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辰是个体生命的节点,又是家庭和社会生活的焦点。《红楼梦》好写亦善写生辰[1],作为展示人物性格,关系和命运的窗口。
就少男少女而言,前80回写了两次,“金”“玉”各一次。遥相对应,同而不同。22回薛宝钗15岁生日,贾母拿钱唱戏,体现家长意志。
62回至63回贾宝玉生日(薛宝琴,邢岫烟,平儿同日),贾府家长外出,晚上众丫鬟自发凑份子,邀众姐妹同聚,宝玉吩咐“大家取乐,不可拘泥”,是一次充满青春欢乐和自由平等气息的大观园嘉年华。
从叙事语境看,如据脂批,以54回至55回“恰似黄钟大吕后,转出羽调商声”[2]为盛衰分界线,前者在元春省亲后,贾府极盛,而危机隐伏;后者在次年探春理家后,贾府已露衰兆,但仍处于矛盾积累尚未爆发的时期。
从叙事内容看,两次生辰都听曲,而且都写出曲词全文,这在前80回也是仅有的。宝钗生日主要写看戏,该回回目《听曲文宝玉悟禅机》,重点描写了贾宝玉听宝钗介绍《寄生草》曲文,因情感纠葛而受到心灵冲击的事件。
宝玉生日内容丰富。《寿怡红群芳开夜宴》中占花名游戏尤其引人注目。俞平伯先生曾于上世纪40年代对夜宴座位进行精细考察(尔后却遭受批判)。以占花名暗示群芳性格命运的谶应表意手法也屡被论析。本来,寿星为主,群芳为宾。而“绛洞花主”“怡红公子”却被阅读者冷落,如此错位,令人遗憾。
“绛洞花主”的外号,虽是宝玉“小时候干的营生”(37回),却赋有某种本质内涵。庚辰本作“绛洞花王”,甲戌本脂批也有“绛洞花王”之语[3],学界对此仍有争论。
其实,无论“主”还是“王”,都不具有“主宰”或“统领”的意义,只是表示宝玉怡红心性的童真趣味。但他是一位男性贵族公子,在男权社会里,“女清男浊”爱花惜红的异端言行,使他在处于弱势地位的女性中具有凝聚力,以至于后来成为大观园的灵魂和中心。
正如警幻所说,宝玉是闺阁之良友。他是一位憧憬花的自然美和女性美所象征的洁净世界的理想主义者,甘愿护花奉献。以“绛洞花主”参加群芳聚会为窗口揭示贾宝玉的精神世界,也许正是曹公用意。
占花名是一个众女子参加的掣签游戏。在小说中,它由签上的花画(花名),题字,咏花诗句和饮酒规则组成。
女性青春美与花意象的自然与人文联系,本来就使这种游戏内容受到参与者的兴趣关注,作者又添加了某些预示谶应元素,使意象的结构和内涵变得更加丰富复杂。
大体说来,由花名显示的美是表层意象,可以直接感知的花签语义(特别是诗句)是内层意象,难以直接感知的通过特殊手段(咏花诗句与其原作的联系)[4]所做的谶应暗示是隐没的深层意象。
夜宴语境是写实,谶应预示是表意。二者交融一体。参与者沉浸其中,乐见其表。局外人能够超脱,感知其深。
掣签者共写了八人,宝玉是局外人。但他既是寿星,又是“绛洞花王”“怡红公子”,自然关注掣签结果。现将人名,花名,花题,诗句四项依次排列如下:
从表中可以看出,作者很注意掣签人与花名,花题,咏花诗句语义和夜宴语境的恰当配合。如小说第一位薄命女香菱(英莲),其命运暗示隐含在所掣咏花诗句“连理枝头花正开”的出处朱淑真《落花》的下句“妒花风雨便相催”中,而以62回斗草游戏中的“并蒂花”作为表面意象,“联春绕瑞”,与“寿怡红”的欢乐气氛一致。
但有两个例外,一是麝月的“开到荼靡花事了”;另一个就是黛玉的“风露清愁”,“莫怨东风当自嗟”,明显不谐。前者是整体性的春归意象,后者则直指个体生命。作为一种具有强烈预示功能的游戏,当然也是作者的有意安排。
现在看作者对宝玉的描写。
涉贾宝玉之笔墨有四处:
1,入座时,宝玉特地招呼:“林妹妹怕冷,过这边靠板壁坐。”又拿个靠背垫着些。这是写宝黛关系的特笔。
2,宝钗抽花签后,芳官唱《赏花时》曲时,“宝玉却只管拿着那签,口内颠来倒去念‘任是无情也动人’,听了这曲子,眼看着芳官不语。”
