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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高宗为何偏偏喜欢秦桧这种坏人?

说一说秦桧(有点长,约8000字)。

建炎四年,当秦桧逃离金国,突然出现绍兴街头时,曾一度引起不小的轰动。在那个萧瑟的冬天里,人们将他与苏武相提并论。很快,赵构,也就是后来的宋高宗,高调宣布了对他的接纳。他一跃成为礼部尚书,护送他回国的王安道、冯由义也得了不大不小的官职,甚至连船夫孙静,也做了承信郎。

两个月之后,绍兴元年春天,秦桧成为参知政事,加入了宰臣团体。临安知府孙觌在贺词里讥讽他“正直与否只有鬼神知道,倒是忠信之名早已在蛮邦广为流传”,又搬出“苏武旄节落尽,才不过爵升属国,杜甫跋涉千里,麻鞋入见,才不过官授拾遗”,来对比他的“全家安然无恙,连仆僮都顺利返回”,影射他是金国的间谍。但这类讽刺,此时还只是个案,它们被广泛接受并传播,是多年后的事情。

从南宋时代开始,许多人倾向于将秦桧说成金人纵归的奸细,却苦于缺少凿实的证据。“奸细秦桧”更近似感性压倒理性的产物。就常理而言,让秦桧充当奸细来促成南宋向金人投降”,可操作性是不强的。秦桧归国后能否受到重用,既不由金人决定,秦桧本人也打不起包票。最重要的是,秦桧南返之时,金国尚未确定以和议为对宋政策。此后相当长一段时间,金人仍将致力于抓住赵构、彻底灭亡南宋(虽然金国内部也并非铁板一块)。而秦桧南归后提供给赵构的建议——与金国“东朝廷”的执政者挞濑互通书信,游说其放弃对刘豫伪齐政权的支持,也远不足以证成他是金人的奸细。

秦桧的春天没有持续太久。他的主和立场,与宰相吕颐浩的主战立场相冲突。缺乏政治根基的秦桧很快败下阵来,随之赵构的态度也发生了变化——当日初见秦桧,听秦桧阐述“南人自南,北人自北”的政治理念时,赵构对他的印象是“忠朴过人”,且自称因为得到秦桧“喜而不昧”;而在绍兴二年八月,当秦桧被踢出宰臣集团,赵构也加入到了批判秦桧的队伍,他说:“桧言南人归南,北人归北,朕北人,将安归?”

赵构的这种轻率做出决策、又极易产生摇摆的性格,将在多年后把岳飞推上权力与信任的巅峰,然后又亲自把岳飞从巅峰上一脚踹落。在绍兴二年的八月,秦桧比岳飞更早见识到了赵构的这种性格特征,并自此之后开始高度重视对这种性格特征的因应。

有意思的是,在罢免秦桧的批示里,赵构也透漏了一些秦桧的性格特征。比如,赵构说,“范宗尹任宰相时,有做得不好的事情,秦桧从不当面与宗尹争执,总是私下里找朕数落范宗尹。”赵构还透漏了秦桧南归后所献两条“国策”的具体内容:“范宗尹罢职后,秦桧对人说,如果用他做宰相,他能让天下耸动。随即给朕献上两条国策。一条是让分隔南北的士大夫互通家信;一条是将从北方流亡过来的民众组织起来,由朝廷调拨差官,将其中想要回乡北归的民众押送回去。”赵构在批示的末尾写道:“这真真是岂有此理。”

这份批示给了秦桧极大的刺激,让他见识到了赵构在同一件事情上变换立场、翻云覆雨的灵活身段。在秦桧成为南宋最大的权臣后,他曾派人四处搜罗这份批示的底稿,以及依照这份批示精神写成的针对自己的罢免诏书——在罢免诏书颁布后,赵构还补充过一句狠话:对秦桧这个人,朕我“终不复用”。

被罢职后的秦桧,过了三年韬光养晦的日子。这期间,南宋朝廷仍是混乱不堪。主战派宰相吕颐浩屡次向赵构请求举兵北伐恢复故土,但始终得不到支持。绍兴二年十一月,他再次向赵构上书请求北伐,奏章里塞满了他所能想到的所有积极因素,结果仍然得不到同僚的支持。相比吕颐浩的搜尽枯肠,礼部尚书洪拟随手拈来的几条意见,显然更有说服力,比如:(1)南宋至今没有固定的根据地,皇帝今天在会稽,明天又不得不跑去临安;(2)江南经济破坏严重,孱弱的国家财政拿来养活皇帝和大臣已非常吃力,要如何支付北伐庞大的军费开支?

