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乏牛坡

“族长,不得了啦!”庙倌狗娃大声嚷着跑进族长牛三的院子。

“慌啥慌?慢慢说!”

“庙门开着,好像里面有个啥。”

“怕是咱们牛家谁去敬香没给你说,走看看去。”牛三披上衣服,边走边说。

牛三和狗娃把庙门开大,香案前熟睡着一个婆娘,怀里抱着一个娃娃;供桌上的献物一点不剩,肯定是这婆娘吃了。

牛三是个胆大人,十岁时敢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晚上走在悬崖边,二十岁时在猫头鹰哭丧的叫声中、在老北风旋起枯草的嘶吼中,在古坟滩一觉香甜地睡到天亮。一看庙里的场景,他也大吃一惊,头发不由向上竖起,脸上渗出汗珠。

“他狗娃叔,快叫人到庙里来,都叫全。”

狗娃三步并作两步飙到涝坝边的那棵老榆树下拉响大钟,牛坡人一听钟声响得急,知道有大事,个个随手操起铁锹棍棒之类,直奔大钟下。

狗娃一声召唤,人们蜂拥到庙前。

牛三慢慢叫醒那婆娘,问她哪里来。她脸上有几处血迹,沾满麦草的头发披散着,用战抖的身子护住娃娃,害怕地看着这么多人,正像一只麋鹿可怜巴巴地看着扑上来的群狼。牛三挥手示意人们退后几步,又给那婆娘说:“别怕,我们不是土匪,你说发生啥事?你从哪达来的?”

婆娘呆滞地看看牛三不说话。

“她肯定从山下来。”                                                

“你来干啥?出逃?”

她咬咬牙,不说话。

“她吃了献物,弄脏了我们的家庙,把这不干净的婆娘烧了!”

“对,族长,把这个臭婆娘烧了!”

有人激愤地大声喊着。

“说话,你是谁?”

“说,你是不是木头?”

沉默,还是沉默。

“婆娘不准进庙,何况她是外人!”

“族长,这不明不白的婆娘脏了咱们的祖庙,你给咱们的先人做主!”

“族长,你给牛家人做主!”

“族长!”

“族长!”

人们黑压压跪了一庙院。

“问清了再说吧!”

“她是野婆娘,族长!”

“她是疯婆娘,族长!”

“族长,我们的祖先会怪罪大家的,连家庙守不好,会降灾牛家人的。”

缠了半天,她咬紧干裂的嘴唇,一言不发。

“你没哑巴吧?是你不说情况,别怪我。不用家法,牛家的家神不会饶我;不用家法,我这个族长不能服众啊!”

“架火!”牛三下定决心大喊一声,声音在家庙上空飘荡。

一袋烟工夫,山坡上燃起熊熊的木柴火,人们继续往火堆里扔干树枝,“噼噼啪啪”的声音似乎要刺破冬日的寒气。

“把人带上来!”族长舌头打着战费力地挤出五个字。

 “且慢,等我问问,族长?”

说话的人就是几年前来到牛坡的仁家后生。

仁家后生,叫仁俊达,家住城北渭河边,离城五里。牛坡人说他是城里人,叫他“城门下的”,而他说离城一丈,是个乡棒,他是地道的乡里人,和牛坡人一模一样。

同治某年,河州回回杀奔而来,不分男女老少,见人就是一刀。回回人汉仗高大,白帽子红胡子,汉人恐惧万分,一人骑马进村,百人逃跑。河州回回从西关、北关杀进县城,横尸满街塞巷,鼓楼上只留下几百人坚守待救。

仁俊达,当时十九岁,和乡邻们往北川逃跑,先逃到北川三河口的老城。老城三面环河,地势虽然险峻,但城墙坍圮,日久失修,守军大多调往通渭执行任务,只留下几十个老弱士兵防守,回回纵马而来,没几个时辰城被攻破。三河交汇处,冲出三块川地,中间一块最大最平背靠大山,仁俊达跟难民逃出老城,难民朝河沟深处逃命,任俊达独自奔向川地,中午时分被包围在中间的这块川地里。仁俊达,自幼喜欢弄枪舞棒,拜过路的一位山东老人为师父,练得一杆三尺鞭杆儿十分软和,师父也教他七尺长棍,一手三翻海又快又猛,很是上手,他学得的看家本领是大刀,师父把长棍打一片、花枪挑一点的特色柔在大刀的招式里教给他,又教他纵步与蛤蟆步。他天生爆发力大,一个纵步就是一丈;蛤蟆步就是半蹲着跑,比人站着跑还快。两个回回上来夺他的大刀,他左右一摆身子,回回兵就重重地摔在地上,满身是土。带兵的回回打马过来,眼前这位汉人身长八尺,膀阔腰圆,手执一把大刀护住门户,一看是个练家,功夫出众,人长得白净清秀,英俊洒脱,他打心里喜欢这位汉子,很想招降他做回兵教官。

“你盘盘刀,让大伙开开眼界。”

“你盘得好,我可以饶了你,小子!”