3,湘云抽签,令上下家各饮一杯。“宝玉先饮了半杯,瞅人不见,递与芳官,端起来便一仰脖。”芳官爱喝酒,此细节可见宝玉对芳官的体贴。
4,麝月抽花签诗句“开到荼蘼花事了”,“麝月问怎么讲,宝玉愁眉,忙将签藏了,说:‘咱们且喝酒。’”
作者布局和用心极为细致。从招呼黛玉入座写起,宝玉毫不掩饰地袒露对黛玉的至爱。这是以下写宝玉用情的前提。
没有这一笔,不是宝玉;但只有这一笔,也不是宝玉。作者重点是从看花签写宝玉。
描写宝玉看花签心态有两处:一是“任是无情也动人”,一是“开到荼蘼花事了”。
“任是无情也动人”是宝钗所掣的花签,这句咏牡丹诗句很能传出宝钗美丽端庄理性处事的性格风貌,但宝玉似乎并不关注它与宝钗的关系,而是这诗句本身。
这里有两个细节很值得注意:
一是芳官唱《赏花时》曲,他并未听,而是“只管拿着那签,口内颠来倒去念”诗句。为此,作者特地引出曲词全文,并且让芳官改易了曲词。把第二句“闲踏天街扫落花”唱成“闲为仙人散落花”,但宝玉毫无反应。可见他沉迷花签诗句时间之长和用心之专注。
当然,实际上不是芳官唱错了曲词,改易曲词是作者所为,这是曹雪芹极其重要的一次用笔。其深刻用意本人将另行论述。在这里要强调的是,这样写确把宝玉之沉迷专注有力地烘托了出来。
第二个细节,是宝玉“听了这曲子,眼看着芳官不语”。花签诗句明明是宝钗的,但是宝玉的眼光并未望着宝钗,而是向着唱曲的芳官。于是,人们看到这样一条奇怪的脉络:宝钗——花签诗句“任是无情也动人”——芳官,而芳官所唱《赏花时》曲,反倒成为幽幽的背景。
其中意味,很耐人琢磨。宝钗和芳官是两位身份不同,地位悬殊,都被宝玉喜欢但却并无爱情关系的女子。28回曾描写宝玉在宝钗美貌面前的心动神移:
宝玉在旁看着(宝钗)雪白一段酥臂,不觉动了羡慕之心。暗暗想道:“这个膀子要长在林妹妹身上,或者还得摸一摸,偏生长在他身上。”
正是恨没福得摸,忽然想起“金玉”一事来,再看看宝钗形容,只见脸若银盆,眼似水杏,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比林黛玉另具一种妩媚风流,不觉就呆了。宝钗褪了串子递与他也忘了接。
这种青春期男性很自然的偶然移情,在32回宝黛互诉肺腑后,已不再出现了。
这个吉日良辰,“任是无情也动人”的诗句似乎也并没有重新引起宝玉呆看宝钗的“羡慕之心”,却肯定能使宝玉领略宝钗人品如花的象征意味。
宝玉虽然强烈不满宝钗劝其走读书科举之路的言论,但仍认为是世风所染,他始终把宝钗看作清净洁白女儿(36回),对其“淡极始知花更艳”的美质深怀敬重。
63回则描写了同宝玉划拳时的芳官之美:
当时芳官满口嚷热,只穿着一件玉色红青酡绒三色缎子斗的水田小夹袄,束着一条柳绿汗巾,底下是水红撒花夹裤,也散着裤腿。
头上眉额编着一圈小辫,总归至顶心,结一根鹅卵粗细的总辫,拖在脑后。
右耳眼内只塞着米粒大小的一个小玉塞子,左耳上单带着一个白果大小的硬红镶金大坠子。
越显的面如满月犹白,眼如秋水还清。引的众人笑说:“他两个倒像是双生的弟兄两个。”
《红楼梦》中绝少描写丫鬟外貌美,连晴雯之美也是到74回抄检大观园之前从王夫人口中说出。芳官是仅有的一位,而且极富个性色彩。
贾宝玉很疼爱芳官,使得晴雯都有些嫉妒。他喜欢芳官的美丽任性,童真自然,更同情她年龄小,身世可怜。他曾为芳官反抗干妈辩护:“怨不得芳官。常言道:物不平则鸣。他少亲失眷的,在这里没人照看,赚了他的钱,又作践他,如何怪得?”(58回)
宝玉过去曾对丫鬟的美丽可爱有过轻薄,但自从金钏事件后,灵魂得到荡涤净化,“绛洞花主”精心护花。他嘱春燕照顾芳官,给芳官改名虽为游戏,却又怕人“作践”了他。
