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陪你一起推车上山，后来你把车子扔在半山腰走了

三年级的时候，发高烧三天，人基本上昏迷，那时候条件差，医生也没啥办法，我就在炕上躺着，硬挺，我爸在旁边一直坐着，摸我的头，太烫了就用冷水毛巾给我擦擦。三天后奇迹出现，我挺过来了，我爸倒头就睡，一整天没有起来，太瞌睡了。

从很小的时候，我爸干活，我就跟着帮忙，能干啥就干啥，啥都干不了，就在旁边坐着，问他点三国演义的故事，他一边干活一边给我讲，农忙的时候到夜里一两点，我俩还抹黑在地里干活。有时候我干不了，就主打个陪伴，陪着他说话。

尤其是收麦子的时候，那时候都是抢收，因为太早了麦子不够成熟，刚成熟两三天就得赶紧收割，不然就撒在地里了。最早是用人割，自己割不及了就叫人帮忙割。后来是叫收割机割倒在地里，自己用架子车拉回家，再打碾晾晒什么的。

我们用架子车拉，要把架子车装得很满很满，能有两个人高。所以有时候他往上装，我扶着车辕。那时候太小，他给后面装得太多，车辕一下子仰起来，就把我挑起来，再掉下来，摔在地上，前功尽弃，又从头再来。

小学毕业，我们中学开学晚，姑姑在隔壁县的中学教书，带我去她学校玩。周末奶奶怕姑姑一个人带我回家不方便，就让我爸来接我。

我姑姑的中学在山沟里，下沟有个很长的山坡，要走一小时左右，所以她一般把自行车寄存在坡下的人家里，再坐班车到镇上。我爸来的时候不知道，骑着车子来，回去的时候要把自行车推上山。

所以到回去的时候，我姑让我跟她一起坐车，我说我跟我爸走路上坡。上坡的时候他推着车子，稍微平的地方，他推着车子走公路，我从山上的草丛里扒着上去。坡太陡的地方，我就在后面帮他推车。上了坡，他骑自行车，我坐在后面，一起回家。

高一暑假，我爸在工地上打工，不过那时候他不用干活，主要是管工地上的材料，所以有个单独的宿舍，有张床。我跟着他去工地上干活，就跟他住一起。中间有十天我先拉肚子，后发烧，那时候倒是在城里，巷子出去不远就有诊所，可以看病。

刚开始发烧的两天，我浑身无力，整个人也昏昏沉沉，连眼睛都几乎睁不开。我在床抢躺着，她没事的时候就在旁边坐着，一会儿摸摸我的头，烧得厉害了就用冷水毛巾给我擦擦。断断续续十天，才基本上痊愈。

高中那几年，我一直发愁，万一考上大学了，家里又没钱让我去读怎么办？所以我一直想着早点去打工，不想读书了。就在这种矛盾的状态下稀里糊涂的混了几年，第一年也没考上，但是差分数线不多，所以他让我去复读。

他说，你考上了上不起是一回事，考不上是另一回事。我一想也对，考上了上不起是因为穷，考不上那就是我自己的问题了。所以复读那年高考前下决心考，认真学习了一段时间，后面就上了个大学。

我上学那年，他其实提前存了点钱，存在两个存折上，一个两千八，一个一千五，再加上他那个月发的工资，也就差不多够了。但是我快出发的时候，他才发现一千五的存折找不到了，只好又到处借钱。最后凑了五千块钱，让我去上学。

刚到学校的时候，第一次离家这么远，而且当时我不会讲普通话，和其他人也没法交流，所以感觉特别孤单。中秋节晚上，我参加学校的老乡聚会，结束后到外面用公用电话打电话到工地上，别人喊我爸接电话，我爸来了后就问了句，学校都好着吗？我说都好着呢，就不知道说什么了，就这样沉默了一分多钟，就把电话挂了。

我爸会织毛衣，但是他只会织最简单的，不会什么花纹花色啥的。我上学之前，他买了好几斤毛线，给我织了个毛衣，特别大，袖子很长，特别重。后来冬天穿的时候，感觉批了个铠甲在身上差不多。同学都开玩笑说你毛衣顶我三件毛衣，还不用穿棉衣。