带兵的连声说。

回回兵下马围成一圈看任俊达盘大刀。

任俊达一个纵步向西,人到刀到,回回纷纷后退;寒光指向东边,东边退后一片。任俊达几个跳跃,早已试探出回回的虚实,此刻,他心中暗喜,舞动大刀大喊一声,划一个长弧,向北杀出一条血巷,趁回回发呆的时候,他放低身子,施展蛤蟆步功夫,翻上几道田埂,回回兵追他,马上不去,独步追害怕那道寒光,就是不怕根本无法追上,他跑得太快了,回回搭弓瞄他,他身子低,步法灵活,瞄不准,等几支箭落在身后时,他一闪身躲到山包后面去了。

暂时甩开了回回,任俊达不敢大意,一直朝山上慢跑,翻山穿沟,淌水钻林,专挑偏僻处走。天擦黑的时候,他手掬溪水喝足一气,沿小路向沟里走去。四周万籁无声,他判断把回回兵撇远了,安全了,钻进一个山洞想睡一觉,缓缓乏气。他把大刀放在右手边,刚躺倒,冰得马上坐起来,原来汗水湿透衣服,紧张使他不曾注意,现在人一松懈,才发现衣服冰如铁板,也清楚地听到肚子咕咕直叫。他又困又饿,意识到不敢睡着,一睡着将永远不会醒来,他盘腿坐着闭目养神,但寒冷和饥饿阵阵袭来,很难挨。任俊达伸伸懒腰,起身出洞向前慢慢走去,天黑透的时候,他来到坡前,道路渐宽,他明白顺路走上去一定有人家。他走着走着,越走越慢,不得不拄着刀杆走;不知走了多长时间,他原地站着休息一会儿,又往上走,走到半夜,他不得不拖着大刀走,走一阵休息一阵,走几步停一停,纵使他有自幼习武的铁身子,但人是铁,饭是钢,一天不吃不稳当,更何况白天体力消耗严重,他抬步倍感艰难,自从向北川逃命,他没吃饱过一顿,庆幸他是个好练家,身体底子厚,像一般人早倒下去了。磨蹭到后半夜,他两耳开始鸣响,眼前时时发黑,强迫自己不停挪动脚步。昏昏沉沉走过一弯又一弯,一弯要比一弯陡,他眼前似乎有幻觉,他感到被蟒蛇缠住,缠得他呼吸困难,耳畔轰鸣,头部发胀。千万要坚持住,意志告诉他一定要拼下去,千万不能倒下。天蒙蒙亮的时候,他感到头脑生疼,心跳沉重,一阵山风吹来,他稍微清醒,他想大概走了十道弯了吧。其实他走了十三道弯,还有五道大弯等着他。天放大亮,他发现四周的远山远远低于他了,一丝兴奋从心头飘起,他长长吸几口气,头没那么生疼生疼了,强大的精神支撑他继续攀升,日上三竿的时候,远处拐弯的地方似乎走过来一个人,他又兴奋又紧张,疲惫的眼中满是警觉,暗暗捏紧大刀。其实他忘了,如果遇上敌手,这么窄的路大刀如何施展呢?只不过吓人的摆设了。看清来人了,是一个汉人,任俊达再也走不动了,叫了一声“老哥”就坐倒于地。

来人四十上下,胡子麻碴,要下山去,见到任俊达血迹斑斑的大刀,十分害怕想往回跑,当任俊达瘫坐地上时,他回身仔细打量任俊达:脸色煞白,衣服上干血一块连着一块。

“你从山外来?外面来了土匪?”

任俊达点点头。

“你来干什么?”

“逃——命——”

“你等一下,我去叫人抬你。”那人说着快步走上山。

“族长——族长——坡下躺着个受伤的汉子。”

族长牛三叫来几个年轻人拿了两根白杨椽和几根细绳跑下弯来,任俊达全凭意志支撑超越身体极限走到这个高度,一看到前边那个人,他知道自己有救了,精神反而彻底松懈了,等族长一行人来到时,他坐着睡着了。

族长指挥大家三两下扎了副担架……

几个壮大小伙把任俊达抬到了牛三的窑洞里,窑洞作为房,冬暖夏凉,经济适用。牛三老婆莲花把土炕烧得暖烘烘的,先铺好羊毛毡,再盖上旧棉花的被子,叫人脱去他的外衣扶他睡下,然后洗净手系上围裙腾腾腾地擀了杂面饭晾在案板上,又在切菜板上切了一颗洋芋,急忙取下围裙到场上抱了一抱麦柴,牛坡人要急忙做饭才用麦柴,平时舍不得用。她圪蹴在灶台前点燃麦柴,送进灶里,又一把一把送进麦柴续火烧水,锅里的水响声很大时她把洋芋下到锅里盖上锅盖,接着加柴烧,响声变小,锅盖上面水汽又大又圆,水开了。莲花的刀工不错,面切得又细又长,她把切好的面条下在锅里烧煮,她知道这个时候不能塌火,一塌火面条熟不到一起,不好吃。莲花的火候把握得准确,下的洋芋杂面饭青白分明,捞到碗里整齐好看,吃到口里柔而有骨,吸一口面汤糊而香甜,杂面饭和洋芋就是好。饭做好了,她摇醒任俊达热水抹一把脸吃饭,好后生,好饭量,八九碗下肚,任俊达舒服得打个饱嗝,他感激地看着牛三这个不上三十岁的族长,看着莲花这个温柔善良的恩人。

任俊达在窑洞里和牛三睡了三个晚上,身体完全恢复,他伸直肌肉疙瘩的胳臂让族长往弯折,牛三试了几次折不过来。

村子中心的大钟下是一块空地,任俊达给牛坡人表演了三尺鞭杆、七尺长棍、八尺任家大刀,蛤蟆蹲跑等等,踢踏得尘土飞扬,牛坡人齐声喝彩,声震沟坡。

牛三从任俊达的口中得知山下极度危险,他不准谁私自下山。任俊达是外人,牛三原来准备把他送出山去,看了任俊达的人就是爱,看了他的拳术表演,确实想把他留在山上,教族人摔打筋骨,对抗土匪。