“夜宴”中甚至描写芳官酒后与宝玉同榻而睡的细节,以显示其纯真无邪。63回还写到宝玉对素不相识的五儿病情的挂念,对凑份子的小丫头的困难的体贴,与对芳官的用情相映衬。可见宝玉“口内颠来倒去念”,“眼看着芳官不语”,已经不是对“美”的欲望迷恋,而是对“美”的沉思参悟。
人对花的欣赏本来是无功利目的无占有欲念的审美,移花及人,对女性美的欣赏崇拜也成为高尚的精神活动。是爱情之外,或超乎爱情的另一种精神境界。
宝玉对“任是无情也动人”诗句的沉迷,就此时所涉两位女性而言,包含两个方面:
从“情”的狭义理解,“任是无情也动人”,是谓欣赏愉悦之为美,如芳官;从“情”的广义理解,“任是无情也动人”,是谓理性中庸之为美,如宝钗。爱情之外多所爱,至情之外有痴情,这才是贾宝玉,这才是“情不情”的宝玉不同于一般的爱情追求者或情痴情种而为“今古未见之人”(庚辰本第19回批语)之所在。
第8回甲戌本眉批云:“按警幻情榜,宝玉系‘情不情’,凡世间之无知无识,彼俱有一痴情去体贴。”
第19回王府本夹批云:“天生一段痴情,所谓‘情不情’也。”[5]“口内颠来倒去念‘任是无情也动人’”,正是宝玉对“情不情”境界的领悟。
这种领悟,更加强了宝玉对女儿世界青春美的认知,热爱和眷恋。但生命,自然法则和社会现实都告诉他,他所热爱和眷恋的青春和女儿美都是脆弱而短暂的。“开到荼蘼花事了”,是他不愿去想和看到的。贾宝玉对麝月花签的反应则表现出对美的不能永恒的怅恨。
这种非功利非占有的对美的理想的憧憬和对理想幻灭的忧思,是贾宝玉思想和宝黛爱情走向成熟的表现。
它与22回形成鲜明对照。那时的宝玉,纠缠于爱博而心劳的痛苦之中,不得不在“赤条条来去无牵挂”的禅理中寻求暂时解脱。
而32回的宝黛互诉肺腑,45回的钗黛倾心交契乃至57回的宝黛生死之恋曝光于众,使宝黛钗的关系发生了重大变化,疑忌转化为信任体贴。宝玉爱得更执着,也更纯净,更宽厚博大。林黛玉也更理解贾宝玉了。
在这场占花名游戏中,宝玉理所当然地会关心黛玉,但却似乎并无特别交集:
黛玉默默地想道:“不知道还有什么好的被我掣着方好。”一面伸手取了一根,只见上面画着一枝芙蓉,题着“风露清愁”四字。那面一句旧诗道是“莫怨东风当自嗟”注云:“自饮一杯,牡丹陪饮一杯。”
众人笑说:“这个好极。除了他,别人不配作芙蓉。”黛玉也自笑了。于是饮了酒,便掷了个二十点,该着袭人。
黛玉的花题“风露清愁”和诗签“莫怨东风当自嗟”明显与夜宴欢乐气氛不调。特别是诗签,出自宋欧阳修《明妃曲.再和王介甫》,其隐去的上句是“红颜胜人多薄命”,暗示黛玉的未来命运。博学如钗黛,杂学旁搜如宝玉,不会不懂得诗句的内涵。唯有芙蓉花与美人绝妙相配的意象无与伦比差可安慰。“众人笑说:‘这个好极。除了他,别人不配作芙蓉。’黛玉也自笑了。”陪饮的是宝钗(牡丹),“众人”中当然包括宝玉。
我们无法责备宝玉没有更多的言行。因为在命运的暗示面前,任何言语都多余而无用。他当然懂得黛玉此时掩藏的内心痛苦。他对黛玉的关心和理解只能等到两人独处之时去表白,然而甚至这种表白也是多余的。
64回写宝玉趁为贾敬守丧之空闲,去看望黛玉,见黛玉伤心:
宝玉道:“妹妹这两天可大好些了?气色倒觉静些,只是为何又伤心了?”黛玉道:“可是你没的说了。好好的我多早晚又伤心了?”宝玉笑道:“妹妹脸上现有泪痕,如何还哄我呢。只是我想妹妹素日本来多病,凡事当各自宽解,不可过作无益之悲。若作践坏了身子,使我------”说到这里,觉得以下的话有些难说,连忙咽住。
只因他虽说和黛玉一处长大,情投意合,又愿同生死,却只是心中领会,从来未曾当面说出。况兼黛玉心多,每每说话造次,得罪了他。今日原为的是来劝解,不想把话又说造次了,接不下去,又怕黛玉恼他。又想一想自己的心实在的是为好,因而转急为悲,早已滚下泪来。黛玉起先原恼宝玉说话不论轻重,如今见此光景,心有所感,本来素昔爱哭,此时亦不免无言对泣。
