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阴历四月二十七，是你离开人世的一周年。
早就跟母亲和家人预定了这一天回家，给你立碑、过周年，我食言了。你知道啊，尘世里有那么多的不得已。我所在的养老院正处于改革变动期，事务繁杂，人手有限，我不能一走了之。你知道的，临阵逃脱不是我的性格，只有委屈你再等等我。
你离世后，我们把母亲照顾得很好，你不用担心。除了下午偶尔打打麻将、出去跳跳广场舞之外，她还新添了一个爱好，玩儿抖音，每天自顾自玩儿得不亦乐乎。
前段时间，回族的开斋日，他们跟着阿訇去走坟，你周边的那些新坟一个个都竖起了墓碑，唯独你没有。不知哪位好心人，用了一截水泥砖，插在你的坟前，上面刻了一个“孙”，用红漆描红，全做辨认你坟墓的记号。只是在一片有墓碑的坟群里，这样的存在略显荒凉寒酸。二妹拍了照片传到微信群，我一阵心酸，觉得对不住你。
当然，如果你在世，肯定会笑着一挥手，毫不在乎地说，“没事，你忙你的。”就如在你弥留之际，我们守在你的床前，你见我电话不断，便抬手轰我回京，我跟你逗趣，“那不行，万一有什么事儿，我没在您跟前，亲戚们还不吃了我？”你歪嘴笑，然后咬字清楚地说，“敢！我闺女，我知道！谁也不许说。”我笑，笑得心疼，笑出了眼泪，“到时候，你走了，谁管得了他们。”你饶有意味地一笑，神情笃定地说，“管得了。”果然，你去世后，你的手足亲人，完全照你的意思，无限包容了不懂习俗礼仪的我们。
当年你跟我母亲经常在三个女儿家逗留，看着我们在外都开枝散叶，便对死亡充满了不确定感，说，“哪里的黄土不埋人，死哪里就葬哪里，别跟孩子们添麻烦，三个闺女一到场，埋了就算了”。话说的洒脱豁达，我知道你最想回的还是那块埋葬了众多族人的穆斯林墓地。你害怕在外时间久了，会增加客死异乡的几率，无论在哪儿居住，无论女儿如何挽留，住几天就固执地坚持一定要回老家。
你从不愿因为老家的事情给我们增加负担，除了固执地抽烟喝酒，固执地跟母亲留在老家，其他都随着我们的意，并没有过多要求。你一向蔑视尘世里的繁文缛节，从年轻时候就开始离经叛道，违背教规抽烟喝酒，开斋节从不去寺里，不捐麦子钱，不攀附富贵，对族人红白喜事不刻意参加，即使参加也不惊扰我们，似乎决心要斩断我们与故乡与族人所有的联系。
那时的你并没有想到，你的身后事，全要仰仗三个女儿之外的亲人合力完成。
得知你去世的消息，我们茫然无措，成人后第一次面临这样的困局，远离家乡和族人多年，丝毫不懂回族葬礼的礼仪规矩。是他们，你的兄弟姐妹们，你的子侄外甥们，你生前并不愿过多叨扰的人，在死亡面前，尽释前嫌，陪着我们姐妹三人，尽心尽力，用族人的规矩，风风光光地葬了你。
从我执意要往外扎根那日起，就注定是要葬在异乡的人。但感动于你葬礼的圆满，我跟二大说，父死有女，按照家乡的规矩，我是长女，可以代表你参加族人的红白喜事，人不到，礼到；礼到，心意到，为你曾亏欠的那些人情，也为以后多年的心安。
去年你离世，正逢上开斋节，我以你的名义捐了麦子钱；今年开斋节，我又捐了麦子钱，本想年年如此，写你的名字，替你补上这么多年的欠债，二大却告诉我，“他是亡人了，不能用亡人的名字捐，就写你的名字吧。”
我以为我是不想你的，你脾气大，倔强，爱喝酒，对家人没好脸色，凡事自以为是，两个妹妹都怕你，唯独我不怕。你有你的道理，我有我的分寸，我们彼此都不服气。你以你的道理教训我时，我便常常挑战你做父亲的权威，你曾恼怒于我的挑衅，却又私底下跟他们说，她虽然脾气大，但讲道理，我以为死亡让我们之间两清了，我怎么会想你。
直到一日，下班的路上，听母亲絮叨，竟然说起了你的种种好处，没有你的陪伴，她说还真是寂寞啊，挂了电话，我的眼前浮现你的样子，你笑着的样子，你扬手说“爸没事”的样子，突然间落下泪来。
又一日，养老院有位老人或许是虚弱，或许是病痛，瘦得皮包骨头，却固执地不肯吃饭，脾气倔强，动不动大发脾气，嚷嚷“我不怕死，谁也不怕”，爱用眼睛瞪人，就连亲生的儿女，也怕他，多么像你，无数个瞬间，我都误以为他是你。有时间我就去看他，就仿佛关照世上的另外一个你；摸着他瘦骨嶙峋的手，就好像你生前在你床前，以从未有过的温柔对待你；耐心地哄他吃饭，就好像耐心地陪你又一个午后。
再一日，送孩子返校回来的途中，等红绿灯的间隙，瞥见对面马路有一个人，消瘦的身形，头型发型，抽烟的姿势，手插裤兜的姿势，走路的姿势，就仿佛你重回人世。车启动的那一瞬间，我飞快拿起手机一张张连着拍照，眼泪一滴滴落下，我是那么想你。
去年，我千里奔袭，只为失去你；一年后，我却常在人间各处看到你，你在我的血脉深处，在母亲的念叨声里，在很多老人的身上，在某个黄昏的街头。
父和女从不会两清，你若是我曾跌倒迷茫的前生，而我便是你逐渐清澈的今世，我们以血脉为镜，彼此照见自己。你不会真正离去，这个世上，还有我，一直不会忘记。
麦子，用心写字，以文修行。作品散见于《婚姻与家庭》《博爱》《做人与处事》《家庭百事通》《爱你》《家人》《新青年》等报刊杂志，文章多次被《人民日报夜读》《洞见》《十点读书》等知名公号转载，所著《所谓绝境，不过是逼你走正确的路》已由天津人民出版社出版。微信公众号：麦子的麦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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