喝罐罐茶是山里人的习惯,喝了苦茶干活有精神,茶瘾轻的早上喝一顿,重的早晚喝两顿,瘾毒的早中晚喝三顿,喝得人亮如黑炭。喝茶工具简单,一个废旧的脸盆装满灰,正中枕一根很硬的疙瘩木材,把碎柴搭在上面点着,再把有嘴的小陶茶罐倒上凉水煨在火边,等罐里水开了,再掬一把茶叶放进去煮,茶溢起来用一小木片压下去,如此三两次,把茶水从小嘴滴到茶碗里,掐一口馍馍,喝一小口茶。喝茶有讲究,头茶二茶不敢给娃娃喝,有时比草药还苦,会把娃娃苦晕的;喝茶一定要下馍馍,不能满口喝,会烫伤嘴、咽喉,没有绝对茶龄和喝茶功夫,不敢不要馍馍大口喝。茶下馍馍,馍馍下茶,吃饱浇灭火,穿鞋上屲。山里人煮罐罐茶很注重节省,盆中的大柴一面烧黑了,转过来再枕,彻底不能搭小柴了,取下来放进炕洞里烧炕,再换一根大柴枕上。用指头粗的铁丝箍一个圈,弄三条腿站在火盆里,上面坐个下大上小有盖子的像壶不是壶的烧水用具铁鐅子,一顿茶的时间可以烧开几鐅子,存下来婆娘娃娃喝、煮饭、羼冷水洗衣、给猪烫食等等。

七天后,牛三早早起来,生起柴火,和任俊达烟熏火燎地咬了几口黑面馍馍,喝了几盅罐罐茶,等任俊达穿好莲花为他洗净的血衣后一块出门,来到坡顶往下看。这一看不要紧,把任俊达吓出一身冷汗:山路陡峭又曲又长,他晚上走路,迷迷糊糊顺白线一直往上没有回头看一眼没有坐下缓一会,否则不知摔死几次了,看着下面他真后怕,庆幸自己命真个大。

“你留在山上过行不行?”族长试探任俊达。

“老哥,我真的愿意留下来,我的家人死的死,散的散,家早没了。”

牛三兴奋得抓住任俊达的手说“走,回家!我活着,牛坡就姓牛姓任!”

 “金窝窝,银窝窝,不如咱牛坡的炕窝窝!” 牛三放开嗓子吼着,嗓门又大又难听,声音破锣似的碰在沟坡上。

钟声把牛家人聚集在那棵老榆树下,族长说道:

“长辈们、兄弟们、子侄们,有件事跟大家商量商量。”

“任俊达,家被回回反没了。现在山外乱得厉害,让他留下来教大家练拳行不行?”

“我是愿意的,当然接受一个外族人,族长一人说了不算,望大家仔细想想。”

“牛坡隐蔽是隐蔽,万一土匪来了咋办?咱们力量随身带着,可笨手笨脚的怎么打跑土匪?”

大家一致同意,尤其是小伙子们。

“那好,再过两天是十五,咱们就禀告家庙吧!”

十五那天,狗娃早早起身洒扫了庙院。牛三带领全族男女来到庙前广场,女的一律跪在庙外,男的执香跪在庙内。牛三的三爷牛寿松是前任族长,是个性格开朗爱开玩笑的人,他没有胡子,别人曾问原因,他说像妈妈着不长胡子,惹得全场爆笑。他已年过七十,声望最高,近几年精力不够,把族长一职交给牛三,赋闲在家。他右手在外左手在内双手执一根蜡高举齐眉后恭敬地插入香炉,如此动作再插入一根,然后点燃蜡;又在蜡的火苗上点燃三支香双手执香举于眉高后插入香炉,接着退后一步先拱手再磕头三次,最后起身双手举于眉齐礼毕。男性族人按辈分由大到小一个跟一个点蜡烧香磕头行礼,牛寿松带领他们敬了天,敬了地,敬了家神。

“牛三,该你了。”牛寿松温和地说,眼里对侄孙充满爱意。

牛三双膝跪地祈祷:“我神明的族神,为了族人的安全和强健,族人一致同意接纳山外人任俊达长住牛坡;弟子认为任俊达,人品高俊,善良刚勇,一身武艺特别出众,子弟一致愿意拜他为师。请族神应许,请族神保佑子孙吉祥平安。如果族神答应,就明示吧!”

祈祷完,牛三轻轻摇动签筒,一根签飞出,上刻“清风明月四季平安”,牛三把签传给牛寿松和几个年长的族人过目,几个老人说能行,是上上签,大吉。

“传俊达进庙行礼!”狗娃大声说。狗娃的名字丑,而他的嗓音很甜润,唱戏一般好听。

任俊达走进去一看,牛家庙建筑不甚气派,但塑像确实古怪:非人非仙,是两头黄牛。黄牛屈身安卧,浑身滚圆,不杂一尘,两角微突,呈八字形,一双大眼正母亲般温柔地看着身旁酣眠的牛犊,牛犊和母亲一样闪着金黄色。牛像栩栩如生,一股温暖祥和之气,扑向任俊达心田。

牛寿松亲自给任俊达递过香蜡,他一一点燃插好,化一份黄表,恭敬地磕头行礼。

“任俊达,你进了我们的家庙就等于知道了牛家世代相传的秘密,你能保守秘密不外泄吗?”

“能,不是牛坡人,我冰冷的尸骨早喂成野狗了!”

“你起个誓吧!”牛三继续说。

“如果我背叛诺言,就让走脱的山埋了吧!”