政见的不同,最终演变成了朝堂上的彼此攻伐。李纲不支持吕颐浩仓促北伐,吕颐浩则在赵构面前栽赃李纲“纵暴无善状”;李光是江南士大夫领袖,吕颐浩担心他危及自己的相位,又向赵构告状李光广结朋党,“牢不可破”。绍兴三年九月,吕颐浩遭到朝臣们的集体弹劾而去职,继任的宰相赵鼎,依然未能解决朝堂内部的分歧与冲突,继续玩着互相排挤的游戏。作为“拨乱反正”,那些曾被吕颐浩排斥、驱逐出去的官僚们,又一个个被重新起用,其中就包括闲居已久的秦桧。

再次进入朝堂的秦桧,提供给赵构的第一份建议是“造强弩神臂弓,以备攻讨”。三月份,找不到施政头绪、陷入朝堂政争乱局的赵构,心急火燎召集新旧宰臣们,集体讨论接下来的具体政策走向。秦桧也递上了一道奏章。

秦桧在奏章里说,朝廷如今元气大伤,既不可贸然对金兴兵,也不能一味对金退让媾和;他还说,朝廷目前的主要任务,应该是讨伐叛臣刘豫所建立的伪齐政权,而不是与金人决战,后者是做不到的事情;而为了顺利击败刘豫,朝廷应该与金人稍作和解,“盖不讨贼豫,则无以为国;不安慰强敌,则逆贼未易讨”。秦桧的这些意见被接纳了几成,不得而知。

吸取前任的教训,宰相赵鼎和枢密使张浚结成了执政同盟,文武联手,一度被朝野寄予厚望。遗憾的是,二人的合作未能善终。赵鼎在绍兴四年极力主张赵构御驾亲征,韩世忠批评他“真敢为”,认为风险太大,建议赵鼎“何不将赵官家送入福建安稳处坐着,江面上的事情则全部交给我等”。赵鼎自己也承认此战没有十足的把握,他对幕僚说:“亦安保万全?事成,甚幸,不成,遗臭万代矣!”,但赵鼎决定去冒这个风险。次年,张浚也建议赵构进驻建康府,以鼓舞北伐士气,原本极具冒险精神的赵鼎,却不支持张浚此次冒险。究其原因,赵鼎引入张浚,是让张浚协助自己主持北伐,而非由张浚主持北伐,自己在一旁协助,所以自己冒险是可以的,支持他人冒险则万万不可(若冒险成功则意味着对自己的地位提出挑战)。最后,赵鼎在与张浚的较量中败北。

一直不受赵鼎喜欢的秦桧,在这场斗争中得到了张浚的大力提携。朝臣内部永无休止的倾轧,给了再次上位的秦桧以充分的教训。与张浚共事期间,秦桧“无所建明,惟奉张浚而已”,这种为官方式,显然是想要尽最大可能保护自己的政治生命。绍兴七年,张浚再次在朝臣内部的倾轧下罢职,赵鼎东山再起。秦桧此前的“无所建明”,让他免于步张浚的后尘,得以继续留在朝堂。赵鼎对秦桧的态度也发生了奇妙的变化——张浚向赵鼎推荐秦桧时,赵鼎的回应是“此人得志,我们这些人都没得玩”;赵鼎再次上台后,却又告诉赵构,“秦桧不可令去”,要将他留在班子里。

南宋朝廷内部的这种倾轧,是一种典型的制度建设不到位。一个正常的决策机制,应该至少包括两个方面:(1)允许意见分歧,允许意见被充分讨论和批评;(2)要有决策能力,在意见获得充分表达之后,要有一套规章制度来给事情拍板( 比如半数通过,或者超过2/3否决)。遗憾的是,南宋朝廷没有能够建立起这样一种有效的机制,遂只能任凭意见分歧在朝堂上演变为政治斗争——事实上,中国古代绝大多数政权都无力建立起有效的决策机制,而只能以政治强人来作为决策机制的代替品。而南宋群臣所面对的赵构,则是一个希望拥有政治强人的权力、却又不愿负担政治强人的责任的君主。

