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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孝岳丨怎样认识反切?

注:本文发表于《汉语语言学》第二辑(2021年),此为作者Word版,引用请以该刊为准。感谢冯先思老师授权发布!

怎样认识反切?

方孝岳

反切是过去汉语文献中文字注音的工具。从东汉末年以来,到注音字母以前,汉字注音主要用这个工具。今天我们有了汉语拼音方案,当然不用反切了,但不妨大略回顾它一下,除了帮助同学们认识一些这个历史工具而外,还可以使我们看出过去人们寻找注音工具如何困难,更感觉到拼音方案之可贵。

什么叫作反切呢?反切是大略采取拼音的原理,用两个汉字来表明一个汉字的音的注音方式。这种方式长时期固定下来,就成为一种专门工具。例如:

“东德红切”(或“德红反”,或“德红翻”,或“德红纽”)

用这种方式注音,凡是这一套东西,就叫作反切。

反切的详细内容需要系统的论述,今天不必都谈到,今天只能言其大略,主要是初步介绍一些必要的认识。

①反切怎样读法?

②所谓反切是指什么反切?

③今天对反切仍有无注意的必要?

今天只能就这三个问题来谈。

先不妨对此三问题作一简单回答以便掌握:

答①——反切不是随便可以读得来的,要系统学过才可以读。

答②——我们所谓反切主要是指六朝时代(大约公元200—600)的反切,这些反切集中在《切韵》(《广韵》)书中。

答③——如果放在历史地位去看,反切在今天仍有其一定的参考价值。

一、反切怎样读法?

反切是一种系统的注音工具,有一定的表音规则,我们不是光识得方块字而不懂得反切的表音规则就可以读得来的。反切的发生有其历史背景,有历史继承性,我们如果明白反切的表音规则,用今天各人的正确方音去读反切,基本上和所切的字音大致是能够符合的。但有些地方由于字音有变迁,反切所用的字和它所切的字在某些方音里已经不同音了,这样读起来,就不能符合。例如“江,古双切”,北京人读不对他的“江”字,“空,苦红切”,广州人读不对他的“空”字,这一切都不是一接触就可以明白。没有系统学过反切,就不能全面了解。今天用拼音方案所拼的任何一个字音,如果没有系统学过拼音方案,孤立地去看是不会懂的。反切虽比不上拼音方案,但各有其系统性,不能孤立去看,道理也是一样。六朝时代的人用当时的音作反切,人们都或多或少学习过这个新工具,所以多半能读。隋代陆德明《经典释文》里面说:“书音之用,本示童蒙。”当时书音即用反切。但如果没有相当好的语音训练,也未必人人都读得准确,所以“音辞不正”“清浊难分”的读者并不是没有。到了唐以后,距离六朝渐远,人们不皆懂旧时的反切,于是就有人搞出一套练习反切的工具,所谓“字母等韵”之学,成为一种专门的学问。此后又时有人修改反切。所以反切的历史很长,内容相当复杂,今天如果要知道反切如何读,如何利用这种旧时的工具,有必要系统地学它一下,否则就不能全面了解,类推运用。不过今天学和过去学有些不同,过去只从音理上去学,今天从音理上学习之外,还要加上一些语音史的知识。过去是死学,今天要活学。

二、所谓反切是指什么反切?