“那好,十八正好黄道吉日,就在庙前场地筑台收徒吧!”牛寿松捋一把花白的胡子给任俊达亲热地说。

十月十八日是牛坡一个重要的日子,牛坡人用十八根圆木搭起一个三尺高的台子。牛三带领族人烧香点蜡化表祭了家庙,在庙前场地台子上扶任俊达坐正木板凳,让牛家子弟排队磕头拜师。

“一日为师,终身似父,我牛家弟子一定要听任师父的话,好好练拳!谁不听话,就干苦活,不给饭吃,听清没有?”

“是,明白!”

“今天设台收徒,有请任师父说几句!”

任俊达穿一身大襟黑色衣服,衬托得脸更白,人更秀气,听了牛三的话他有些害羞。

“论功夫,不论年龄,你们不要认为任师父不到二十岁就不尊敬。”牛三鼓励任俊达。

“牛坡的朋友,不才初次来,拜托了,拜托了!”任俊达左手在前双手相合给台下施礼。

“练武首先是强身去病,不是打架!”任俊达剑眉一扬一扫害羞,“练武要吃得苦,不能三天打渔两天晒网,要坚持,这是第二。”

“要耐心,一步一步来,万万不能一口想吃成胖子。”

“练武要用眼仔细看,要用心反复想,一句话,‘练武要用脑子’!”

不论小孩还是大人,不论男的还是女的,只要喜欢武术,任俊达都教,教他们从马步练起,练长跑、练耐力、练力量,先强化基本功,后慢慢加上棍、枪、刀等器械,练身法、步法,讲究精准、速度。

山中时间过得真快,转眼三年过去。

那个早晨任俊达练了几路拳脚刚要喝茶,听见大钟敲响,他快步跟牛家人来到庙院,看见了头上有血痕的那个婆娘和怀中熟睡的娃娃。

族长一再问她,她始终不喘话,山坡上柴火看看烧得映红了早晨,族长叫人把她带上来。

人命关天,任俊达就大声说了“且慢”那句话。

“端盆热水。”任俊达说。

“端热水去!”族长大声说。

任俊达给那婆娘洗去脸上的血迹,定眼看看,她面白眼青,有几分姿色。一阵热气让她清醒三分,这时怀中的娃娃开始哭啼,哭声很恶,带有刚性,冲向山野。

“乖乖,别怕!妈妈在哩。”

“不要动我的娃!”说罢婆娘哇地哭出声来。

娃娃继续哭啼,婆娘急忙解衣喂奶,不避众人。娃娃不再哭啼,一边吃奶,一边用小手抓着另一个雪白的乳房。

牛坡婆娘奶娃娃不敢正对男人,这婆娘当众来奶反倒让男人们难为情了,他们默默转过身,而那些男娃娃拍着手看着笑着。

娃娃的哭声唤醒了母性,后人的哭声再次救了她的命。

婆娘叫兰翠花,窦家庄窦员外的小老婆。窦家庄在哪里?就在山后一个比较平坦的“盆”里。为啥说“盆”呢?中间川,四面山,远看像脸盆,这种地貌黄土高原常常见到。

世事就是这样不公平,穷人年轻身体棒二十三十打光棍,富人七老八老须发花婆娘成堆守空房。窦员外五十多岁时用三斗粮食到山里换了十八岁的兰翠花做小,翠花在窦家生活五年生下这个男孩已经半岁多,取名窦天锡。

从陕西杀来一支回回,实行“杀光、抢光、烧光”的恶毒政策,回回一路追杀汉人,连马两眼血红,瞪眼看人兽性十足。这支回回朝窦家庄奔袭而来时,翠花抱娃娃跟全村人逃到回沟深处的洞里。洞是人挖的,在半崖上,是乱世为躲避土匪临时住的,没有台阶,先把一人从崖顶吊进洞里,这个人把洞中的软梯子吊下来,人从梯子上上去,再把梯子收上去。土匪,走了,放下梯子,人们下来,洞里留一个人收上梯子,其他人在崖顶把他再拉上去。翠花的娃娃在洞里放声大哭,人人骂娃娃是“祸害”,会招来回回。翠花含泪带娃娃离开回沟,躲进一块地里的一个大苜蓿垛里,娃娃又大哭不止,她带娃娃离开草垛,溜在一个浅窟圈里,窟圈四周长满蒿草和低柳树,真奇怪,娃娃收住哭声向她微笑。回回追进回沟,悬崖他们上不去,就把前边那个草垛推倒拖来,撒上辣椒面子点燃从崖顶扔洞里,活活把一洞人熏死了。

透过草树缝隙看到黑烟冲天,听到窦家庄人哭天喊地撕心裂肺,翠花害怕极了。好容易等到天黑,她抱着娃娃往山里走,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从天黑走到天亮,从天亮走到天黑,最后糊里糊涂扶开庙门……

寒冷、饥饿、害怕让翠花处于疯癫状态,任俊达给她洗脸时,热气让她清醒一丝,娃娃的哭声彻底唤醒她的记忆,让她回归正常,给任俊达小声说了她的遭遇。

“对翠花怎么办?”任俊达问族长。

“先让她母子住下,以后再说。”

晚上,牛三把牛庄的几个攒劲人叫到牛寿松家商量。

“她是个外人,怎么留呢?”

“任俊达不也是外人吗?”族长说。

“她是婆娘。”有人异议。

“她进了我们的庙。”有人附和。

“她是为活命,况且当时受惊吓疯了。”牛寿松说。

“一个婆娘进了庙,我们会被家神报应的。”

“她是和娃娃进去的,这个男娃声音大,长大绝对不是一般人。”

“她吃了供物!”

