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谈】阿云案，不是小人司马光与圣人王安石的故事

一本特别的书

就算看不懂史书，也别瞎编

阿云案是宋代历史上一个非常著名的案子，这个案子其能让我们思考很多东西，比如古代婚姻制度的弊端、权力和法制的博弈、如何避免这类事件发生等等，我想这才是读史的意义。

但万万没想到，在这个案子一千多年之后，被当代人瞎编了结局，目的是妖魔化司马光，跪舔王安石。可搞笑的是，这些言之凿凿的人，其实对这个案子并不了解。虽然他们打着同情阿云的旗号，但事实上我没有看到半点人类的温情。

那闲言少叙，我给大家说说这个案子，结论由你们来下。

关于阿云案，我们今天能看到的文献资料，来自于《宋史·卷二百一·志第一百五十四·刑法三》、《宋史·卷三百三十·列传第八十九》、《文献通考·卷一百七·刑考九》、四库本《历代名臣奏议·卷二百十一·法令》。不接受任何人脱离文献凭想象跟我掰扯这个案子。

那我们首先来看看，这到底是个什么故事。

故事发生在宋神宗时期的登州，一个叫阿云的少女，按照惯例被包办婚姻许配给了一个叫韦阿大的农民。但是，阿云非常讨厌韦阿大，原因是韦阿大长得很丑。这一点在史书上描述一致，应当是事实。

故事到这里，可谓是古代社会女性的标准悲剧，我个人对阿云无限同情。可是接下来，画风突变了。阿云比较狠，为了结束这段婚姻，她趁着月黑风高韦阿大在田里睡觉的时候，抄起一把刀来偷袭韦阿大这个比她年龄大的同志。韦阿大正睡觉呢，当然也就没有闪。可阿云毕竟是头一次杀人，经验不足。另外可能也紧张，导致阿云这十几刀，刀刀不致命。但韦阿大也是伤痕累累，最重的伤应该是断掉了一根手指。阿云见韦阿大倒在了血泊中，于是迅速逃离作案现场。

然而，韦阿大一直也没弄明白，到底对他狂斩十几刀的是什么人啊？不过，出了这么大事，韦阿大肯定要报警。警方经过缜密调查，怀疑是阿云所为。那在古代，司法向来简单粗暴。既然有司衙门怀疑阿云，那自然要传唤阿云问话。人类摊上这事，第一反应是否认三连。衙门也不跟阿云废话，威胁她不说实话就大刑伺候。阿云害怕被用刑，于是把自己的犯罪经过供认不讳。

至此，这个案子案情清晰，基本可以结案了。如果这件案子发生在现代，老百姓故意杀人，但杀人未遂，自然也是死刑。这种案子在古代还有个特殊性，因为古代死刑分好多种。阿云涉嫌谋杀亲夫，那是重罪，得斩首。

于是，知县判决了阿云案第一个结论：阿云谋杀亲夫，论斩。

宋朝的司法体系很严密，知县断案后，卷宗要上传到登州府复核。

时任登州知府的许遵接到案卷后，发现了一些隐情。许遵认为阿云许配给韦阿大的时候，正值母丧期间，无法办理结婚手续，因此二人的法律婚姻关系不存在，所以阿云不涉嫌谋杀亲夫，当按照自首减刑的原则，改判流放。

这是阿云案的第二个结论，也就是登州知府许遵认为，阿云应该流放。

按照流程，下一步登州府要把案卷上传到大理寺。大理寺的官员们复核，发现许遵对法条的运用不严谨。大理寺官员认为，阿云是入狱后被诱供，而不是主动自首，所以不适用于减刑。考虑到阿云与韦阿大没有法律婚姻关系，当参考当时的刑律，判决阿云谋杀未遂，量刑为绞刑。

这是阿云案的第三个结论，也就是大理寺认为阿云应该被判处绞刑。

按照流程，下一部大理寺要把案卷上传到皇帝的直属司法单位审刑院。其实，宋朝的冗员问题在司法体系上就能看出来非常严重。宋代审刑院这个单位的设立，其本质就是方便皇权干预司法。

然而，阿云案由大理寺送到审刑院之后，审刑院的官员认为大理寺的判决妥当，于是附议大理寺的判决，同意阿云适用于绞刑。

这是阿云案的第四个结论，审刑院同意大理寺的判决，阿云当论绞刑。

不过，大理寺和审刑院的判决让登州知府许遵不服，于是许遵上诉到了刑部。刑部官员拿到卷宗复核，发现大理寺、审刑院的判决没毛病，于是驳回许遵的上诉，维持大理寺、审刑院的原判。