宝玉的宽解之言正是从“莫怨东风当自嗟”的诗句中体会出来的。但何尝能解黛玉之愁?以下接着写黛玉的《五美吟》,其中咏王昭君一首中“红颜薄命古今同”之语,用的就是诗签隐去的上句“红颜胜人多薄命”。可见宝黛内心完全相通。但最深的相契也是“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苏轼《江城子》词)。
由于庚辰本己卯本皆缺64回,红研所校注本此回系据程甲本补上,但应该肯定,它对宝黛情感的把握是相当细致到位的,从这些文字中,也大体可以看到宝黛的心心相印和夜宴的余波荡漾了。
作为“绛洞花主”,贾宝玉的情怀是博大超越的。作为“神瑛侍者”,他的情感又是至诚专一的。美的超越性理想和爱的执一性追求,构成了贾宝玉精神世界的两极,缺一不可。“金玉”与“木石”在爱的天地里对立,在美的世界里兼容。
在命运无法由自我支配的时代,宝玉期待更自由地活着,黛玉期待更尊严地活着,宝钗希望更和谐地活着宝玉。境界有高下而无善恶。
在相对封闭的大观园里,宝玉和他的儿伴随着青春岁月中一起成长。22回宝黛钗湘云少年男女之间的微妙纠葛,那种混沌未分的烦恼早已不复存在,在63回怡红夜宴中,无论是包括黛玉在内的众人对宝钗“艳冠群芳”的服膺,还是黛玉与湘云之间的互相打趣,和宝钗陪伴“风露清愁”的黛玉饮酒,都充满了真诚友爱。
这是45回钗黛交契和57回情辞试玉后的新气象。“情不情”,“情情”,“无情”,各擅其美,这是作者对人性美女性美描写的深化。但是,“荼蘼花事了”的命运已经注定,悲剧即将到来。
63回贾敬之丧紧承怡红夜宴,喜悲转换只在瞬间。二尤故事之后,抄检大观园,晴雯之死,司棋芳官之逐等一系列悲剧接踵而来。22回“制灯谜贾政悲谶语”的预示一一应验。政治风云,家族命运,婚姻利益,甚至自然选择,都是小我不可抗拒之力。“木石情缘”将到终点。“莫怨东风当自嗟”,只是一种无奈的叹息。
到“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结局来临之时,处无力改变现实之际,曾经启示宝玉寻求暂时解脱的“赤条条来去无牵挂”的禅语又将重新显示出真谛意义,指引宝玉的迷茫心灵,走向人生的归宿。
两次生辰,两段曲文韵语,一众儿女,一位主角,“寿怡红群芳开夜宴”与“听曲文宝玉悟禅机”的对应描写,真可谓意味无穷。
2018年1月18日于深圳
注 释
[1]本文所引《红楼梦》文本,除另注明外,均据中国艺术研究院红楼梦研究所校注本《红楼梦》(曹雪芹著,无名氏续),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版。
[2]参见陈庆浩主编《新编石头记脂砚斋评语辑校》(增订本)621页,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87年版。
[3]红研所校注本《红楼梦》37回作“绛洞花主”,俞平伯《红楼梦八十回校本》作’绛洞花王”,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
[4]参见冯其庸李希凡主编《红楼梦大辞典》(增订本)262至263页,文化艺术出版社2010年版。
[5]参见陈庆浩主编《新编石头记脂砚斋评语辑校》(增订本)192页,336页。
参考文献:
刘上生《从曹寅诗注到曹雪芹改曲词——兼论<红楼梦>63回的表意艺术》,将载于顾斌宋庆中主编《红楼梦研究》(贰)。
俞平伯《红楼梦研究》155至166页《寿怡红群芳开夜宴图说》,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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