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袖围裙为口忙，朝朝洗手作羹汤。此中自有真趣味，不觅仙人辟谷方。
卷袖围裙为口忙
文·弥生
大概是前年，孙某人迷上作诗，时常来一首却总被我说欠点意思。有一天他又发来几句：“卷袖围裙为口忙，朝朝洗手作羹汤。忧卿烟火熏颜色，欲觅仙人辟谷方。”我很感动，想着我厨间辛苦他看在眼里留在心上了，但仍然从诗的角度提出我的看法和建议。很快他回信息过来，得意非常，说，这是钱钟书写给杨绛的。
透过他捂嘴偷笑的表情我看出了两层意思：一，你连钱钟书的诗都没认出来看你以后还说嘴。二，你连钱钟书的诗都批评可见你否定我的诗也是轻狂乱说的。我一招不慎留多年话柄，心里对这首诗的印象也就格外深刻。最近开始自己带孩子做饭，想起这“为口忙”三个字倒是生出无限感慨来。
单身时是不必为做饭发愁的。当然吃的也不甚讲究。面包配牛奶水果可以是一餐。买些冷荤小菜，喝罐啤酒也可以是一餐，没吃饱的话再加些青菜下碗面条。心情好时炒几个小菜也不在话下，烫二两酒，看着电视自斟自饮别有乐趣。一天里有这么一次足矣。
这样悠闲的日子大多是在东京独住时。家中只要有酒，冰箱里有鸡蛋、乌冬面、青菜就可以满足基本生活。不想下厨又懒得出门的时候，冲绳的黑糖果子，配泡盛酒意外也很不错，这怕是只有单身汉才想得出来的组合了。
周末经常有几个要好的同事来我家聚会，主要是想一起喝酒聊天，也是喜欢我做的中餐。我的厨艺在国内算不上好，但应付国际友人还是绰绰有余。普通的家常菜，几荤几素地烧出来，再买些熟食、海鲜，中日结合，啤酒、清酒、烧酒、洋酒纷纷上阵，足可以成就愉快热闹的一餐。至于食材和酒的费用，在日本顺理成章是大家分摊。聚在一起图个热闹罢了。
结婚后的饮食也和一个人时差不多。然而有了孩子以后，一切就都不一样了。给一个挑食且胃口小的娃娃做饭，远远难于做一桌子菜招待朋友。因为你得少油少盐少调料，在此基础上还需考虑口味更要注意营养搭配。民间风闻，高层人物都有专业营养师配餐，每天要吃几十种食物。以前看日本人做饭也是这个指导原则。每餐都有多种食材，哪怕一样只吃一口。
古人教导我们见贤思齐，那就学起来吧。单说主食，煮米饭，白米里各种杂粮杂豆换着掺些。蒸馒头，小麦粉里可以加上玉米面、黑米面，更可以添些南瓜泥、紫薯泥一起和面。包饺子就别提要做几种馅了。
要说方便简单还是各种火锅。用油炒香番茄，加水，调味，水微滚后下肉泥或鱼泥做成丸子，再按自己喜好多加几种蔬菜，最后丢进一把意面，连主食都不必做。大人若嫌清淡，可以另调一碗麻辣汁蘸着吃。
顺德有粥火锅，浓稠雪白的粥底里，先涮海鲜河鲜，再涮肉类，最后上青菜。作为结尾，粥也喝上一碗，特别有养生的感觉。当然这个粥不是普通的白粥，是香米加进鸡汤里熬的，要求米完全溶于水，水米融合，柔腻如一。自己在家做时达不到这个标准，味道却是不错的。
日本的寿喜烧，也是家常容易仿制的美味。一小块黄油化开，只用生抽和白砂糖调味，锅底铺牛肉片，上面码好豆腐、香菇、金针菇、娃娃菜、茼蒿、魔芋丝……喜欢的配菜尽管加进去，煮熟就好。最后锅底的汤最是可口，放一些米饭，打进个鸡蛋，几分钟就成了一锅又营养又好吃的杂煮。
有一段时间孩子喜欢吃蒜泥白肉，我早晨买菜时就经常成条地买新鲜五花肉回来。冷水中放葱姜把肉煮熟，凉了即可切盘上桌。和薄薄的黄瓜片一起沾蒜泥红油吃，鲜美醇香，肥而不腻。
买过肉的人都知道，一条五花肉总有一端是肥肉比例非常多的，不适合水煮，只能切下来另做它用。蔬菜和猪油是天生绝配。把这些略肥的肉切小块，慢火炼出油来，直到肉本身有些干枯，这时加进青菜大火翻炒出锅，味道和口感都妙不可言。
烧一两种肉食，炒几个小菜，做一餐饭也没那么困难。最怕小朋友身体不适，食欲欠佳，做饭的难度便陡然增加了。
我小时候感冒了经常吃疙瘩汤，青青绿绿浮着菜叶的汤底，均匀的白面疙瘩，再卧一个金黄的荷包蛋。最后的点睛之笔是一两滴芝麻油。赏心悦目，暖胃暖心。
如今我自己可以做更多的改良，只说汤底就有太多种选择。除了面疙瘩，还可以煮些切得细细的面条。汤可以喝，面条也可以单独捞出来拌着酱吃。
自从成功研制了香菇肉酱、鸡蛋虾仁胡萝卜青椒酱，配上秋葵、豆苗、黄瓜丝之类的蔬菜，孩子要求吃面的时候越来越多了。秘诀在于，油要大——反正最终都剩在碗底——料要足、酱要少、现吃现做。
说到改良，我第一次在大阪排了一个多小时队，吃到赫赫有名的文字烧的时候，我的感想是，这不就是改良版的老北京糊塌子吗？我也可以再次改良成家庭版的啊。
用鸡蛋和水调出不稀也不厚的面糊，加进胡萝卜丝、茄子丝、卷心菜丝、韭菜……总之一切水分不太多的蔬菜都可以。热锅薄油，倒入面浆转小火，轻轻摊开，凝固了翻面，出锅前撒上海苔丝和芝麻，再细细挤上几条番茄酱和蛋黄酱。
新颖、简单，关键还有营养。口味不重，蔬菜本身的鲜甜胜过一切。不仅可以当病号饭，做早餐、做间食都很受欢迎。
厨房里的工作，永远是无休止的重复，重复中还需要绞尽脑汁的创新。一日三餐，菜买来，洗、摘、切、剁，顶着油烟高温一样样做好，吃完，洗洗涮涮，打扫卫生。处理完毕，中间隔不了多久，又要开始新的一轮。而且这短暂的休息时间里，煤气灶上可能还在炖着汤汤水水。
一日三次。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不夸张地说，每顿饭，都是西西弗斯把一块巨石推到山顶。要是没有积极的乐观精神和对生活实实在在的热爱，怎能支撑得下去？
苏东坡初到黄州时曾自笑平生为口忙，诗里是一代仙才的幽默和豁达。我自己嘛，倒是很想改钱老几个字，颇能表达心意：卷袖围裙为口忙，朝朝洗手作羹汤。此中自有真趣味，不觅仙人辟谷方。
本文原刊于《向度》2019年夏季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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