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谈】人上人思想是怎么来的？

一本特别的书

当个人上人？

“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这是时至今日都常被人们奉为圭臬的金科玉律，但这种“人上人”思维确实在人类文明进入21世纪之后显得愚蠢且野蛮，最起码想要成为“人上人”的那些人，现状一定是是“人下人”，而他们不思人生而平等，反而幻想踩在别人头上，可怜可悲。

那在这里我不想讲“人上人”的问题，我想聊聊这种人上人思想是怎么来的。

话说人类文明绝对不是一直进步的，历史上无数的例子可以证明这点。具体到中国历史，其实最大的一场历史变革，就是周秦之变。

往往我们熟悉的历史都是秦以后的，对秦以前会非常陌生。这倒不仅仅是因为先秦时代离现在太远，也不是因为秦始皇焚书毁掉了大量先秦文献，最关键的原因就是秦以后的价值观延续到了现在，而先秦时代的主流价值观没有迎来中国版的“文艺复兴”。

比如说人上人思想，那什么叫人上人？一般会认为比别人有钱，那就是人上人。有这个认识，那也太低级了。即便是在拜金主义的极致体系下，有钱也难说就是人上人。毕竟有位有钱人昨天还是国民爸爸，今天就有可能是扰乱经济的恶棍。那么有权呢？这比较符合人上人思想的定义。只要有了权力，管你是有钱、有文化、有万千小弟，都能被权力踩在脚下。关于这一点看看汉朝历史，尤其是汉武帝一朝的历史，就会有很深刻的认识。

可问题是，在先秦时代，成为这种人上人并不是主流价值观，至少不是知识分子的主流价值观。你看那时候的榜样或是偶像，都是人格过硬的表率。比如说许由，尧帝要让位给他，他隐居也不接受。尧帝要封他为九州之长，他能到河边洗耳朵。以此来表示自己对权力不仅丝毫不放在眼里，甚至厌恶。

许由就是高洁之士的代表，属于榜样人物。这事要是搁秦以后那就不可想象了，皇上要让位你，你得自杀以明志，剖明自己效忠皇帝的决心。皇帝封你为官，那得跪谢皇恩，敢去洗耳朵？那是欺君之罪，得灭族。即便是不灭族，在社会上也会让皇上的粉丝给骂死。别说把这种人当高洁之士了，还得怀疑这家伙是不是收了胡人的钱！

那实际上，在先秦时代许由也挨骂。骂他不是因为他跟尧帝不一条心，是因为他还不够高洁。就在许由洗耳朵的时候，恰巧被牵着牛犊来饮牛的巢父看到。巢父得知许由洗耳朵的原因后，鄙夷许由的行为，提出如果许由铁了心隐居，尧帝还怎找到他封他当官呢？尧帝也没高科技手段查他行程。因此巢父觉得许由洗过耳朵的水不配给他的牛犊喝。

你看，这是当时的价值观。人上人什么的不存在，但人格的高贵却很重要。

再比如，伯夷、叔齐是商朝坚定的岁静派，帝辛胡作非为的时候，他俩也知道劝谏帝辛会让自己失去底薪，甚至失去脑袋，但他们也不会跟那帮秦以后的以溜须拍马为能事的大臣一样，坚决不为了底薪去奉承帝辛。于是他们离开商朝，去了西周。

那要是按照义和团的看法，这就是卖国啊。允许恶来、蜚蠊的子弟去西周，可不许伯夷、叔齐去。但真到武王伐纣的时候，牧野一战商军倒戈，真正出来为了商朝面阻武王的，还就是伯夷、叔齐。

这里插句题外话，网上老有一些周身知识体系来自离谱小视频的人称西周灭商是不讲武德去偷袭，因为武王起兵的时候，帝辛正为了祖国的统一在打东夷。反正这年头洗白的暴君也不少，不差帝辛一个了。既然持此言乱者也没什么史料证明自己的观点，我们就单从逻辑上去理解这个事。假如说，武王伐纣的成功是因为帝辛伐东夷消耗了元气，那这个事也不复杂了，武王伐纣更是为了祖国的统一，更伟大。

总之呢，武王伐纣之后，伯夷、叔齐为了明志，不食周粟而饿死。这俩人没钱也没权，但成为了榜样。你可以不理解这二位的思想，但有一点大家得承认，伯夷、叔齐没有在商骂武王，没有在周骂帝辛，更不会以安全的谩骂博取功名利禄。这种健全的人格，在秦以后就凤毛麟角了。

再举一个例子，子贡在卫国任相，他同学原宪在卫国是个穷人。按理说在“孔子大学”毕业的学生，出去很好找工作。他们要么出将入相，要么开宗立派。但原宪上学的目的是明理，富贵于他如浮云。他居于陋巷，饭蔬食，气色自然和肉食者不太一样。以至于子贡去探望他，甚至以为他病了。但原宪告诉子贡：没钱叫做贫，学道而不能按照道的指引去做事才叫病。我原宪只是贫，没有病。

那谁病了？当然是子贡。子贡学了那么多年道，如今当了国相，有没有按照道的指引施仁政？没有的话那就是病了。

那按照秦以后的价值观，子贡论财是巨贾，论权是国相，可谓人上人了，叫一声子贡爸爸不过分吧。似原宪这般，穷就是懒，有当国相的老同学不去用就是傻，老同学来看自己还不赶紧巴结就是情商低，属于反面教材的典型。