我们所谓反切,基本上即是指《切韵》的反切。为什么这样说呢?这要略知反切的发生和发展的历史。本来在反切发生以前,汉字并非没有注音,也并不是人们都不懂音理。先秦时代的“谐声字”,用文字偏旁来表音,汉代又用“读若”“直音”等等方法,这都是反切以前的汉字注音方法。古代人做诗知道押韵,分明是能分析韵母;能用双声词,分明是能分析声母。还有许多文献中有谈到音理的地方,也谈得相当细致。可见当时并不是不知道音理,不过注音都不大严格,说音的方法也不清楚,无法使今天看起来还能够明了。到东汉末年产生了反切。由于书籍流传已经不纯靠口授,要写定下来,或者加以注音,同时受梵文翻译的影响,人们知道拼音的原理,结合古代合音词的方法,如“不律”为“笔”,“之于”为“诸”等等,而有了反切。其中以孙炎《尔雅音义》的反切最为有名,反切成为固定的注音。某个字在某个场合下有一定的反切,不是随便可以更改的,反切的性质已是音素标音,不过为汉字形体所束缚,外表看不出来而已。这比过去的方法好得多了。但反切虽有许多好处,而制作反切的并不止一个人,用字不能一律,有些人用字也并不十分准确,于是就有许多名家着手加以整理。到了陆法言、颜之推等人全面整理过去各种书籍中的反切,详加审定,变成一部有名的《切韵》,于是六朝反切的发展在这里算是达到高峰。所谓高峰,即是说这部书对于六朝的反切挑选得最精,对反切所表现的音韵系统也分析得最细。从这个时候以后直到注音字母以前,所谓反切,大致皆以《切韵》的反切体系为基础,人们对于旧时反切又不断有所修改。这由于反切虽比较进步,但是毕竟受汉字的局限,无法做到十全十美,而时代迁流,文字与语音脱节,反切与所切的字脱节,所以历代以来无法令人满意。反切要让位于今天的字母拼音,是必要的趋势。不过人们在时代局限之下,未发现其他好的工具以前,总希望有更好的反切。直到清代初年,李光地主编的《音韵阐微》(公元1726年完成的)算是比较修改得最好的了。所谓最好,是说他的反切比较便于今天说普通话的人使用,读起来比较顺口,但其实这部书是用元明以来所谓“平水韵”的本子,并不真是根据它当前的实际读音而编定的。他的反切体系大致仍是《切韵》的体系。就整个音系来说,他仍是一种不古不今的东西。反切本身的毛病,它也照样有许多地方无法避免。所谓我们对《音韵阐微》的反切现在必要时虽不妨加以利用,但必须知道他毕竟离不开《切韵》的框框。我们如果要具体明白反切究竟是什么东西,就只有面对《切韵》的反切去看;而且任何后来的反切,都只有放在《切韵》反切的类别中,加以对照,才能明白它的性质,所以我们说到反切,基本上还是指《切韵》的反切。
那末,反切的内容究竟如何呢?现将反切的主要内容归纳成几条纲领来谈:
 反切从属于一定的音韵系统
反切虽然用的都是方块字,但当初任何人制定反切,都有他的实际音系作背景。《切韵》一类的韵书,把这许多反切收集拢来,就把这个音韵系统明白摆出来了。任何反切都是某种音韵系统的组成部分。例如“东,德红切”在《切韵》的整个音系中是和“冬,都宗切”音虽近而各有其音韵地位。后来《洪武正韵》里的“东”字也是“德红切”,反切虽同,所属的音系不一样,性质也就不一样,不能光从字面看以为毫无区别,任何反切都是如此,不能孤立去看。我们查字典,会看到一个字下面常常注有不同的“韵书”中的反切,不容易看出它们之间究竟有何区别,但如果从它所属的“韵书”音系来看,就会比较明白的。
 反切并非要求人们连读二字而成一音,反切是提供人们分析二字所代表的音素。
连读即是拼音,而汉字的一个字中兼有声和韵,音素很多,反切上下字只是各用其中的某些音素,而那些不同的音素就会使人读起来有所窒碍,有多余的音,决不能连读二字而成为拼音的;即使快读减音,也不容易减得准确,甚至会减错的。例如“东,德红切”,并非要人连读“德红”两个字。假如是连读,则“东”的音是toŋ,应该“德”是t而“红”是oŋ,但但实在“德”是tək而“红”是ɣoŋ,tək中ək和ɣoŋ中的ɣ都是多余窒碍的音,岂可连读?清代的陈澧特别强调这一点,他说:“切语之法非连读二字以成一音也。连读二字以成一音诚为直捷,然上字必用支鱼歌麻诸韵字(即指单元音无辅音韵尾的字),下字必用喉音字(即指零声母的字),支鱼歌麻无收音而喉音直出,其上不收,其下直接,故可相连而成一音,否则中有窒碍不能相连矣。然必拘此法,或所当用者有音无字,或虽有字而隐僻,此亦必穷之术也。曷若古人但取双声迭韵之为坦途哉”?这些话都是很对的。原来反切的道理只是上字表示所切字的声母,下字表示所切字的韵母,所谓“上字与所切字双声,下字与所切字迭韵”,只要达到这个目的,其他问题可以不管,两个字连读起来拗口不拗口,中有窒碍或无窒碍,是不必考虑的。因为汉字的局限,无论怎样做,都无法做到圆满。例如《音韵阐微》整部书的反切都是想贯彻便于连读的原则,但结果还是例外很多,不能一致。例如“西腰”切“萧”,而不用原来的“苏雕”,“歌安”切“干”而不用原来的“古寒”,这些当然比较好,但仍不免有“义驾”切“迓”,“系戒”切“械”等等这些“中有窒碍”的切语;即便所谓比较好的反切,其反切上字的韵母也分明仍是多余的音;尤其像“豪,何鏖切”,因为没有其他零声母的字可用而用了这个怪“鏖”字,这有谁认识呢?所以原来旧时反切的原则是上声下韵分别表示,各不纠缠,做起来反而容易。这个工具当初比较能普及,就是这个道理。如果强汉字所不能,一定要连读成拼音文字,那样做法,反而更难,当初就不会这样普及了。
 反切上字表示声母所包括的一切音素,反切下字表示韵母所包括的一切音素。

