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评】《走向共和》的历史错误（六）

一本特别的书

琅威理·康有为

《走向共和》第六集的剧情，很多时候是主创团队利用剧中人来表达制作方的一些思想。

比如剧中李鸿章对盛宣怀说，当权者有了权力，不是要运用权力，也不是要滥用权力，而是要遏制自己的权力欲。

这话对，但绝不可能是李鸿章说的。

再比如剧中的康有为大谈道德无用，要用制度取代道德的言论，更像现代某个时期的思潮，也不可能是康有为说的。

剧中康有为的形象很像一个北派的传销大师，他讲学推崇陆九渊是符合真实人物思想的，但谈什么摧毁一切旧学就不符合其真实人物主张了。康有为从来都不反对传统文化，而是要重新解释传统文化。因此他写了《孔子改制考》和《新学伪经考》。当然康有为的著作都有抄袭的嫌疑，那是另一个话题了。

至于有学生在这个时间节点提出要学习日本，那更是胡来了。甲午战前，清朝要想自强，放着英法不学反而要学没表现出什么建树的日本？那不是疯了么。其实清人一向鄙视日本，哪怕是甲午战后，也改变不大。而清人大规模钦羡日本、想学日本是从日俄战争之后才有的思潮。

这集电视剧的重头戏还是醇亲王阅兵的剧情。

我在讲第一集时说过，这部剧的时间线是混乱的。如果我们按照百度百科的说法，这部剧讲述的是1890年之后的事，那不应该有醇亲王阅兵的桥段。历史上醇亲王阅兵发生在1886年，时间线的问题就不再赘述了，我们来看看内容。而在1894年，李鸿章曾搞过一次阅兵，主创团队大概把这两次阅兵融合在了一起。

剧中主创团队通过李鸿章和盛宣怀的对话，谈了北洋水师中的英国人琅威理因为理念不合回英国了。

这个琅威理，其实是很值得说一说的人物。我们从琅威理身上，或许能看出北洋水师日后悲剧的一个内因。

简单说琅威理是英国皇家海军军官出身，后来被李鸿章挖来担任北洋水师的副提督，负责训练北洋水师。毕竟提督丁汝昌不懂近代海军，琅威理其实长期是北洋水师的实际负责人。

历史上的醇亲王阅兵时，琅威理依然在北洋水师担任副提督。也正是因为这次阅兵，醇亲王对琅威理的工作很满意，授予琅威理勋章，还赐予他提督衔。简单说，虽然琅威理是北洋水师的副提督，但完全可以用提督服饰，算得上一品大员了。

在与日本冲突的长崎事件中，琅威理也是力主趁机摧毁日本海军的，但最终这一事件还是通过外交解决。

在北洋水师春风得意的琅威理其实也有自己的烦恼，这第一是朝廷对洋人担任北洋水师的副提督是不信任的。这第二是各军舰管带多来自福建侯官地区，于是形成了以刘步蟾为首的小团体。这个小团体连水师提督丁汝昌都能挤兑，更别说琅威理了。这个拉帮结派的传统文化，琅威理始终无法适应。这导致琅威理与北洋水师的军官们矛盾激化。

故事到了1890年，北洋水师巡阅海南。丁汝昌没有登舰，于是刘步蟾升起了总兵旗，意思是他这个总兵代行指挥权。琅威理当然不服，他认为应该升起提督旗，由他这个副提督指挥。结果刘步蟾以《海军章程》中规定北洋水师只有一个提督为由，拒绝升提督旗。琅威理大怒，于是找李鸿章评理。结果李鸿章支持了刘步蟾，称北洋水师确实只有一个提督。

琅威理觉得这是奇耻大辱，自己兢兢业业当了这么多年的副提督，一手训练出北洋水师，竟遭如此卸磨杀驴，这才愤然辞职。自此，北洋水师训练废弛，在甲午战争中惨败。之后清廷认识到了琅威理的重要性，于是让赫德传旨命令琅威理回来。然而此事早到了日俄两国的阻挠，琅威理终生未再来华。

琅威理作为当时地球上最强海军的军官，能来到清朝这种海军从零开始的国家任职，可以说是清朝的幸运。而琅威理本人的敬业和专业，也被清廷认可。但是，在人情世故这方面，琅威理并不擅长，因此这张王牌居然成为了清廷的弃子。琅威理在英国皇家海军能当舰长，但他在清朝不过是没眼力界且不懂事的小琅，被开除也理所当然。

