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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度原创|青青:寂静的春天
寂静----自然笔记之一

进入中年之后,总是在深夜里突然醒来,没有梦,也并不急着上夜。静静躺在黑暗里,这是深夜,屋子里黑沉沉的,窗外是更广大的黑,我以为世界此刻是静的。但并不是,房间里嗡嗡的声音,应该是冰箱,它在不停地运转。黑暗里还能听到公路上偶尔驰过的汽车,轮胎擦着马路沙沙的声音,还听到叭的一声,应该是车子驰过凸起的路面。更远的地方,好像有人在呼喊,压抑而飘渺,这一声啊,好像不是从嗓子里吐出来的,是从心脏深处徐徐吐出来的。

我没有住在深山,我只是住在深山褶皱的小城市里。这里距离南山只有不到十公里,距离王屋山四十公里,距离孔山(其实也是太行山的余脉)也就十公里。距离沉沉东去的黄河只有二十公里。距离喧嚣的郑州120公里,机缘巧合,我被放逐到这里。我曾经一个人蜗居在单人房间里默默流泪,孤独袭击着我。有一天,雨过天晴,我看到了北边的太行山,钢蓝色的,蜿蜒逶迤,从西边像画家的水墨一样拖到东边,还有南边也有山,是翠玉一般,满山是槐树。济源这个小城被山轻轻合抱进来。不知道为什么,看到自己住在山的合抱里,莫名地开心起来,因为打小自己就住在盆地里,南阳盆地。

在槐花开的5月,我进了南山,南山到处都是游客,他们骑摩托车,骑自行车,还有成团的人在捋槐花,南山槐花节的横标语在路口上飘扬着。所有的山都被旅游了,宁静也随之打破,随着人流与旅游开发,噪音开始侵入。西雅图酋长在写给弗兰克林-皮尔斯总统的信中说,“如果在夜晚听不到三声夜鹰优美的叫声或青蛙在池畔的争吵,人生还有什么意义?”但这句话对现代的中国人来说,简直是笑话,他们不愿意听鸟叫,更不愿意听青蛙叫,他们的耳朵已经结上了厚厚的痂,只听到股市那让人心跳的潮水呼啸声,堵车时汽车不耐烦的喇叭声。大自然不过是他们沮丧或者失意时的借口,所谓的南山捷径是也。

寂静是什么,它不是没有声音,而是充满了自然的声音,而不是人类的噪音。所有出生在乡村或者山村的人都有 这个经验,黄昏来临,月光如水,虫子们开始了一天最快乐的鸣唱,这时候的大地是那样温暖寂静,好像一个慵懒的母亲,自由而放松。蟋蟀与油铃子进行着多声部的合唱,蟋蟀的叫声也有着区别,有吱吱,有嘻嘻,也有咭咭——有叫的时候明亮高亢,也有低沉浑厚的,油铃子却是一味的铃——铃——地响着。如果人突然走过,他们几乎同时停下叫声。这时候黄昏是那样寂静。前面的蟋蟀声音尾音还飘散在空气里,后面蟋蟀振动翅膀的声音即将开始,空气像有波纹的水面在动荡里渐渐平静下来。

王屋山深处有座华盖峰,山峰对面就是紫微宫,紫微宫已经颓败,只剩下唐代的一段土墙。但山门上住着道姑盛理兴,我是秋天和同事陈辉采访时顺路去了紫微宫,看完要离开时,手刚刚抚上大门,楼上下来一青衣道姑,她头发乌黑,眼窝深陷,眼睛异常明亮。她冲着要离开的我们说:且等等。我做了一个梦,梦里师傅说有人过来。好不容易醒过来,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就碰上你们了。上去喝杯茶哟。一行人互相看了一眼,跟她上楼了。那天刚刚下过雨,她的住处云雾缭绕,木门,对着门的条桌上供奉着玉皇大帝,一支香还在袅袅的燃着,掀开布门帘是她的住处兼茶房,一床,一桌,一凳,旁边学有一竹箩筐,里边放着她正在做的针线活什。我们坐下,听到山风刮过窗棂,发出扑拉——扑拉的声音,她说:“晚上才静呢,附近山里猴子争吃东西都听得清楚,还有那股小溪流一路流下来,一会儿咕咕,一会儿嘻嘻,山鸡半夜里都会被黄鼠狼惊得嘎嘎地叫起来。”我出神地听着。想她一个人住在深山,不知道寂寞不?她指了指玉皇大帝:“有神护着我,我一点儿也不害怕。”她说,冬天的时候山里的鸟和猴子缺吃的,有时候都会来找她,她会在门口放在一把小米,或者一个供桌上放皱了的苹果。有一个猴子特别调皮,吃完了,站在门口不走,小手轻轻扣门,嘴里还发出呜呜的叫声,理兴只得出门,再给他一只苹果。嘿,这小家伙抱上苹果就跑了,头也不回。