“咱们粮食也紧张!”

“明天细问问她再决定吧。”

第二天牛三和任俊达一同看望翠花。

“你脸怎么伤的?”任俊达问。

“溜进窟圈被冰草划烂的。”

“婆娘不能进家庙,要用家法处理?”牛三说。

“不是牛坡人,不能动用家法的。”任俊达插话。

“多一个人就多一张嘴,如何向牛家人交代?”牛三假装难为情地问。

“求求大哥收留我,窦家庄没人了。”翠花敏捷地说,“粮食不是问题,窦家庄留着粮食,可以下山取来。”

“真的,窦家庄我们孤儿寡母住不下去了,求求大哥不要赶我下山!”

“是族长。”任俊达提醒翠花。

“求求族长!”

牛三和任俊达会意。

“不急,你先住着吧。”牛三给翠花一颗定心丸。

牛三再次找族人商量,说清情况,大家答应留下翠花,允许本族女的进庙烧香磕头就是从这时候开始的,这是牛坡人思想的一次大变化。

半月有余,翠花心里着急,很想回去看看。回回虽然向西而去,小股土匪经常骚扰。任俊达带领五六个手脚麻利的壮汉手执棍棒护送翠花去窦家庄,去时还牵上两头毛驴。一行人往后山而来,走了大半天,山路向下,窦家庄隐隐出现在眼前:人家坐落在长圆形川地上,像婴儿躺在母亲的怀抱,又像一片偌大的荷叶荡漾在碧波上。窦家庄虽在后山里,但确实是一个好地方,环山聚气,田块齐整,地皮肥沃。天黑时分,他们来到庄头,庄里静悄悄的,连只麻雀没有。所幸的是回沟在庄子西北的山那边,离庄远,回回懒得回头,熏死人后走了。翠花带大家来到自家门上,大门敞开,快步走进去,驴圈门半开,槽上栓的大黑叫驴活活被狼咬死掏空,其它的牲口不知道逃到哪里去了,估计遭狼或被人牵走了。房屋还好,能住人,大家分头挑水抱柴烧水烧炕,囫囵吃了带的干粮,喂好驴,栓结实,任俊达分配小伙子两人一组,轮流守夜,顶好门,大家和衣躺下。一天的强行程,大伙很快呼呼睡去。翠花被庄里人赶出山洞、溜到窟圈里划破脸、看到满沟冒起黑烟,这一幕幕反复在脑海里闪现,她毫无睡意。和父母姊妹一路逃命,在山河口父母跳下高崖、八岁的小妹被挑在枪尖,自己孤身杀出人墙、一路狂奔、昏倒被救,这一幕幕反复出现在眼前,加上操心守夜,任俊达也一夜没睡好。

临近天亮,毛驴唤草,一行人匆忙起身喂驴洗脸喝茶。翠花把任俊达领到驴圈里,铲去驴粪,挖去积土,撬起石板,探身下去,粮食还在。山里人防土匪抢劫,把粮食或者挖开墙泥在里,或者泥在驴槽里,或者藏在地下,一人藏十人寻,总之不易让人找到,有一年土匪来到某庄,火烧、吊打庄主,庄主说粮食全在柜子里,再没有,不料土匪惊动了拴在槽上的骡子,骡子发脾气拔脱槽,粮食全部被抢走,庄主遭了罪,粮食没保住,生气得把骡子贱卖了。翠花叫来大家,把粮食转出来,人背驴驮上山而去。来时快,去时慢,到牛坡时已大半夜,山路颠簸,大家很疲乏,胡乱吃几口,喝几口,各回各家。山里人忍饥挨饿早成习惯,睡足觉精神又从肌肉里冒出来,任俊达早早起身和牛三喝完茶来找翠花。

“你用你的粮食磨些面,蒸几个大馒头献在庙里就把你吃的献物顶了,其它的粮食归你母子!”果敢的族长说。

“把这些粮食分给大家吧,感谢牛家人的救命之恩。”

“情领了,粮食不能分。这是你窦家的血汗,分了粮食,人会笑牛家人肚量小,笑我这个族长无能!”

“我如何报答大恩呢?”

“安心留在这里,保守牛家家庙的秘密就够了。”

十几个衣服褴褛满脸积垢目光呆滞的流浪者在深秋的冷风里无助地在山谷里走着,翻过一座山,走过一个弯,拐过一道梁,爬上一道坡,他们已经走了两个多月,走不动正想泄气时,看到了一头金色的母牛甩着长长的尾巴走在前面,母牛肚圆背平,角小耳尖,旁边一头小牛四蹄雪白、遍体橘黄,哞哞叫着向母牛撒欢。流浪人群一时兴奋,放脚去追,人快牛快,人慢牛慢,不即不离,始终保持同一距离,跟上山顶,来到草坡,阳光把草坡照得金黄温暖,坡长七八里,宽四五里,长满半人深的蒿草,草丛里兔子出出进进,乌鸦的翅膀被夕阳镀成金色,神灵般飞翔在天空。大家正看得出奇时,在草坡中央母牛消失,牛犊不见。

队伍中走出一个长者,环顾四周,快乐浮上笑脸,这是流浪以来他第一次笑。

“这是我们的新家,不走了。”

流浪的人们一阵高兴,他们相信长者的眼光不错:他们从草坡东北而来,老家大旱三年,颗粒不收,蝗虫群飞,啃光树叶,人们四处逃荒,老病体弱的几乎死在了路上。这片草坡开阔、肥沃、隐蔽,很适宜人类居住。

