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严丁
时间溜得真快，流沙河2019年11月23日去世，民间自发悼念的盛况记忆犹新，三周年忌日又临近。专门研究文学名家遗稿的龚教授告知，已取到流沙河楹联集萃的新书，约我水东门峨嵋茶舍一聚。
赴约路过毛家拐巷口，留连许久，这是省文联宿舍到布后街文联的必经之路，多少文化界前辈铺满脚印的地方。拍照时发现，该宿舍附近又拆迁成了空垻垻，临时停车场边野草丛生，蓦然回首，恍若回到了六十多年前。
一九五八年国家搞大跃进运动，为开辟宽阔的东风路、修建省文联和科情所等洋气的高楼大厦，毛家拐到棉花街一带的小青瓦木结构民房，连同大慈寺“镇海眼”的接引佛大殿，通通被拆除。居民被移居到校场垻和点将台等郊外低洼地带。后来“跃进”因用力过猛，落下很多后遗症，这一带的基建项目全部下马，烂尾成了荒草丛生的废墟。
在遭遇天灾人祸的六一二年，饥荒严重。一个落难书生身影瘦削，穿着破旧的蓝色干部服，被迫在这片荒废的工地上，开荒种蔬菜栽红苕，生产自救。
同样可怜的身影是童年的我，营养不良，又黑又瘦，过“粮食关”，每天靠清汤稀饭吊命，靠扯兔草来补贴家用。因兔子不爱吃这里疯长的狗尾巴草，只好顺手牵羊，偷摘点文联菜地的红苕藤，藏到背篼兔草下面，四下无人时还趁机刨开土埂偷吃生红苕。看守红苕地的和偷红苕的是冤家对头，街娃们经常被他追得鸡飞狗跳。流沙河有对联写那不堪回首的饥荒年：“未忘一月半斤肉，犹忆三餐七两粮。”
2020年11月15日，在西郊一次文化活动中，流沙河胞弟余勋禾得知我就是网络文章“流沙河与街娃的一段辛酸往事”的作者，他哥提笔戏称的“陋巷街娃”，惊喜不已：“终于见到了我哥在省文联开荒种地的历史见证人。”
步进水东门峨嵋茶舍，窗明几净，摆设有序，文静的斟茶陶小妹，适时地添茶，杯口溢出缕缕香气，几个曾与流沙河有过交往的文友汇聚在此，心旷神怡。办事认真的龚教授递我流沙河夫人吴茂华新编的《做蝴蝶梦》，上面已经题好了“严丁先生惠存”的字并钤有流沙河旧章。
书中流沙河与吴茂华的合影很传神，二人文章为媒，敬于才华，合于性格，相见恨晚。劫后余生的才子，遇到风韵犹存的佳人，高山流水，琴瑟和鸣。吴不仅能红袖添香，亦会熬药煲汤，相濡以沫，实为流沙河坎坷半生的慰藉，不幸中的大幸。
流沙河后来能寿至耄耋并有清誉留世，多亏了她的细心照料和坚决维护。吴深知珍惜羽毛对一个备受敬重的老成都文人的深刻含义。
在东风路河边茶铺，曾听见她当众呵斥：“老周，不要打着我们沙河名义代收写字钱，这五千元我们不接手，请你自己原路退回灌县。”那时五千元的币值，对经常喝五元钱一杯廉价花茶的清贫文人来说，不是小数目。她宁愿当得罪人的挡门将军，也要维护流沙河的清誉。这“悍劲”让我心中顿生敬意，试想，如果吴稍微沾点“严书记夫人”的骄侈德性，流沙河的形象也会大打折扣。
流沙河是笔名，他本名余勋坦，不姓流，却被别人叫为流老师、刘大爷。我在喝茶时曾困惑地问过吴，怎么称呼余老先生为宜，她说叫沙河老师即可。
峨嵋茶舍内气氛热烈，大家回忆沙河老师的轶事，滔滔不绝；说到他的仙逝，不胜唏嘘。商铺打烊仍觉意犹未尽，我干脆请茶舍陶小妹代购酒菜，大家草草杯盘，添酒回灯重开“谭”。后来才知道她是慷慨买单招待大家的文友和茶舍老板，俺眼拙不识真玉，有点小尴尬。
快意江湖，大肉、好酒，几个油腻大叔，点的菜燥辣，噻话也随之燥辣。说马识途之类的学者可在体制内培养出来的，流沙河这种野生学者是不可能培养出来的……
“沙河专用摄影师”张阿泉，一个文艺范长发飘逸的帅哥，调侃道：“例外学者的是咱们明德兄，他长年研究巴金、艾芜和流沙河手稿，特立独行，溯源纠错不讲情面，虽是大学里的龚教授，却是体制内的'宫外孕’。”
不由想起沙河老师的诗句：仙人掌——它不想用鲜花向主人献媚，遍身披上刺刀。主人把她逐出花园，也不给水喝。在野地里，在沙漠中，她活着，繁殖着儿女……“潮停水落龙安在，云淡天高鹤自飞”，沙河老师真敢写，你懂的。
同桌的徐志摩纪念馆罗馆长，展示了流沙河生前使用的钱包，上面多有磨损和汗迹包浆，就像一个曾经劳役和饱经沧桑的老人。今天拜访余府时，身躯魁梧的他仰慕高德，突然跪拜在余老像前，情不自禁：“得拜前辈大德，是我烈弘之幸。”
睹物思人，百感交集。是呀，我们这辈子不幸遇到千百年一遇的地震、洪水、瘟疫、天灾人祸……有苦不能畅言的倒霉事不胜枚举。但也遇见这百年难遇的老成都文人，拜读其针砭时弊的诗词文章，聆听他那妙趣横生的江湖茶话，也算不幸中的大幸。
翻阅发现，书里还有流沙河为大慈寺写的藏头联，颇具哲理，“圣智多言非真圣智，慈悲无相是大慈悲”，真适合挂在大慈寺他过去喝茶的地方。那里的装修和茶价在与时俱进，却没看到一副像样的对联，现成的名家对联不用，简直是瓜兮兮的。
流沙河的对联“偶有文章娱小我，独无兴趣见大人”，很能代表他的性格。大人指谁？定是沙河对联讽刺“写诗排队坐交椅，评奖钻营走后门”的人，想必还包括当年整他和“开恩”给他落实政策的作协红人。现今文坛中，教导陕西作家陈忠实“要深入群众才能有好的创作”的、居高临下地瞎吹创作经验和获奖经历的，这些人就是该被骂“你懂个锤子”的大人。
看到厚重的沙河文稿，里面很多推敲修改的手迹，沙里淘金，余老不怕修改丢面子，要打磨好才展现给读者。不像有的高产作家，不是在洋洋洒洒地发表应景文章并四处薅奖，就是在连篇累牍地给市区乡镇写传记，天知道这些官宣洛阳纸贵的书，最后被工厂回收了多少去化纸浆。
说通俗点：
写真情，草木蟋蟀能传世，
争浮名，证书奖牌蛋球腾。
下图是我与沙河老师生前的最后一次合影。我告诉他，几位业余作者召集了一两百位老街坊座谈，积累了三十多万字的素材，要编写《大慈寺百年民居沧桑》，万事俱备，只欠他这个德高望重的邻居来当主编。他虚弱地摇摇头，声音沙哑地说：“我年纪大，精力眼力都不够整理堆积的文稿，老了，搞不动了。”
我俩坐在沙发上合影，按快门时，他突然想起一事，表情顿时紧张起来，啥情况？
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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