而，凯迪克绘本大奖的奖章，便来自这一个故事的插图，怕也是因为这个故事，实在属于经典吧。

在这本书中，我个人最喜欢的是《三个快活的猎手》。因为，这便是笨拙精神。三个猎手游荡终日，一无所获而自作聪明，令人想起德国的民间故事《吹牛大王历险记》。还有什么可以与之相比呢，我觉得香港小猪麦兜可以一比。因为，三个猎手虽然笨拙，然而善良，麦兜也是如此。我们总是希望教给孩子们聪明与智慧，而在中国人这里，往往将成年人的世故甚至市侩当作智慧教给他们，殊不料，真正的智慧，也许奠基于深刻的关怀与同情之上——那种被看作笨拙的善良。

在第三遍读完《凯迪克的图画书》的时候，我终于写下了这个书评的标题：故事知道怎么办。很抱歉我又一次借用了华德福教育的一本书的题目。我只是想，在我们功利主义至上的幼儿教育中，我多么希望父母们能够找回生命缓慢的本质，让成长的体验回到孩子们天性的轨道上来。我们会面临孩子们的困惑、不安、焦虑、失落，但请不要担心，这是他们自我的形成的一个必然过程。给孩子们多读这些经典的绘本吧，故事会告诉他们怎么办。

凯迪克《凯迪克的图画书》连环画出版社2012年6月版 毛毛虫童书馆出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