十几个饥饿的人在草坡上散开来寻找能吃的草叶、草籽、草根,老天有眼,真个找到不少,晚上,草坡上第一次飘起炊烟;他们在避风处挖了几个方坑,坑里挖出土洞,洞里铺上干冰草,草坡上第一次响起人类香甜的鼾声。

太阳冒过山头时,大家睡醒,好一个自然醒觉。人们陆续走出土洞,分成三组,一组寻找水源,一组收集可吃的草食或围捕兔子,一组寻找树干树枝搭建茅屋,深秋天已变短,人们忙碌劳作,期盼冬天来到雪花飘落的时候住在茅屋里。

山有多高,水有多高,在南面的山里找到一眼泉水,水小而甜,虽然距离十里,但这是让人人欣喜的消息,因为有了水,人就可以长住了。

这个冬天寒冷而艰苦,但这一群生命的流浪者顽强地在草坡上立住了脚。第二年春天,他们烧了荒草划破地皮把勒紧裤腰从口里扣下的种子种了进去。

夏秋时节,收获了一茬庄稼,野菜拌汤人们可以抗拒饥饿了;三年时间荒地开足了,生活有了结余,长者组织大家一拜天二拜地三拜黄牛,感激黄牛导引人们走出绝境,人们就在黄牛母子消失的高地修了家庙,塑了黄牛身子,年年祭拜,牛姓人就从这里生息繁衍,牛姓的秘密从这里开始。

大草坡有了真正的名字,叫牛坡。牛坡人打庄盖房向西扩展,到了十八弯,就是任俊达初次到的那里。

任俊达曾手握三尺鞭杆儿下山寻找亲人,他下山用半天时间,天黑时到了城边一打听,幸存的城里人陆续回城,回回杀进城时,县太爷穿好官服上吊自杀,不久总兵率兵由通渭急行军趁夜色掩护从东面突入城墙,突袭回回,回回不支向北退出城。同胞可能死于乱军,仍然不知下落。

任俊达从城边借宿一晚,天不亮向北而来,下午太阳挂斜的时候他来到三河口,三块川地的尽头是三座高耸半空成“山”字形的山头,再走半天,三个山头隐在绵绵山里什么都看不到,往里再走,离牛坡七八里时又清楚地看见三个山头,两边的两座突起如牛角般,中间一座连着山坡活脱牛脸一张。大自然的奇妙不可想象,牛坡实在是卧着的一头黄牛,山前看到牛头,山后看到牛身。

牛坡有前后两条路出进,正面就是十八弯,路途曲折高峻,后面向东南就是窦家庄,向东北就是牛家先祖来的方向,而朝东北和东南有十多里山路重复着,比较和缓。

半夜,任俊达回到牛坡。

夏天,山鸟醒得很早,清脆的歌声把农人早早唤醒。牛三脸没洗就披着衣服来看任俊达,任俊达没寻到亲人很难受,眼睛熬得红红的。牛三约他出门,走向田埂,山鸟的叫声一时让任俊达心里变得清爽,他给牛三说:“天下很不太平,应该做好准备。”

“怎么做?”

“充分利用地形设防,在十八弯坡顶堆积石头来砸偷袭之敌,山后设哨兵巡逻。”

“有道理!”

牛三率领青壮劳力到处挖石头,在十八弯顶堆成石墙。任俊达尽心督促徒弟勤练武艺,调派青壮年轮流守夜,盯住前山后山,特别是后山路口。

站在牛坡看四周一目了然,在十八弯顶看山下,三河口和三块川地尽收眼底,而在山前山后看牛坡,山峰绵延,有时烟雾轻飘,更显得飘渺。

牛坡为啥叫乏牛坡呢?

黄土塬上吃水困难,冬天天寒地冻找水更加困难。不过人类就是人类,能生存下来就有法子解决吃水问题,祖祖辈辈把雨水存在打的窖里,冬天把冰或者雪撇在水没吃尽的窖里,吃水就解决了,但是人们用水一向节俭,衣服能不洗就不洗,一年几乎不洗全身,一碗油换不住一碗水有时一点不夸张。

十八弯原来没路,牛坡人从前面下山进城硬是走出了小路,只能一人通过,后来慢慢用铁锹斧头挖宽,能让牲口通过,但下雨天一般是不敢走的。

牛坡人山下挖冰搬运先用毛驴驮,走到十一道弯时人困驴乏,体弱的毛驴往往眼睛一闭卧倒,打死不起来,驴主人一扔鞭子无奈地坐在路上说:“这是啥鬼地方,真是个‘乏驴坡’。”大家一齐大笑,从十一道弯向上就叫“乏人坡”“乏驴坡”了。到了“乏驴坡”只得把冰取下来让牛驮,牛耕地一把刷子,让牛驮东西很难,得长时间训练,有的牛十分犟怎么也训练不成。十一弯到十八弯越上越吃力,牛喷着白汽战抖着双腿好容易把冰驮到窖旁。牲口是山里人的好帮手,他们爱惜牲口,使用蓄力从来有节制。

此地,好听一点的就叫“牛坡”,戏谑的就叫“乏牛坡”,总比“乏驴坡”有内含吧?

只要有土地,生命就开得茂盛。任俊达、兰翠花上牛坡的时候,牛坡已发展到四五十户了,牛坡地势高,地亩宽,较阴湿,生活虽苦,而相对能填饱肚子,四周的姑娘还乐意嫁上来。

“任师父,你老大不小了,一样大的人娃娃早抱着膝盖了。”牛三和任俊达一面吃熟面,一面熬罐罐茶。

“老哥,我和谁成家?年龄合适的女子早嫁光了!”