出发去学校的时候，我和两个同学同行，我们三个都没有人送，有个同学认识一个班车的人，所以我们就等着坐那个车到西安，让那个人帮我们买火车票。所以我从下午两三点，一直让等到夜里十二点半左右，那个车才从市里下来，下午也没吃饭。

我们上了车，找好座位，放下行李，我在车窗看到他一个人在月光下，骑着车子回家，慢慢的，有点费力，抬头看了一眼车，就继续骑车了，一直看着他灰蓝色的旧中山装消失在夜色里。那时候已经是初秋，黄土高原的晚上已经有点凉了，他还穿着单衣。

我上学第一学期，家里给我汇款过一次，记得应该是六百块钱。收到钱几天后，收到了我爸的来信，他说，他就这么大能力，只能做这么多。当时我我觉得难受，但是没有多想。寒假回家才发现，家里的几只羊已经卖了，院子周围的树只要能卖的也都已经卖了。我才明白了他那句话的意思。

所以第二年学费已经毫无出路了，他被迫去找人借了三千块钱，也不够交学费，到学校后我问同学借了一点钱，才把学费交了。刚好那时候在长沙黄兴路的肯德基找到了打工的机会，后面就靠自己了。

到第三年终于有了助学贷款，我就申请了贷款，算是给家里减轻了一点负担。生活费东拼西凑，勉强熬到了大学毕业。虽然那时候我有点想考研，但是最终还是放弃了，觉得还是早点出来打工的养家糊口吧。

刚毕业那两年收入也很低，也没有能力完全养家，只能一边还贷款，一边贴补一些家用。到毕业第二年之后，我就让他不要再去打工了，以后我养家就行了，他们在家里种地，够吃就可以了。

按现在的标准看，我爸当时五十四岁，我妈四十六岁，年龄不算太大，但是我爸因为年轻的时候干重力气活有点多了，搞坏了身体，那时候已经明显体力不济了。

2007年我妹结婚之后，我带我爸想去给他买个保险，因为当时还没有新农合，但是去了两次保险公司，都没弄成。当时发现他身体状态很差，走一会儿就没劲儿了，要停下来歇很长时间。

我带他去医院看，医生说是冠心病，我当时也没有什么概念，问能不能治好？医生说基本上不能，年龄大了，只能平时注意保养，严重的时候打针吃药消炎，根治不可能了。

到2009年，村里有人养猪赚了钱，他又想着养猪，结果冬天去镇上买饲料回家路上，转弯的时候三轮车颠簸了一下，他摔下来头先着地，颅内出血，压迫神经，连人都不认识了。我匆忙回家，在医院里陪护了半个月，才基本上痊愈出院。

好了没多久，他还有一次骑摩托车去镇上，路上因为避让一个车，摩托车翻到路边的壕里去了，半天了没有知觉，也没人管，后面慢慢好一些了，爬起来自己回家了。那时我准备结婚，所以他也没有告诉我。

2010年算是太平无事，到年底他又第一次肺心病发作，本来家里的亲戚说他们帮忙照看住院就行了，后面发现有危险，就叫我回去。回去的时候赶上下大雪，高速封闭，一直到深夜才有车回去。到城里进不了医院，就找了个旅馆胡乱睡了一晚，第二天一早二叔打电话，我醒了就去医院，在医院又陪护了半个月，也再医院过了年。

现在算起来，他住院这两次，是我上中学以后和他相处时间最长的两次，天天陪着他。我上中学那几年，他常年打工在外面，我也住校，见面很少。我上大学以后，大学四年，我就回去过三次，他那时候也还在打工，相处也不多，反而是这两次他住院，我请假回去陪护，相处时间最多。