汉字注音发展到反切的方式,确是很不容易得来的了,经过许多困难才获得这个工具。反切可以说是一种很精密的标音了。在古代语音学史上确是一个相当大的进步了。在它以前“谐声字”和“读如”“读若”“声同”“声近”等等,都是很松懈的注音。所谓某字和某字“声相同”或“声相近”,也不知道到底“同”到什么程度,“近”到什么程度,有许多都是临时仓促“随手拈来”的注音。[1]只供少数人们口耳相传,私相授受,以为反正可以人和人当面去说明,不必详细写定,到了反切发生的时代,大家多少面对着一种普及的要求,要把字音注得清楚,通过新工具的发现,而认真分析音理,不像以前那样随便了,而且在要求上还是越来越高的。所谓上字表示声母,下字表示韵母,随着反切的发展,精密度是不断进步的。初期的反切还相当草率,并不那么细致,对有些细微的音素还是容易忽略过去。到后来功夫日渐加深,才渐渐做到准确,对音素的分析,精益求精,又经过许多名家如陆法言、颜之推等人的整理选择,而编成那部有名的《切韵》,所以《切韵》的反切可以算是反切的代表作了。反切之所以比以前注音的方法好,最主要的理由就是反切能用两个字注音,而不是限于只能用一个字,束缚较少,大有回旋余地。以前的注音往往不容易找到同音字,因为完全音素相同的字毕竟不多,现在只要把音素分析清楚,就可以就上声下韵各找一部分音素相同的字,而不管其中不同音素的那一部分,如:


东,德红切。是用tək和ɣoŋ两个字来注toŋ字,就是只取tək中的t和ɣoŋ中的oŋ。而不管ək和ɣ

这样用字的范围就比较宽广得多,任何一个字音都容易拼出来,没有什么纠缠,不像以前限于只能用一个字来包办一切音素,那就当然比以前困难较少,而反切的注音就成为百分之百与所切的字同音了。

此外,我们还可以设想,当初人们制定反切,是有它一定的手续和根据,多少有点科学方法,不是糊乱凑字而成的。最初的具体情形究竟怎样,我们当然无法知道。不过后来有些有关音韵学的文献中曾经提到这方面的问题,好像有一种所谓“纽字”的图表(即双声迭韵同音字表),是制定反切时用字取材的根据。(这种字表大概也是多少受了梵文音节表即“悉昙章”的影响而编成的。)