“有个人,不知道你嫌不嫌?”

“谁呀?”

“你应该想到的。”

任俊达心想:“不是兰翠花吧?自从他救了她,还护送她回窦家庄取回粮食,翠花很感激,时不时偷偷塞他一双袜底子,翠花的针线活很好看,衲的袜底子又细又花。”

“谁看上我这个穷光蛋。”任俊达故意卖关子。

“你傻还是装蒜?袜底子谁送的?绣着‘鱼戏荷花’‘观音送子’。”牛三拿任俊达袜底子的图案开玩笑欺负任俊达,任俊达一时面红耳热。

“不要嫌她是个婆娘嘛,婆娘讲究腰粗屁股大,容易坐上胎,翠花会给你生一大堆娃娃的。”牛三大笑着说。

“年龄合适吗?宁肯男大十不让女大一,翠花比我大整整三岁哩!”

“女大一,疼小弟;女大两,银钱淌;女大三,抱金砖。”

“娶个寡妇人笑话哩,怎么进祖坟?”

“为谁活?过来婆娘懂绵软,翠花人能干、本分,每天过来陪你嫂子说话、做针线,不斜眼看男人,我看是个好持家的,相信老哥的眼光,还有哪里的黄土不埋人?埋到哪里后人说了算,牛坡哪里埋不下人?”

“成不成?别犹豫!我去说媒,你请喜糖!”

好一个族长,年轻有为,能说会道,说得任俊达心里踏实、亮堂。

牛三把翠花一直安排在牛寿松家,牛寿松老婆子六十多岁,月子里得了病,经络生疼,躯体缩成半团,刮风下雨痛苦更甚。翠花白天帮她扫屋做饭、拾掇拆洗,晚上带着娃娃和老婆子睡在一炕,日子过得安安稳稳。

“三爷三奶在吗?任师父看你们来了。”

大花狗听到人来汪汪汪地叫着堵在大门上。

“狗——一边去。赶紧来,任师父。”牛寿松拄着棍摇摇摆摆地走出来,把狗吓开,一边往里让人。

“牛家爷好着哩吗?”

“好着哩,快进来,任师父。”

“三爷,我三奶身体好一点了吗?”

“有翠花照顾,好着哩,上了年纪,有今日没明日的。”

牛寿松让任俊达和他侄孙子进了上坡,上炕坐下,牛寿松搬倒炕桌,递过牛家传了几代的白铜水烟瓶给任俊达,任俊达不吃烟,牛三接住烟瓶装满水烟丝,双手递给三爷让他先吃,牛寿松说清早吃了,老了再吃吃不住,让侄孙子吃。山里人八九岁就吃旱烟、水烟,父子一屋换着吃,用烟待客大家轮流吃。牛三从木匣里取一个牛寿松事先用刀子削好的干柳木细条卷儿在青油灯上点燃凑近烟锅子,“呼噜噜——”牛三长吸几口,磕出烟灰说:“三爷和任师父说几句,我去看看三奶。”

牛三用脚找鞋穿好走出上坡门撩起冰草根子编的门帘走进厨房,“三奶,腰腿好点吗?”

“是老三,庄农人老了谁腰腿不疼?能受住就行了。”

“快坐到炕上,冷得很。”

看婆娘懒不懒只看灶头就没麻达,牛三屁股挑在炕边仔细看,翠花把灶头擦洗得能照出人影子,几个黑瓷大碗摞得整整齐齐的。铺盖破旧,但缝洗得白净,叠放得工整。

“大妹子,过得惯吗?”

“很好,比家里强,谢谢大哥收留。”

“别这么说,你勤快得很,我正要感谢你照顾我三奶哩。”

“翠花真是个好娃娃,自从她来,我就没上过灶,享了几天福。”

“三奶,怕翠花以后不能伺候你了。”

“翠花,你要走吗?”

“翠花,我给你说个媒行不?”

翠花红了脸,这样更好看。

“老三,给谁介绍?”

“你们猜猜。”

“快说吧,别让三奶心急。”

“翠花,这个人你熟悉,人不错,有本事,不要嫌。”

“翠花,你不能孤儿寡母的过一辈子。”牛三接着说。

“任师父你同意吗?”

“任师父?”

“没想到?”

“人家嫌我这个带娃娃的寡妇吗?”

“不行,我比他大三岁哩”

“任俊达早答应了!”

“喜事喜事,我说早上翠花给我梳头的时候窗子上挂了一个喜喜蛛蛛儿,早见喜,午见愁,晚上见了打破头,早上见到喜喜蛛蛛是好事,快叫任师父进来,我知道他在上坡和你三爷吃烟哩。”

“翠花呀,你娃娃梦见喜鹊在头上拉屎了,喜破头了。翠花,转过来让老婆子再仔细看看,不然你走了,我看不上了。嗯,面子就是俊,心真个甜。”

男女婚姻没有媒爷爷就是不行,一头热媒人一撮和就两头热,两头热没有媒人成一头冷,再成两头冷,最后冰透堂了,这样的事很多。不过,有的人一辈子说不成一次媒,有的人不想喝酒,说媒就成。牛三当媒是个好手,他先拿下任俊达,再攻兰翠花,这场婚姻没费半分劲就说定了。好事最怕放冷,牛三第二天早上让老婆押来翠花,召集族中长辈,中午在自家大院吃了一顿好饭,把婚事在牛坡公开了,等年底择吉日办事。