可是海军不是人情世故，真的是打打杀杀啊。

此外，本集剧情中还出现了一些粗糙的历史错误。比如盛宣怀估算五百万两能买四艘定远级铁甲舰，那是不可能的。定远号当年就卖140万两，十年后价格水涨船高，五百万辆如论如何也买不下四艘定远级战舰。

另外在阅兵当天，奏乐是《巩金瓯》也不对。这首歌是清末新政后的国歌，当时还没有。而接待醇亲王的三位主要大臣中，李鸿章和丁汝昌排在前面当然没有问题，但盛宣怀不该出现在这里，他从来都不是海军的人，更别说位列前三了。

事实上这次阅兵的三巨头连丁汝昌都没有，为首是醇亲王，其次是李鸿章和善庆。善庆是驻扎通州的八旗军汉军正红旗都统，后担任大内侍卫协办海军。如今存留的照片和画像中，阅兵三巨头就是穿着黄马褂的这三位。

另外李鸿章宴请李莲英时，自称管着外务部也不对，那会儿还没有外务部这个机构，外务部是清末新政时才设立的。

此外我还要说一个我的错误，之前我说李莲英出宫不太可能。但也有学者考证李莲英确实跟随醇亲王去阅兵，只不过有安德海的例子在前，他比较低调，也不会给李鸿章上眼药。哪位朋友有这方面确切资料，还望分享给我学习，不胜感激。

下面我想说这一集的两大离谱剧情。其一是刘步蟾指挥演习，这不合理。这种阅兵，旗舰上的指挥官应该是丁汝昌，轮不到刘步蟾。其次，剧情中提到定远号只有三发炮弹，演习舍不得用，于是让人点燃靶船的炸药，用以模拟大炮击中靶船的效果。

其实从黄海大战的资料中看，北洋水师不缺炮弹，不至于如此紧巴。而且当时主战炮弹是穿甲弹，这种炮弹就不会爆炸，犯不上制造爆炸效果。另外，开炮和点燃靶船炸药的时间差无法靠肉眼精准掌握，而且即便是点燃炸药的三个神人眼神极好，配合完美，也不至于死在那。点燃引线跳海不就得了？

另外就是各国公使参加聚会的这段戏，虽然黑日本人是国产影视剧的“政治正确”，但哪有那么缺心眼的日本外交人员在宴会上摔杯子？问题是摔完了人家还没走，继续参与剩下的宴会，甚至又和英、俄公使发生了冲突。就这二杆子愣头青，是咋当上外交人员的？这种气质应该在日本办个报纸，当个爱国大V多好。

最后我想说剧中康有为谈到的道德问题。前边我也说了，这个问题不会是康有为想说的，而是主创团队用康有为的嘴说出了某个时代的思潮而已。

其实一直到今天，很多人也讲道德无用，甚至有害。他们认为中国自古以来的种种问题是只讲道德带来的。那么实际上，中国古代的很多问题并不是认为从皇帝到百官再到百姓道德太高导致的，恰恰是秦以来全民没道德导致的。剧中康有为说，要把道德换成制度。这其实没有什么逻辑关系，有制度就不能有道德了？制度和道德天然对立？那肯定的不是。好的制度，保护道德。坏的制度，让讲道德的人吃亏。所以，如果认为道德会让什么变坏，那是错的。我们更要思考，为什么讲道德会吃亏？要改变什么，讲道德才能不吃亏？是讲道德吃亏的社会好，还是讲道德不吃亏的社会好？

自秦以来，很多有识之士不是没有发现问题，但很可能把问题错误归因。而只要把问题错误归因，那就永远解决不了问题。比如说很多人认为讲道德是人间大害，那反过来，解决掉这个问题，让人人都不讲道德了，社会会变得更好吗？显然不会。

再比如有人说儒家耽误中国两千年，可是儒家在孟子后就不是显学了，秦朝都焚书坑儒了，董仲舒后外儒内法，真正儒家的思想就不被提倡了。再后来儒家作为各种“罪魁祸首”被一次次打倒，至今也没多少人去奉行儒家原本的思想，甚至都没多少人愿意去了解儒家思想，那怎么现在的种种问题还要赖儒家呢？这其实是最典型的错误归因。

之所以有那么多的错误归因，有时候是故意的，有时候是不小心，有时候是故意不小心。正如秦晖老师的那个精彩比喻，荆轲刺秦王多危险，不如刺孔子。子路颂孔子又有什么好处？不如颂秦王。

懂了这个道理，你就能读懂康有为。这个激进的维新派为什么变成了最保守的守旧派？你说他是故意的还是不小心？

拙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