“夫欲反字,先须纽弄为初,……梁朝沈约创立纽字之图”,(唐神珙《四声五音九弄反纽图序》)“周彦伦好为体语,因此字皆有纽,纽有平上去入之异”。(唐封演《封氏闻见记》)

这种“字纽”大概都是按四声串字的双声迭韵表。(四声的学说虽起于齐梁,而声调的分别本身并不始于齐梁。初期的反切分明也注意声调。)唐代日本空海的《文镜秘府论》[2]里面有苏伟《调四声谱》,其中有如下一段:

良两亮略,离丽詈栗(丽字应系逦字之误)

张长帐着,知倁智窒(着字应改为芍,倁字来历不明)

凡四声竖读为纽,横读为韵,

亦当行下四字即为双声。若

解此法即解反音法。反音法

有二种,一纽声反音,二双

声反音,一切反音有此法也。

这大概就是按四声“纽字”的一种方式,而制作反切的人就可以从这里面来取材。直行一纽为声母相同的字,横行为韵母相同的字,所谓同是百分之百同,不是马马虎虎的相同。制作反切的人,上字从直行一纽中取,下字从横行一纽中取(例如《广韵》的“帐”字就是“知亮切”,“芍”就是“张略切”)。所以作出来的反切都很准确,和他所要切的字是百分之百地同音,不像过去所谓“音同”“音近”那样随便了。为什么呢?就因为作反切的人事先已经作过音素分析,有系统性的资料根据,不是临时仓促随手拈来的字了。

那末,究竟反切是怎样表示音素呢?我们可以说反切的表音是非常细致的。我们试拿《切韵》最后传本《广韵》来看,他里面有206个韵目,代表它书中素有的韵母,这个数目已经不少,但如果按它里面的反切下字的分类来看,实在《广韵》里面的韵母有三百个左右之多,这岂不是对于韵母音素的分析做得非常细致么?再按所谓“三十六字母”来看,人们把《广韵》的声母归纳为三十六种,这个数目在现在看来也不为不多,但如果按反切上[3]字的分类来看,《广韵》里面的声母应该说是有五十一个之多,这岂不是对于声母音素的分析也是做得非常细致么?例如:

声母方面:

36字母中的“见”只代表k-

但反切的k是在有两种,k-(例如顾,古暮切)

kj-(例如据,居御切)

36字母中的“来”只代表l-

但反切的l实在有两种,l-(例如涝,卢晧切)

lj-(例如燎,力小切)

其他不必详举。总之,反切上字表示声母的发音部位和发音方法,一切细微区别,皆有表示,尤其发音部位中以有无附颚作用(即有无带j)为重要的区别(即旧时术语所谓声母粗细的区别)。而且这个带j不带j的区别又可以说是《广韵》反切包括上字下字要同时观察的一个重要的区别,大致任何一个反切,其上字声母如果是带j的,其下字虽然管的是韵母,而不管声母,但这个下字的本身声母来讲,也必是带j的;如果不带j,那就上下都不带j。反之,如果不是这样,就是用字有误。例如上面所引“顾,古暮切”,“古”是“kuo”,“暮”是muo,都没有带j;“据,居御切”,“居”是kjo,“御”是ŋjo,上下两字都带j,其他可以类推。这就是反切上下字在各管各的任务中又有互相制约的作用。既有分工,也有关联。道理是很多的,关于这些道理,我们读反切的人要成套的学习过,才能明白,不然是搞不清楚的。例如“据,居御切”,我们如果照今天北京音读起来,声母分明是舌面音tɕ,为什么旧时三十六字母把它归纳在k声母之下统而名之曰“见”母呢?这些道理不是孤立地看一个反切所能明白的。又例如:

韵母方面,

《广韵》的“庚”韵目只代表ɐŋ

但反切表示“庚”韵这一部是在包括有四个不同的韵母:

-ɐŋ(例如坑,客庚切)

-ĭɐŋ(例如卿,去京切)

-wɐŋ(例如喤,虎横切)

-ĭwɐŋ(例如兄,许荣切)

其他也不必详举。总之,反切下字表示韵母里面的元音的发音部位,圆唇不圆唇,以及韵尾的有无和韵尾的种类,也是一切细微区别皆有表示,尤其元音前面的圆唇中介元音或半元音(u或w)的有无为韵母的重要区别(旧时术语所谓“开口”和“合口”的区别)。这也要成套地学习才可以明白。例如“多,得何切”,照今天北京音读起来,“多”字是有u介音的,但反切下字的“何”字又没有u介音,是不是反切很来错了呢?这也不是孤立地看一个反切所能明白的。

以上是反切的条例大略,正规地说来,反切的条例大致如此。但反切也有例外,有时开合不定于下字而定于上字,如:

“为,薳支切”不是Cɣje,而是Cɣwje,这种合口是声母的圆唇化。

有时声母粗细不定于上字而定于下字,如:

“拢,力董切”是Cloŋ不是Cljoŋ,这由于发音模糊,所以用字不准确。

又反切下字用到唇音字的时候,往往开合不分,甚至同样的字可以切开合不同的韵母,如:

“格,古伯切;虢,古伯切”,格是Kɐk,虢是Kwɐk,这由于唇音难分开合,容易相混,所以用字有时随便。

这些都是例外。例外毕竟不多。我们如要明白反切,就有系统学习之必要。

所谓系统学习,总的说来,就是要系统学习一下《广韵》和有关“等韵”一类的书,这一层这里暂且不谈。此外,所谓学习,其内容也包括《切韵》以后人们所以要修改反切的一些理由,这些理由也应该知道一下。知道人们所以要修改反切,也就更容易明白反切的本来面目。今天我在这里先谈一下这个问题。

前面说过,反切虽是采用拼音原理,但并不等于拼音,上下字虽各管各的任务,而其中有多余窒碍的音,这是反切的本来面目。无奈人们总是不自觉地有一种拼音的要求,欢喜把反切连起来读,总是把上下二字纠缠在一起来看,所以就觉得旧时反切有许多不便,要加以修改。尽管由于汉字本身局限,不容易贯彻目的,同时大家只是在文字上修改,而不是完全从实际语音系统出发,修修补补,换汤不换药,而反切本身的毛病也往往不能避免,但我们单就注音的工具来说,他们这些努力,无论如何,都应该承认是代表进步的要求,成为汉字注音方法发展到今天的拼音方案的历史前流,我们试翻开过去的字书来看,例如《康熙字典》里:

东,《唐韵》[4],德红切。

   《集韵》都笼切。

又试看《音韵阐微》:

东,都翁切。

原来反切的原则是上字不管声调,但宋代的《集韵》(成于公元1038年)似乎要求上字也要管声调,所以把“德红切”的“德”字改为“都”字,取其和“东”字同声调。但全书并不一律,略有此趋势而已。又原来反切的原则,是下字只代表所切字的韵母,而下字本身是何种字母,完全可以不管。但《集韵》似乎也注意到反切下字的声母,要使反切下字的声母和上字的声母同一大类。如果上字声母是舌根音和喉音,下字也要舌根音和喉音,上字是唇音,下字也要唇音,这样念起来比较没有窒碍,所以把“德红切”的“红”改为“笼”字,因为“德”和“都”都是舌音,所以下字也要舌音。这一层,最初的反切本有此倾向,现在古文献中遗留的孙炎反切看得出有此倾向,《切韵》的反切也有倾向,但都有不一律的地方。《集韵》大概看到这种倾向,所以有这样表现,但也不能一律。《集韵》书中并无反切的“凡例”,我们大略看起来,似乎如此而已。