这是阿云案的第五个结论，刑部同意审刑院、大理寺的判决，阿云当论绞刑。

许遵不服，继续上诉到宋神宗那里，于是宋神宗下诏两制议。

两制议是宋代司法的最高决策形式，所谓两制，就是内制的翰林学士与外制的知制诰（负责起草政令的官员）。

此时的翰林学士与知制诰，就是王安石与司马光。其实到了这个阶段，大臣们心里都有数了，宋神宗有意偏袒许遵。

因为在此期间，宋神宗升许遵为大理寺卿。只不过审刑院和刑部必须把《宋刑统》的规定说明白：“诸谋杀人者，徒三年；已伤者，绞；已杀者，斩。”很明显，如果依法断案，阿云是谋杀韦阿大未遂，至其重伤，论绞刑没有任何毛病。那么再议论此案，焦点就在于阿云的行为算不算自首，以及这种谋杀未遂是否适用于自首减刑。

因此，司马光认为三司会审都没毛病，况且《宋刑统》写的清楚，如果是事出有因而杀人，自首可以减刑。比如说，武松为兄报仇，杀人有因，还有自首情节，可以判流放。或者是斗殴致人死亡，也适用于自首减刑的法条。但故意杀人，不在自首之列，阿云应该判绞刑。

但王安石知道皇帝的心思，于是他得想着为阿云开罪。王安石翻看《宋刑统》，他认为律法规定了诸般不能自首减刑的杀伤罪，每一条都不适用于阿云。所以，阿云的自首情节可以认定，且可以适用于过失杀人。如果是过失杀人还有自首情节，应当免死，改为流放。

这两种意见，令朝廷哗然。尤其是御史台和司法官员们，认为王安石这是诡辩。御史中承滕甫奏请宋神宗换人再议，于是宋神宗令翰林学士吕公著、韩维、知制话钱公辅复议。

这三位对皇帝的心思那是心知肚明，于是拿出《宋刑统》仔仔细细研读，得出结论，虽然《宋刑统》规定了若干自首不得减刑的罪名，但是如果毁坏器物而无法赔偿，可以不许自首，阿云只是伤人，如果判决绞刑过于重了，还是依照王安石的结论判决为好。宋神宗表示认同。

这是阿云案的第六个结论，就是经过两制议和皇帝亲裁，判处阿云流放。

然而这个案子到此还没完结，以齐恢、王师元、蔡冠卿为首的司法官员认为这个说法站不住脚，根本是曲解《宋刑统》，于是还要辩论。

宋神宗大怒，但也理屈。毕竟如果是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社会，皇帝也要在法律之下。如今这个局面，宋神宗一定要凌驾于法律之上。皇权如果要压法治，自然不能辩论，只需要下旨：从今天开始，杀人自首的案件，听圣旨裁决。

这道圣旨一下，刑部官员刘述、丁讽把圣旨封还中书省，拒不执行。宋神宗觉得有些难看，王安石赶紧站出来，非说以后如果类似案件出现了至人死亡，遵从《宋刑统》。如果没有，则按照皇帝说得办。宰相唐介不服，与王安石在御前争辩，但宋神宗执意支持王安石。

第二年，唐介病死，王安石拜相，阿云案遂成铁案，终审裁决为流放。

这个案子，到此完结，再无后续。大家支持谁，那是另一个话题。我想说的是这个案子过去一千年后，居然有人给安排了后续，说司马光复相后，杀了阿云。我不是不能接受这个结果，我只想知道这个结果典出何处？我知道，网络上一直有股歪风，就是逢王安石就吹成圣人，遇到司马光必须踏上一万只脚。有原因吗？有，很多人对古代史有个宗教式信仰，但凡跟变法沾边，就是绝对正确，反对变法就是猪狗不如。至于这个变法是不是都对，那不讨论，超出他们大脑处理数据的上限了。

所以具体到阿云案上，他们可能不懂宋代刑律，不懂宋代司法体系，不懂现代文明下的法治与强权的关系，但可以渲染阿云好可怜，王安石好仁慈，司马光真黑心。

我只想说，宋神宗作为一个皇帝，真有理的话至于下圣旨定论吗？司马光那么坏的话，还用给他编瞎话证明他坏吗？

阿云的可怜，是因为古代专制的婚姻制度导致，我们应该批判包办婚姻，提倡婚姻自由。但，阿云谋杀韦阿大，则是另一回事。法律是理性的，一码归一码。

这个案件要分析起来，背后的故事就是说来话长了，这牵扯到宋神宗熙宁变法、元丰改制等一系列揽权行为，阿云案的主角从来都不是阿云，阿云的死活也从来都不是这个案子的重点。

这种复杂的政治事件，对于那些家伙来讲，只有靠编故事才能自圆其说，变成比葫芦娃还简单的圣人王安石与小人司马光的故事。我写下这篇文章，希望读者们不要被网络小作文蒙蔽。这种事吧，大家毕竟不像我这么闲，还能查查史料，很多朋友就看一眼真信了。我觉得这是对中国历史的亵渎，以及对法治精神的侮辱。

本文接受合理讨论，以及史料的补充。再有那种认为史料都是假，而“我认为”都是真的网友硬来讨论的话，我只能友好地说：“滚犊子！”

拙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