那天我们住在王屋山下的一家招待所,天黑下来,山谷里是真正的黑暗,感觉到黑暗凝结成一团,有了重量,我们走出门来,但见门口的照明灯上,千万只蛾子向着灯光撞击,在光柱里团成了一团,那个灯泡已经不再明亮,被蛾子身上的荧光粉涂了厚厚一层,半明半暗地在大风里摇晃着,离开这个招待所几步,人就沉入黑暗里了,山谷很深,两岸的山峰黑沉沉地耸立着,突然一个闪电,嘶啦——,像是丝绸被巨手撕破,这是我第一次听到闪电的声音,接着是雷声,哐冷——隆隆——,雷声停下来了,山谷里蕴满了寂静,那是太古初开,洪荒生成,宇宙新生的寂静,这寂静里又有万千的动荡在生成,人不由得缩了一下身子,把自己缩在一角,这静是有压迫感的,起码是有千万吨的,我们必须缩小下来,才不致于被压着。风从山谷另一边吹过来了,我们脸上没有感受到风,只听到树林里哗哗呼呼的声响,风翻动了树叶,吹弯了小树,撼动了大树的枝条,风推动着一切向着我们扑来。风的舌头是凉的,先在我们脸上狠狠舔了一口,然后推动我们的身子,人在这样如同太古的寂静里,是生出恐惧与渺小感的,我们缩得更小了。有人小声嘀咕:回去吧,回去吧。但还有人坚持着说,再感受一下黑暗与寂静吧。雨在另一番闪电与雷声里下来了,啪——地打在脸上,又凉又痛,还有点麻,难道雨水里有电流?更多的雨点追击过来,脸上,头上都开始被人拍着,我们抱头鼠窜,跑进招待所里。

我家一直养着一只白猫,已经养了六年了,她是从老家我哥哥那里抱过来的,来时还没有满月,弄了个奶瓶给她喂奶。她是安静的猫,几乎从来不叫出声,我写东西,她安静蹲在书桌边,紧紧靠着手提电脑,大眼睛认真地盯着我的在键盘上翻飞的手指,好像这键盘下面藏着一只看不见的老鼠。看的时间长了,她也有点困了,就歪着头睡着了。有人说爱养猫的人喜欢安静。这不知道有没有道理。我喜欢猫是从童年带过来的,那时就有一只黑白花猫,陪了我十年。我的奶奶住的地方是在村子的最西头,房子就在田野地里,感受最深的就是寂静。夏夜里就睡在大梨树下面,萤火虫儿成群从草丛里冒出来,低低地飞着,星群在更高远的天空里,好像在也游动着。在我恍惚入梦的时候,我几乎分不清,哪些是星群,哪些早萤火虫。夏天的夜里会有猫头鹰低沉地咕嘟——咕嘟的叫声,还有月光在木槿花上的掠过的沙沙声,草蚊子偶尔的嗡嗡声……后半夜露水下来了,在梨树叶子上凝成露珠,这露珠越凝越大,单薄的梨树叶子终于禁不住了,哒——的一声,正落在我的额头上,我醒了,揉揉鼻子,继续睡过去了。如果是雨后,田野和水沟里的青蛙高低相和,叫得可欢了。呱——啊——呱——田野因了这声音变得更加宽阔与广大,星垂平野,月笼轻纱,青蛙的叫声被更广大的原野与黑夜吸收了,再回到我耳朵里都像梦幻一样若有若无。如果在秋夜,田野地里的蟋蟀和秋娘的叫声密集又明亮,大地缓慢升高,人也跟着上升。蛩鸣虫唱,黑夜漫长,人在梦里梦外都是恍惚不定,好像躺在一个旋转上升的巨幅魔毯上,浮在高高的秋夜。

