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图｜罗雪村
“在定县东亭镇，我看见几个贫农团的人把一个地主捆着脚拉着绳子往一棵大树上吊，一边吊一边问：看见蒋介石没有？他哪儿敢说看见。就继续往上吊。他实在受不了了——说看见了；一说看见了——绳子立刻松手，被吊的那个人“嘭”的一下掉下来——哎呀，那么高，头冲下那一摔，哪儿有不死的……”
定县东亭镇一景（铅笔）2023年10月26日速写
2005年岁末的一个夜晚，父亲讲起47年前他经历的土改。
所谓土改，在《中国共产党历史大事记》中写道：1947年7月17日至9月13日，“中共中央工委在河北建屏西北坡村（今属平山）召开全国土地会议。刘少奇主持会议，通过《中国土地法大纲》，规定废除封建性及半封建性剥削的土地制度。解放区掀起土地改革热潮。”
1948年，在河北定县（今称定州），父亲所在二纵队政治部派他去搞土改，说他出身好，让他当队长。
“我住在大陈村。一天，村南边儿一个叫齐家庄的村子斗地主，村干部来，让我参加，还坐在台上，意思是代表部队给他们撑腰。”
父亲于1948年
通往定县大陈村的土路（铅笔）2023年10月26日速写
就那天，他亲眼看见一些参加贫农团的“二流子”相的人，他们用石碾子把高粱秫秸碾扁了，劈开很多茬，像刺儿一样的，然后蘸上水，往几个上身被扒光了衣服的所谓地主崽子身上抽。那几个地主老头儿老太太站在一边儿，老得都快死了。父亲冲那几个“二流子”相的人说：“他们的小孩儿有什么罪？哪能这么打呀？我看不下去，抬屁股就走。晚上，我找到贫农团，一看那几个平日吃浮财、游手好闲的'二流子’正推牌九，掷骰子，火一下蹿上来，立刻宣布解散！都他妈的给我滚蛋！重新组织贫农团！”
后来那几个人告状，政治部来人一看，觉得我父亲做事有点儿蛮干，就把他叫了回去。宣传科的蔺柳杞还劝他，说群众运动难免过火，你是共产党员，应该理解……
“可村里好多老乡拥护我，一些中农也对我好，有老乡还要给我找对象，说别走了，'三二一’，就是三亩良田两间房，再加一个大姑娘。我那会儿要真留在那儿，就没以后的事了，嘿嘿嘿……”
大跃进那年，父亲回过大陈村和齐家庄，说老乡们还记得他，给他做吃的。“可我一看，好几家就一把菜刀，也没什么吃的，可怜着呢。”
齐家庄仅存的40年代老屋（铅笔）2023年10月26日速写
土改时当过民兵的大陈村96岁老人（铅笔）2023年10月26日速写
2008年，我去河北易县岭东村，也是父亲抗战时期待过的地方。50来岁的村支部书记尚文轩跟我讲，他听上一辈人说过，土改时，村上对地主、富农，反正有点钱的人家进行清剿，还成立了“闻香队”，就是在做饭的时间，派几个人在地主家附近转悠，闻到谁家有饭香味，就说明这家还有什么没交的。我跟父亲说起听来的“闻香队”的故事，他立刻想起来：“对了，我在定县搞土改的时候，也有几个人专门在村里财主家闻来闻去，闻到香味儿就报告。”
2010年5月31日，我问写过反映土改题材《槐树庄》的老剧作家、父亲老战友胡可伯伯，怎么看当年土改的暴力性问题。
胡可伯伯答道：土改不是共产党发明的，早年孙中山就提出过。本来共产党想通过土改让农民分到土地，还要成立农会和提高农民觉悟，叫“翻新”。地主有一般地主，当然，像《白毛女》里黄世仁那样的恶霸地主是一种典型。
他说当年确有一种做法：过去我们到地主家要饭，现在让地主向我们要饭。结果，要了几天就受不了了，因为地主可以不干活，要饭就成了。那时侯还有“村村点火，处处冒烟”的提法。
他还说土改时他曾经包过一个村，“我是从城里来的，但我在农村待了这么多年，对农村情况多少有一些了解，所以没有出现那种情况；但是也有一些干部就是带着农民去清算。虽然存在上面那些问题，但需要历史地去看，比如正因为土改，农民得到了土地；他们为了保护自己的土地和得到的好处，就积极参军，你看牺牲的有多少就是这些农民的子弟。现在再去责备他们……他摇了摇头。
胡可伯伯 2013年4月14日 雪村摄
1959年胡可写的剧本《槐树庄》书影，1962年八一电影制片厂拍成同名电影
去年10月我去定州，找到父亲当年土改时待过的几个村子，看村里人都忙着各自的小日子，问及70多年前的那场运动，他们几乎都“知不道”了。
记得读《白鹿原》时，曾有感：如果采用更具人性的包容而非血腥暴力的斗争，如果能让乡绅文化得以自然延续，对当时和以后的中国农村会是怎样一种场景和结果呢……
（写于2024年3月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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