想要掌控决策的权力、但又不愿承担决策的后果,受这种心态驱使的赵构,在他羽翼终于丰满的绍兴十三年,也就是瓦解了四大家军、并杀害了其最不信任的岳飞的第二年,选择将秦桧推上了第一权臣的位置。

绍兴十三年九月的一天,秦桧与自己的老同学魏良臣坐在一起喝茶,魏在绍兴十一年七月被秦桧提拔为吏部侍郎。喝到半路,魏良臣给秦桧提了个建议。魏说:“昨天整晚没睡着,一直在想一件事情。朝廷马上要举行郊祀了,我觉得可以因此举行一次大赦,让那些被流放的士大夫们能够回来,这样能促进国家的和气,你觉得怎么样?”秦桧没有回答,而是问魏良臣:“你现在什么官职?”魏良臣回答:“吏部侍郎。”秦桧说:“做好你吏部侍郎的本职工作吧。”

如魏良臣所言,朝廷确实已经决定在本年的十月底到十一月冬至这段时间,举行一系列大规模的祭祀活动。其中最重要的是两项:(1)把从宋太祖到宋徽宗的灵主迎入新落成的皇家太庙景灵宫;(2)十一月冬至那天在南郊合祀天地,向天地祖宗们宣布赵构的宋朝正统继承者身份,并请求得到他们的“承认”。

这场仪式关乎到赵构皇位的合法性,本来早该在他即位的同年举行。可是,宋徽宗(后来是他的灵柩)多年来一直被金人扣留。徽宗这一环的缺失,打破了祭祀对象的连续性,让祭祀无法举行。直到去年八月,由于宋金和议的签订,徽宗的灵柩以及赵构的生母韦太后得以南返。这场祭祀,才终于在迟到17年之后得以举行。这样隆重的庆典,按例是要举行大赦的,几乎所有朝臣也都认为应该要有大赦。这也是迟迟不见大赦的魏良臣,向秦桧提建议的原因所在。让魏良臣没想到的是,提了这个建议之后不久,他就受到了弹劾,被外放了。

秦桧不在意群臣是否想要大赦,他在意的是赵构是否想要大赦。去年十月间,韦太后刚刚还朝,沉浸在久违的天伦之乐中的赵构,曾有意无意对宰臣们讲过这么一段话:“天下万幸已经无事,只有士大夫们妄作议论、扰乱朝政这件事最为可虑。治理天下,当以清净为本。让所有人都各守本分,是朕一直以来的理想。”(《建炎系年要录》)秦桧记住了这些话。赵构已经瓦解了四大家军,也完成了对金和谈,接下来要做的,自然是乾纲独断。他这些话,其实是在委婉地对宰臣们放风——在岳飞被杀害的那个冬天,赵构就说过“人主之权在乎独断”,还说过“君臣上下,如天地定位,不可少乱”。明白此中缘故的秦桧,自然也明白魏良臣这种老同学,还是不要留在朝堂上的好。

嗅探到了朝堂气候变化的投机者们,也随之动作了起来,赵构拖着时代往后退一步,投机取利者就会推着赵构、拖着时代往后退两步、三步乃至十步,毕竟退得越多越正确。在赵构对士大夫自由议论朝政表达不满后不到一个月,左散郎黄达如就冒出来,向皇帝做了这样一番建议:“太后的回銮,和徽宗灵柩的归来,可谓难得的盛事。应该让史馆详载,让词臣们作诗歌颂。然后赏功罚罪。将那些此前反对和议的人,统统明正典刑;对那些力主和议的人,则重加褒赏。这样才上可安慰徽宗、二后的在天之灵,下可缓解太母滞留在北的抑郁不平之气。”(《要录》)赵构任命黄达如为监察御史,自己去负责实施自己提的这些意见。