但在先秦时代，原宪这样的才是榜样，连庄子都高度赞扬了原宪，而非赞扬子贡。

当然先秦时代肯定有一些抛弃人格换福贵的，不然的话也没有法家、纵横家的市场了。但这些人即便做到了吴起、商鞅的位置，也从不是社会榜样，甚至是反面典型。而这些人即便是秦以后也长期为人不齿，而他们成为榜样的历史大概并不长。

那这时候我们就有必要聊深一点了，为什么秦以后人上人思想成为了社会主流？周秦之便到底发生了什么样的大变故，导致这一现象的发生？要搞清楚这些问题，我们要先知道先秦时期人们为什么可以不当人上人。

首先，先前时代贵族要讲最起码的贵族精神。我们看到一个问题，无论是许由不给尧帝面子，还是伯夷、叔齐面折武王，抑或是原宪讥讽国相，都没有严重的后果，甚至被尊崇。那就说明，这样的社会给了人格独立的人生存空间。那如果尧帝当时就斩了许由，那后果就不是这样了。在秦以后，贵族阶级被破坏，贵族精神也就从此作古。皇帝们开始敏感多疑，臣民们别说面折皇帝、国相了，最基层的小吏欺负老百姓的时候，喊疼都不行。先秦时代，君王还是得有点贵族精神的。即便是礼崩乐坏的时代，也得讲究个体面。不然的话，孔子、孟子也没法周游列国，孔子大概在顶撞卫灵公的时候就死了。孟子的周游也会结束在魏惠王那里。而秦并天下，严重破坏了这种贵族精神的传承，从此之后中国也没了贵族。

第二，先秦时代的榜样不是册封的，而是要符合当时普遍共通的社会评价体系。也就是说，在先秦时代，君王没有垄断社会评价体系。君王讨厌一个人，并不耽误这个人在社会评价体系中成为榜样。先秦诸子中，除了法家得靠着君王讨生活之外，其余流派的言论都不符合君王价值观，也不耽误他们成为显学。诸子学派被取缔，那是秦汉之后的事了。

第三，先秦时代知识分子具有独立性。孔子办学校，不用鲁国君认证一个教授头衔，也不用鲁国君给执照。他只要办学有人来报名，这个教育就能维持，全靠口碑，不考垄断。同时，他想教什么就教什么，别人管不着。爱听听不听拉倒。假如鲁国君能吊销孔子的证件，那《论语》就不复存在了。秦以后禁止私人办学，教育体系改成了以法为教以吏为师。那就意味着，秦制下的老师事实上是官僚体系的一环，靠吃皇粮为生，以讲官方指定内容为业。如果在朝廷给的教育体系边缘疯狂试探，轻则丢饭碗，重则丢脑袋。如果是社会道德、思想大崩溃的时期，老师讲课还可能被学生举报哪哪不合上意。当知识分子不具有独立性，知识分子的发言也就大概率会唯心。所以当我们看到历史上一些头衔一大溜的官方钦定知识分子在那大放厥词，不一定是他蠢，也不一定是他有多坏，但最起码他们说的不是他们内心真实所想。

第四，先秦的社会评价体系不由君主掌握。在先秦时代，当人们赞扬许由、伯夷、叔齐、原宪等等世俗不成功但人格过硬的人物时，不会有什么麻烦。同样，骂一些小人的时候，也不会有什么麻烦，哪怕这个人高官厚禄。秦以后别说是骂高官厚禄了，连他们的奴才或者精神奴才都说不得。博士淳于越批评了仆射周青臣溜须拍马唱赞歌的行为不忠，结果就丢了性命。这些阿谀奉承之徒只要阿谀奉承的对象是君上，那就是社会榜样，反之则没有生存空间。

当这四者被破坏，看上去万马齐喑的社会，秦朝给老百姓抛出了一点希望。那就是二十级的军功爵制度。不听话就是个死，听话就能获得相应的爵位。每一级爵位虽不足以让百姓挑战权威，但可以挑战更下一级的百姓。

先秦时代，在一定程度上百姓和君王是平等的。愿意给谁打工，那是打工者的自由。秦朝不行了，等级森严，官大一级压死人。朝廷留给百姓的活路就是努力获得更高的爵位，成为人上人。当然了，获得这个爵位并不容易。但正因为不容易，朝廷才能说得不到的是自己不努力。

那在这种社会体系下，君王是绝对权威，君王的奴仆们等级严明，每一级都是下级的权威，人们的生产生活方式被垄断。孔子没有证件不能讲学，庄子没有许可不能隐居，墨子没有许可不能结社……剩下的路只有一条，那就是在君王的指挥棒下向上爬，终点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日子久了，这种“人上人”的思维就是深入国人的骨髓，当别的地方人文主义兴起，人们开始考虑并争取个人权力的时候，这边还在思考之所以自己没能成为皇帝奴仆中最大的一个是自己不努力。于是，各种努力的榜样被塑造出来，这个凿壁偷光，那个头悬梁锥刺股……但有哪个是为了追求真理？哪个是为民请命？哪个是挑战权威？

都不是的话，这些故事本质上没什么值得赞颂的。日子久了，人们就习惯了盯着所谓人上人的成功，却没看到他们的谢幕。当生存方式被迫单一，那么自己儿时的理想、朴素的正义感、基本的人格都可能会消失，然后人们再自我安慰这叫成熟。即便是再看惩恶扬善的老电视剧，弹幕也会飞过一句话：“长大了才知道，和珅是对的。”

在那一刻，仿佛自己成为了和珅，并认为和珅就是人上人。但自己真正处于“军功爵”的哪一级？没成为顶尖是不是自己不努力？这一切都可以不想了。

拙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