童年生活留给我的后遗症之一就是喜欢寂静。这是在我中年之后才慢慢悟到的,但我在城市里已经无法寻到寂静。无尽的人流,拥堵的车流,即使是在深夜,大街上仍然是拥挤的,在城市里,我永远都感觉像是个过客,找不到安定的存在感,好在我选择的小区非常大,小区是房地产还处于星火阶段的本世纪初开发的,北环之外的地很是便宜,地产商在小区中心挖了一个大湖,遍植柳树与荷花。中间还堆以假山,植以樱花,桃花,紫藤等等,另外环小区还有寨河,以隔开别墅与连排别墅和平民区,因为有水,小区里的植物格外繁茂,有水有树,鸟儿自然也很多,虽然近几年比鸟还多的人涌进小区,小区快成了一个杂乱的小镇,但我仍然舍不得搬走。因为在这个小区里,我还能偶尔找到残存的宁静。必须在春冬夜里十点之后,小区里的大部分人都开始淋浴就寝,湖边开始宁静下来。湖水里有影影绰绰的柳树的影子,如果是春分之后,还能听到青蛙的叫声。湖边的竹林,丁香,桃树和杨树都睡过去了,青砖铺的小路在夜色里飘忽不定,好像也入了梦。青蛙不叫的时候,你是可以听到丁香蟋索着打开自己骨朵的声音,树上灰喜鹊睡梦里咕哝的声音,湖里的鱼突然跃出水面啪啪的打水声,这些都使夜晚那样寂静,凝神聆听,可以听到夜晚深长的呼吸,还有缓慢的心跳。有雪的冬夜也是格外寂静,湖边寂无人迹,雪打竹叶或者小灌木上,沙沙唰唰,好像有无数个小兽一起奔跑着,应该是银狐狸吧,轻巧的脚步像猫一样寂静无声,白色的毛发银白雪亮,扫过的大地都开始发光。雪慢慢厚起来,脚下发出奇怪的咯吱声,好像踩在青蛙的滑的凉的脊背上,这白色的青蛙吱的一声,从脚下滑走。更多的青蛙等在前面。雪夜里的万物都像存在,又像是随时消失。雪修改了他们的形状与曲线,使所有事物都圆润丰满,柔软纯洁。这些深沉的寂静可以让人突然想到生命的终极问题,比如自己到底是怎样来到这个世界上,又是家族里哪一个人遗传给了自己头发与皮肤,在我之前的那个我到底是个梅花鹿还是一朵花?寂静使我更深刻地感到了自己。通过寂静,我们战胜了时间,这好像是一句诗。当完全的静默包裹着一个人,这个人是与宇宙万物可以沟通的,我们不仅听到大自然的声音,还可以听到更广阔的宇宙的声音,我们再度看到星辰,愉悦的狂喜。