黄达如之后,又有右谏议大夫罗汝戢冒出来支持赵构:“陛下前两天批准了臣僚们的奏章,同意对那些以前的异政见者明正典刑。这实在是眼前最紧要的政务”。到了次年三月,起居舍人程敦厚仍在试图迎合赵构,将这个问题扩大化,他在奏章里说:“这些异政见者的党徒,如今仍然遍布中外。朝廷一有什么举措,这些人就冒出来大肆诋毁:看哪,朝廷又中了金人的奸计啦;再有什么举措,他们又冒出来诋毁说:看哪,又在浪费国家的财力啦,又在剥削百姓啦。这些人整天如此嚣张,肆无忌惮地中伤朝中善类,其实是想要挟皇上你改变政策方向”。最后,这位与敦厚毫不沾边的程敦厚,建议赵构再接再厉,继续严惩议论时政者。

绍兴十三年,是赵构大踏步后退的一个关键节点。这个节点,见于起居郎吴秉信在秦桧死后所留下的一段回忆。吴秉信说:“臣的职责是记录史事。可是,本部门所编写的起居注,旧本只到绍兴八年,新本也才到绍兴十三年四月份。此后一直没有任命起居郎,这么多年来的史事,都缺失了记载。”起居注的内容,是记录皇帝每日的言论行动,也是日后编纂实录、正史的基础。负责记录史事的起居郎缺官不补,以致于皇帝的起居注缺失,这是极为罕见的事情。自然,这意味着皇帝,也就是赵构,不喜欢自己每日的言论行动被史官记录下来。他要充分享受掌握权力的快感,但不想自己的行为被记录,不想要承担行使权力的责任。

秦桧的权臣生涯,也正式开启于绍兴十三年。赵构实现了独断,秦桧则是他执行独断的工具。比如,绍兴十四年五月,秦桧上宋赵构请求严禁撰写、流传“野史”时,赵构欣然同意;绍兴十九年,秦桧建议将这一禁令升级到“禁绝一切私史”,赵构仍欣然同意。再如,绍兴十四年九月,秦桧将前政敌赵鼎流放到了海南。赵鼎在海南三年,过着完全与世隔绝的日子,即便如此,秦桧仍命当地政府每月向朝廷报告一次赵鼎存亡的消息。赵鼎认为这是变相逼迫自己自杀,为保全家人绝食而死。其实这种针对赵鼎的迫害,是因为赵构有过指示,须将赵鼎“可迁至远”,而且须“使其门生、故吏知不复用,庶无窥伺之谋”。而针对岳飞的后代,因为赵构没有下达过具体指示,据《玉照新志》的记载,“秦桧既杀岳氏父子,其子若孙皆徙重湖、闽、岭,日赈钱米,以活其命”,漳州知府建议中断对岳家的生活供给,秦桧却把漳州知府的文牍“使札付岳氏”。这当然不是说秦桧对岳氏有恩,只是这二者间的对比,显示出的是秦桧更积极于实施“有必要的恶”——所谓“有必要的恶”,具体来说就是那些赵构想要干的事,但赵构不想自己承担恶名,所以希望由秦桧去干。

在绍兴十三年以前,秦桧也曾试图在士大夫圈子中获取名声,成为他们中的一员。北宋靖康年间,他曾与“主流士大夫”一起呼吁朝廷保持镇静,不可对金人示弱。被俘往北方后,他也与“主流士大夫”站在一起,反对金人拥立张邦昌,试图说服金人“保存赵氏”;南返出任宰臣后,也曾向赵构推荐过许多德高望重的学者,其中最重量级的是胡安国。但时代在变,士大夫成了赵构眼里的臭狗屎,秦桧也随之很自觉地与士大夫圈子脱离,站到了他们的对立面,很自觉地做了赵构所期望的“弱势权臣”。

在赵构时代,这位“弱势权臣”也曾努力想要巩固自己的权力与地位,让自己有更多元的权力支撑,而非仅仅寄生于赵构的皇权。比如,绍兴十四年,万俟卨出使金国归来,秦桧伪造了几十条金人称赞自己的言论,想让万俟卨陈奏给赵构,以巩固自己的政治地位。结果结果却被万俟卨拒绝了。作为报复,万俟卨被秦桧清理出了宰臣团体。