到了《音韵阐微》,就明白定出一些修改反切的“凡例”,对于反切上字,要求和所切的字一定要同声调,所以“东”的反切用“都”字做反切上字。此外,它采用这个“都”字,又有其他意义,那就是《音韵阐微》的“凡例”所规定反切上字要用单元音的字(就是他所谓“支微鱼虞歌麻韵中字”)。因为这些支微等韵母的字不带鼻音和塞音的韵尾,发音没有窒碍。它又规定反切上字要和所切字的“四呼”相同,就是开口切开口,齐齿切齐齿,合口切合口,撮口切撮口,所以用这个单元音的韵母“都”字做“东”字的反切上字,合于它的“凡例”,又除取其和“东”字同为阴平声调外,又取其和“东”字同为合口(近代的音是平声分阴阳平,“东”字是阴平,是合口)。至于反切下字,《音韵阐微》的“凡例”是规定要用零声母的字,就是它所谓“取影喻二母中字”(近代古影喻二母字皆是零声母),所以“东”字反切下字就改用“翁”字。总起来说,《音韵阐微》定出这些原则,就反切本身的读法来讲,当然便利得多,不过为汉字形体所局限,或遇到缺少符合要求的字,没有适当的字可以采用,结果,仍然不得不多所变通,打破自己的原则,而例外也就非常之多,无法全部贯彻,有甚至因为要勉强迁就自己的原则,采用了一些非常偏僻难认的字,像我前面所说的“豪,何鏖切”之类,都是无可奈何的办法了。

我们从这些地方,第一可以很清楚地看出反切的改良是根本无法做到满意的事;第二从这些比较中,可以更清楚原来《切韵》反切的原则,就是上声下韵各自分工,上字只取其代表所切字的声母部分,不管声调,不管韵母的开齐合撮,不管上字的本身有无韵尾,下字只取其代表所切字的韵母和声调部分,不管下字的本身有无辅音字母,这些原则是我们读到《切韵》的反切的时候所必须记住的。

此外,所谓学习,其内容也应该包括一些汉语语音发展的历史知识。有了这种知识,遇到反切所用的字和今天的字音大不相同的时候,就比较容易掌握。例如“他,讬何切”,当时“何”字的韵母本是ɑ不是o,“断,徒管切”,当时“断”字本是上声,今天的吴方言有些方音“断”字仍是上声。如此之类,数目也不少。这些地方,乍看起来,好像反切是错了,但其实不是,是要通过语音史的知识去认识的。

三、我们今天对于反切仍有无注意的必要?

反切是过时的注音工具,今天当然不会用反切的方式来注字音,但今天的语言工作者还有必要学习一下反切,因为在某些场合仍有参考反切之必要,那就是在有些有关历史语音的问题上,过去的反切仍有他一定的参考价值。我们使用旧时的工具书,或阅读古文献遇到一些难字为现代一般字典所未收而要查阅旧字典的时候,都会遇到反切,发生要了解反切的问题。这还是就一般的情况而言,我现在要专门谈的,是几个具体的历史语音问题。我们可以说,大致在下列三种场合,古代的反切可以给我们相当帮助。

首先是有关古代汉语中一些特殊字音的问题。本来留在书面上的古代汉语,今天读起来,自然是用今天的音去读,因为古汉语与今汉语本是历史相承的一个语族的语言,而不是两种语言。有些字音,古今并没有什么差别,有些虽有差别,但仍有系统对应,用今天的音去读这些字,都还是可以理解的。但是也有些字不能用今天一般的读音去读,应该仍从古读。这就是那些意义已经死去的字音,今天这些字已经不代表这种意义,那就当然不用今天一般的读音去读而用古音去读了。例如同学们读《诗经》,看到“同仇”“好仇”等等语词,其中的“仇”字并不是今天的“仇敌”的意思,而是“匹也”(伴侣)的意思,不能用今天一般读音去读(今天普通话语音“仇”读■tʂ'ou),应该注意古反切是“巨鸠切”而读作■tɕ'ou。这是一个例子。