恋人间的寂静比满嘴的甜言蜜语更加有意味。顾城说:我们站着,不说话,就十分美好。那是相爱的最高境界,心意相通,不用言语。言语在最美好的事物面前都是无力的。比如春天,桃花,杏花,玉兰,海棠,花像波浪一样涌过来,你站在她们面前,说不出一句话来,任何话都是愚蠢而不恰当的。她们的美,语言描摹不出其十分之一。两个有情人,只要相遇,他们身上的电波与磁场都在噼哩叭啦地互通,更不用说眼神,顾盼之间,已经说尽了千言万语,那一回眸的风情,那眼波流转,那嘴角的微微笑意,那低下头的脸红与发窘,比一万句我爱你都要动人。两个沉默的情人,比一对叽叽喳喳的恋人更得人心,智利诗人聂鲁达在这个问题上与顾城所见略同,他说:我喜欢你是寂静的,仿佛你消失了一样。 你从远处聆听我,我的声音却无法触及你。 好像你的双眼已经飞离远去, 如同一个吻,封缄了你的嘴。 这种内心相通,精神默契的境界其实是情人间最高的境界,他们已经不需要用语言来表达自己,他们对对方的爱有着高度的自信,也无比信任着自己的爱情,“你的沉默明亮如灯,简单如指环。 你就像黑夜,拥有寂静与群星。” 所有的美都需要想像加入,想像的空间越大,美感就更发酵。只有寂静才能激发起无尽的想像。这样的寂静里包含有高度的精神默契,心灵相通,智慧的无上领会。祥宗里不立文字,起于世尊在灵山会上,拈花 示众,是时众皆默然,唯迦叶尊者破颜微笑。此为佛教禅宗以心传心的第一公案。后以喻心心相印,会心一笑。

在济源期间断断续续在看一本书是美国人戈登·汉普顿《一平方英寸的寂静》,声音生态学家汉普顿,背着录音器材从城市出走,横越美国,一直到达华盛顿,为拯救奥林匹克国家公园霍河雨林里一平方英寸的寂静,寻求立法。中国人其实正在失去最可贵的资源,那就是内心的寂静和大自然里不受现代化噪音污染的寂静,在城市化摧枯拉朽的运动中,寂静正快速退缩。就在不久前,我和老师去了西双版纳曼迈古茶山,已经是深夜十点钟,并肩站在庭院看星星的我们,仍然听到远处机器的轰鸣,还有茶商们在歌厅里空虚的身子发出的歇斯底里的歌唱。资本带着隆隆的巨大响声正在从东部碾压向西部,内陆碾压向边陲,所到之处,宁静消失,尘土飞扬,古老的村庄在财富的刺激下,疯狂地采摘与贩卖,无规划地建设着新的闪亮的吊脚楼,那些被茶商们一再光顾的古茶树,花容失色,蒙满了灰尘,我想,要不了多久,她们可能就会在喧闹与噪音里失去生机与与活力。“人类终有一天必须对抗噪音,就像对抗霍乱与瘟疫一样。”这是诺贝尔奖得主,细菌学家罗伯特 科赫在1905年提出的警告,历经一个世纪之后,这一天必将提前到来。

此刻是春天的早晨,昨夜几乎无眠,头晕乎乎的,心情糟糕,我站在小区的寨河边,听到青蛙欢乐地啊——啊——声,谁家公鸡清亮的打鸣声,还有密林深处斑鸠低沉悠扬的咕——咕——声,一只灰喜鹊,站在即将凋落的梨花枝上,发出轻俏的呀——呀——声。春天让她的嗓音变得温柔起来,她那粗嘎的声音因为爱情而柔软而娇俏,这是我第一生注意到的。我不仅微笑起来。这时,飞来了另一鸟,小巧的身子,嘴里发出宛转的啼鸣,她发出叫声时,全身的羽毛都在抖动,好像她的声音是从羽毛上散发出来的,我笑得更开心了,早晨那郁闷的感觉在寂静美好的事物里消散一尽。那些能够感受寂静之美的人,能从中获取生命的力量,直至一生。感恩生活着的大地,感恩大自然提供的明亮而寂静的春天。

作者简介
青青

青青,原名王小萍(王晓平),现居郑州,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河南省诗歌学会副会长,河南日报报业集团驻济源记者站站长,喜植物,好花月,爱文字。热爱一切寂静微小的事物。著有《白露为霜——一个人的二十四节气》《采蓝》《小桃红》《落红记——萧红的青春往事》《访寺记》等 。《白露为霜》获2015年度孙犁散文奖,《落红记——萧红的青春往事〉获第二届杜甫文学奖。


renwenxiangdu@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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