大略同期,宋朝悠久的政治传统——宰臣们协商合议执政,也已被秦桧破坏殆尽,按南宋学者吕中的说法,自绍兴十五年之后,“政府之权在桧矣”,其他宰臣们不过是一种装点,“不使预事,备员、书姓名而已”。《三朝北盟会编》的说法,与吕中大体相近,但要更细致一些:“秦桧两居相位,前后19年。每次举荐宰臣,总是挑选没名誉、个性柔佞、易于驾驭之人,不让他们干预政事,备员而已。百官不敢拜谒这些人,州县也不敢把文件送到他们手上。从孙近到郑仲熊,这些宰臣在位从未超过一年,即被栽赃罪名罢免。秦桧担心他们可能会被重新起用,往往将这些人调发到千里之外的州郡,并时刻刺探动向。所以,当时对出任宰臣之人,皆不以为荣。”

秦桧能够做到这一切,与赵构的支持密不可分,也与秦桧本人对朝廷言路的控制有直接关系。前者给秦桧提供了权力基础,后者给秦桧提供具体操作的可能性。尤其值得注意的一点是,从这段时间开始,宰臣受到言官们弹劾、罢免后,留下的空缺往往由提出弹劾的言官继任。弹劾者本人又多在半年到一年以后,受到新任言官的攻击而再度去职。绍兴十四年五月,参知政事楼炤被御史中丞李文会弹劾而遭罢免,次日,李文会接任参知政事。可以算做这种人事更替模式的开始。过了半年,李文会本人又受到御史中丞杨愿的弹劾,三天之后,杨愿进入宰臣行列。从绍兴十二年八月,到二十五年十月,出任宰臣者共计22人,其中有13人出身言官。这是一种处心积虑的操控手段。

自此之后,除秦桧之外的其他宰臣,就彻底沦落成了一种门面。时人曾如此描述秦桧之外其他宰臣的命运:“宰臣执政不久,肯定会被罢免。言官秉承秦桧旨意,才敢上奏弹劾宰臣。第一次弹劾,被弹劾的宰臣带职回家反省;第二次弹劾则肯定罢职,这已经成为一种惯例。那些升任宰臣的人,知道自己很快就要下台,早早就把包袱收拾好了。”(徐自明《宋宰辅编年录》)。

没有人想做别人的傀儡,哪怕那个“别人”是皇帝。赵构希望乾纲独断,所以扶植秦桧作为自己乾纲独断的执行工具,赵构负责掌控权力、行使权力,秦桧负责落实权力、承担后果(比如骂名)。但如前文所言,秦桧也会想要使自己的权力支撑多元化,而非仅仅依赖赵构。所以,在绍兴十八年,秦桧将自己的手伸到了赵构的贴身人物周围。在绍兴二十年,他又将南宋主要州郡的一把手都换成了自己的亲戚。

按《中兴遗史》的说法,“大体上,赵构把国事委托给秦桧,把家事委托给张去为,而把自己个人,委托给了王继先”。张去为是内廷宦官头领,王继先是赵构的私人医生。两人相较,王继先的权势远远超过了张去为,史称“其权势之盛与秦桧相埓,张去为以下尤不足道”。王继先的这种权势,与赵构身体上不可为外人道的隐疾(不育)有极深的关系。绍兴十八年,王继先与秦桧的妻子王氏结为义兄妹,是这两个权臣联合的开始。不久,秦桧又将自己的一个孙女嫁给了乘务郎吴益——吴益官爵不高,但他是赵构吴皇后的胞弟,而王继先与吴家也早已建立起了姻亲关系。张去为与秦桧结盟的时间,则要更早一些。

与宦官领袖张去为、御医王继先、皇后吴氏之间建立的这种合作关系,可以让秦桧方便地掌握赵构的喜怒哀乐,更容易揣测圣意。按南宋学者吕中的说法:“人君起居动息之地,曰内朝、曰外朝,曰经筵三者而已”,赵构与外界交流的渠道,无非内廷、外朝与经筵三条。外朝,秦桧已控制住了舆论中心台谏,宰臣们也已空洞化;内朝,秦桧已成功与宦官头子张去为、御医王继先以、皇后吴氏结成了同盟;唯一的漏洞,只剩下经筵。经筵是皇帝与儒生谈论政事的常例。秦桧担心出问题,在绍兴十七年左右,让自己的儿子秦熺担任了皇帝的侍读,将赵构可能接触到异论的最后一条通道也监控了起来。