在医院里很无聊，他从早上开始输液，一直单下午四五点钟，除了睡觉，我就和他说说话，聊聊以前的事，知道了一些她以前没说过的事情，也理解了别人为什么总是说他命苦。

就比如孩子吧。生的第一个是女儿，六天的时候突然发烧夭折了，第二个流产，第三个生下来就是死胎，用他们的话说就是孩子生下来没哭。第四个才是我，也是早产一个月，还好我命大，硬是活下来了，小时候我体力很差，奶奶和我爸就常说是因为我出生的时候不足月导致的。

2012年底她又发病，但是那次我没有回去，在病房里找了个其他病人的家属帮忙照看，一天一百块钱，也是住了半个月好一些了就回家了。其实从2010年底以后，他每到冬天就开始浮肿，就是发病了，后面就一直是这样，没有完全好过。

2013年冬天暖冬，一个冬天都没下雪，那个春节因为岳父母在我家，所以是我一个人回去过年。春节期间也都很正常，但是他感觉还是有些吃力，所以我临走前带他去医院看，医生开了一些药，让回家吃，注意保暖。

那天晚上开始下雪，早上已经下得很大，我买了飞机票着急回来，就找了个车走了。临走前反复叮嘱让他注意吃药，结果还是我走之后的当天下午就开始加重，第二天一天没有吃喝，夜里就去世了。

我急忙赶回家，天气也不好，从我到家里就开始下雪。当时已经在打墓了，我作为孝子必须要去墓上给打墓的人送饭。去的时候雪越下越大，已经是漫天大雪。但是第二天就又好了，而且天气挺暖和的。到他下葬的那天，我们抬着棺材出门的时候开始下雪，到他下葬完了，又云开雨霁，到下午已经是天气晴朗，碧空万里了。

所以我那几年经常觉得，那一个冬天都没下雪，春节后下雪，好像就是为了带走他。

他去世那天是元宵节，也是阳历的情人节，所以我印象特别深。后面每年情人节，我都没什么心情，既因为我本来就对这种节日无感，也是因为这是他的忌日。

老家有句老话，老人去世后，要倒霉三年。所以2014年整个一年我都感觉特别沮丧，干啥啥不成，有时候会突然想起来他。一次是学车的路上，突然听到车上电台里放当时很流行的歌时间都去哪儿了，一下子就感觉很崩溃。

我本身不怎么信鬼神那一套，我爸也不信。但是我爸刚去世那几年，在庙里也经常给点钱啥的，也不是说就信了，而是有时候图个心安。

另一次是他去世快要一周年的时候，突然梦到他坐着和我说话，我问他想要什么吗？他笑一笑说不要。我说你要想吃啥，我给你买。他一开始说不要，后面我一直问，他才说那就买一只烧鸡吧。然后就突然醒了，才知道是梦。就让家里的堂弟帮忙买了一只鸡，送到他坟上。

还有一次是梦到他被人围着，我要上去打那些欺负他的人，却感觉自己好像被什么拦着，就是靠近不了。醒了之后出了一身汗。那几年经常会梦到类似的情况。

古礼说三年之丧，确实也有点道理。三年之后我梦到他的次数就很少了。再次梦到他就是2020年了，梦到他和我二叔站在一起说话。当时感觉是不祥之兆，但是没法和二叔家的人说，两三天后二叔也生病，很快就去世了。

我自己有孩子以后，很小的时候也是我夜里起来给冲奶粉喂，把屎把尿，换尿不湿，生病的时候我也很少睡觉。老话说，养儿方知父母恩，这几年体会算是比较深了。

小时候我爸在外面打工，每次回家，都会去家里各个地方的地里看看，再去商店把家里这段时间欠的帐结了，在院子周围看看，然后才睡。

他在家里的时候，每天晚上都是其他人都睡了，他还要在院子里到处看看，把鸡窝门关上，看看狗窝，如果家里还有其它牲畜，也都要看看，最后再倒院门外看看，没有什么异常，他再进来把各个房间的灯都关了，这才进屋去睡觉。

忘了在哪里看到一句话，全家最后一个关上房门的人，最后一个关灯的人，是给全家操心的人。

我爸去世后，我如果在家里，也和他一样，最后一个关上门，看看院子的大门关了没有，各个房间的门关上了没有，都没问题了，其他人都睡了，我才最后一个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