其次是古代韵语的押韵问题。古代押韵尽管是用古代的音和今天有许多不同,但我们读起来,只能按今天的音去读。过去有些古音学家按着自己的拟音改读这些韵脚,那是不必要而且不合理的。因为他们所拟的音未必就不错,起古人而与语,恐怕也未必能懂,而且光是韵脚改读了,其他的字都没有改读,也是不伦不类,非常可笑的。这和印欧系语言学者构拟古印欧语“山羊与马”的故事,同样是不足为训的。但是我们对原来古人押韵的音韵类别,不能不大略知道一下。这就有通过古反切之必要,否则就会有许多地方误会古代韵语是不押韵的,那就不合事实了。例如“儿”字古人往往用来和今天读i元音的字押韵,照今天普通话绝不能押韵,如果我们注意到古反切的“儿”字是“汝移切”,就不致误会了。又如“来”字在《诗经》里常和“思”字押韵,如果我们注意到“来”字作“至也”解的意思古反切是“陵之切”(《集韵》),那也不会认为是不押韵了。尽管这些古音有些问题还需要解释,但反正我们并不需要照着那样读,只大略知道一下古代韵语押韵的方式,圈韵脚时不会把这些字遗漏掉,就可以了。

再其次是今天调查方言,有些地方还应注意一下古代的反切。今天的方音调查和推广普通话语音有重大的关系。方音的分歧都是有历史来源的,过去由“一家之亲”变为“秦越”,今天要由相为“秦越”促成其为“一家之亲”,就必须首先扫除方音成见,不可对于自己没有听惯的语音就认为非常奇怪,加以歧视,甚至有“非我族类”之感。过去人民不团结,常有这种现象,在今天是万分要不得的了。我们一定要提高政治觉悟来扫除这些成见,而通过历史语音的了解,也可以有所帮助。例如广州话读“季”为kwi,是合口,和一般方言读开口大不相同,如果我们注意到古反切“季”字是“癸悸反”(王仁昫《切韵》),就知道广州读音是有历史来源而不必歧视了。又如今天普通话语音中许多不吐气塞音的字在客家话里都是吐气的塞音,如“地”“道”“电”“定”等等,客家话读这些字声母都是t',这也是很特殊的。但如果我们注意到古反切“地”是“徒四切”,“道”是“徒皓切”,“电”是“堂练切”,“定”是“徒径切”,也就明白它是有历史来源而不觉得奇怪了。

所以从这些地方看来,今天的语言工作者是不妨学习一下反切的。

(冯先思整理)

【整理说明】

《怎样认识反切》乃六十年代方孝岳所撰讲稿,油印稿由蒋仕炳缮写,生前未公开发表。方先生的助手罗伟豪老师保存了这篇文章的油印稿,今据以整理。冯先思识。二〇二〇年二月。又,本刊匿名审稿人提出很多修改意见,避免了整理错误,谨致谢忱。


[1]《经典释文》引郑康成语:“其始书之也,仓卒无其字,或以音类比方假借为之”。
[2]原稿作“文鏡秘府”,其書全稱爲“文鏡秘府論”。
[3]上,原稿作“下”,據文義改。
[4]《唐韵》即指《广韵》。

【作者简介】
方孝岳(1897—1973),名时乔,字孝岳,以字行,安徽桐城人。1918年上海圣约翰大学毕业,历任北京大学预科讲师,华北大学、东北大学、圣约翰大学、中山大学教授,在中山大学执教30余年。著有《中国文学批评》《中国散文概论》《左传通论》《春秋三传学》《尚书今语》《广韵研究》《汉语语音史概要》等。
“书目文献”约稿:凡已经公开发表有关文献学、古代文史相关文章,古籍新书介绍、文史期刊目录摘要等均可。来稿敬请编辑为word格式,可以以文件夹压缩方式配图(含个人介绍),发到邮箱njt724@163.com。感谢您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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