在中央针对赵构建筑起监控网络,秦桧在地方州郡也培植起了不小的个人势力。赵构对士大夫议政的厌恶,让秦桧有充足的政治空间在地方州郡任用私人。大约到绍兴二十年左右,南宋的主要州郡已成功布满了秦桧的亲戚,尤其以秦桧之妻王氏一党居多。如王氏的外甥徐琛,是平江知府;王氏的兄长王会,先后做过湖州知州、建康知府;王氏之弟王晌、王曦,先后做过宣州知州、太平州知州、衢州知州;秦桧儿媳的兄长曹泳先后担任过明州知州、绍兴知府、临安知府,另一秦桧的姻亲李璆,则长期占据着成都知府。此外,王氏一些较旁支的亲戚,王著、王晓先后担任温州知州,王历是抚州知州,王韅是秀州知州、王昞是吉州知州等。如果不计算空缺职位,在100多个南宋中级地方行政机构长官当中,秦桧的亲朋好友大约占据了70席。

但这种苦心经营,并不能让秦桧和他的权力获得真正的安全感。绍兴二十四年的科举,出乎意料地给了他重重一击。按秦桧的计划,这次科举已内定由自己的孙子秦埙获得状元。为给孙子铺路,此次科举曾野蛮取消了不少人的考试资格,其中就包括后来很著名的诗人陆游;礼部的会试官,也早已安排上了秦桧自己的人。可是,问题却出在了长期对秦桧的所作所为视而不见的赵构身上,他在殿试的时候,做了出人意料的选择——秦埙早已事先拿到殿试题目,且为迎合赵构对士大夫论政的厌恶,秦埙在策论里猛烈攻击了士大夫和二程理学,如此迎合赵构的思想旨趣,再加上礼部以第一名推荐,秦埙被赵构钦点为状元,本是水到渠成的事情。但赵构所选择的状元,却是寒门举人张孝祥。原因是张孝祥的策论里有这样几句话:

“今朝廷之上,盖有‘大风动地,不移存赵之心;白刃在前,独奋安刘之略’……臣辈委质于君,愿以是为标准。”

大意是:哪怕挂起摇动大地的飓风,我们也不会改变终于赵氏的心;哪怕前面白刃临身,我们也会效仿古人力保赵氏的皇位。“安刘之略”用的是西汉陈平、周勃“诛吕安刘”的典故,在这篇策论里,“诛吕安刘”一事的真实性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张孝祥笔下既然提到“存赵”“安刘”,那么其所指,必然有人已被认为具备了取代赵氏、取代刘氏的资格与能力——不管这个人物是否真有这种能力,他被一个寒门举人认为具备了这样的能力,这本身就已是一件足够引起赵构注意和重视的事情。

张孝祥成了状元,秦埙降至第三。这种政治上的新鲜空气,很快扩散到了朝野的各个角落。许多人传抄张孝祥的策论,揣测文章中的“大风”与“白刃”来自何处。

秦桧的反应也很强烈。他读懂了赵构的警告,但他已不愿意读懂这种警告。他试图将此次科举上纲上线,牵入到赵构最厌恶的“士大夫结党议政”上去,将张孝祥的入围定性为“胡寅远斥,力犹能使故人子为状元邪”——你胡寅(当时极为知名的士大夫领袖)已被流放,居然还有如此巨大能量,可以将故人之子推上状元宝座。他还计划制造一起“谋逆”大案,将对自己持批评立场的四五十名有能量者一网打尽。然而,这一次赵构没有响应他的“士大夫结党议政”,也没有答应让他的儿子秦熺继任宰相。

秦桧没有来得及罗织出所谓的“谋逆大案”,绍兴二十五年十月二十二日,他在一种极不甘心中死去了;他所构筑的权力体系,也在他死后迅速土崩瓦解。这个可恶、可恨又可悲的权臣,一生成也赵构,败也赵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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