任俊达娶兰翠花是牛坡的又一件大事,任俊达一直在牛三的窑洞里住着,现在最要紧的是给他拾掇住处,布置新房,不能老借宿吧。牛寿松亲自为任俊达在后弯选了块地方,牛三带族人破土打桩盖房。师父要成亲,徒弟敢马虎?他们拿出练武的劲头打墙,五天就打成,牛寿松说扁庄住人不吉利,打得四方四正,棱角分明,椽花清晰。然后打墼子,一边打墼子,一边看日子在南墙先挖出半人高尺五宽的门。人多好干活,几天打的墼子绕三面庄墙码了九层高,只等墼子干透了,泥墙盖房了。大家没闲着,又在庄前低矮的路旁挖出一口窖,把要装水的四壁挖成正六角形孔,装满红土泥往瓷打,一天打一遍,打四十九天。

墼子干透了,大家先扩修好大门,一齐喝声泥房墙,房墙九天泥成功,墙晒干了,立木上梁挂椽封顶。天色不错,正好一月没雨,任俊达的房子盖好了,连炕、锅灶台都盘好了。

牛家人为师父干活,吃饭回家;封顶没椽檩,拿出自家的,他们为感谢师父几年传授武艺。牛家人的先祖来到草坡时,四周种了椿树、杏树、柳树、梨树、榆树、杨树,杨树根串根,生长快,树干端,材质硬,盖房不亚于松椽。牛坡树多,但长成才用,绝不乱砍,人们先挑选碗口粗的白杨砍来,放一两年,等木头干透了才当椽。师父盖房时间紧迫,来不及等椽干,徒弟们拿出自家的,牛坡人大多是任俊达的徒弟,找盖房的木料并不费劲。

任俊达想请全村人吃烟吃饭,但还没地方,条件不成熟,他找牛三商量,牛三说得干脆,都是自己人,等办喜事时好好吃喝。任俊达过意不去,一时却没办法,只好准备腊月里再答谢。

任俊达从坡下往上看,新房子就在坡的躺弯处,白色的庄墙和远处的绿树白绿相衬和谐受看;从门前向远处看,一坡麦子翻着金浪直扑脚下,不动的灰白色和动感的金黄色对比柔和流畅。有了房子,定了亲事,有婆娘就有家了,任俊达的心里翻腾着幸福的波涛。

任俊达十分感念牛坡,感念牛坡的子弟。他自己练武更加勤快,常常带徒弟上山入林苦练,让徒弟熟悉野战环境;他心胸宽阔,对徒弟毫不保留,徒弟们进步很快,基本掌握了绝技要领。

让牛家人练得过硬的本领,这是任俊达对牛坡最好的报答!

房子修好的时候,正是满坡麦子成熟的时候,一个月的忙碌,夏田上场,和泥抹墙刚合适,徒弟们搭架粉刷房子,粉房子是细活,较慢,先用一寸的麦草加土和的酸泥抹一遍,干了再用麦芒加土和的甜泥抹第二遍,干透了再用嫩草擦出半人高的绿墙裙。做完这些还要瓦房子,瓦房子最拉力,瓦要从三河口的砖瓦厂去担,一个大男人最多担八片,女的背两三片,从瓦厂到山下担多背多问题不大,到十八道弯时腰困腿酸肩疼,把人彻底整倒了。鸡叫头遍出门,大半夜汗湿脊背回来,全庄劳力上,备齐瓦得五六天,牛坡人家房上不瓦瓦,年年要用酸泥抹房顶,白雨多得抹几次,真破烦。新房子抹完,收秋田,秋田完了,碾粮食,狗娃吆喝着牲口碾田,金子般的山歌在整个村里回荡着,十分耐听,婆娘们一边用连枷打田,一边入神地听着,感觉不到疲乏。

碾场、扬场、背粮食,这是牛坡人最快活的日子,这个腊月为任师父布置新房更是痛快的日子。

日子定在腊月十六,已经是初五,牛三婆娘、狗娃婆娘领了一帮子小脚婆娘嘻嘻哈哈地叫上翠花给任俊达纳被褥,手里忙着,嘴里也没闲着,针老了不锋利了,顺手在头发上划一划再缝,人多活好干,很快纳好两床白粗布包新棉花的被子、两条和炕一样大旧衣服幔住两层旧棉花中间裹了羊毛的褥子,有个调皮的媳妇直杠杠地躺在褥子上说:“这翠花和男人舒服得怎么睡呢?”骚得翠花一脸红云。翠花绣了一双鸳鸯大枕头,也给后人窦天锡做了一个有小猫戏鱼的小枕头;牛三的大女儿玉梅十岁,是剪纸高手,剪的十二生肖像活的,新房为进大门左面的小阁房,房子小了暖和,玉梅和几个女娃娃给新房窗格子糊了花纸,倒贴了小福字,山白杨板做的门上贴了大喜字,因为是农历兔年,迎门的墙上贴了两只头碰头吃草的兔子,炕墙上贴一对坐在荷花上的光屁股胖娃娃。布置了新房,玉梅和女娃娃们给厨房里贴,除了喜字外,特意贴了娃娃骑大鱼和猫戏鼠的剪纸图案。上坡就是厅房,是迎接客人的,家有老人就住老人,玉梅在正堂墙上贴了松鹤麋鹿剪纸,和房子很相配。图上一位寿星老人额头光光的,长眉毛弯弯的,拄着鹿头拐杖,微笑、倾听,溪水边麋鹿吃草嬉戏,天边白鹤高飞;这是玉梅和几个年轻媳妇用半月时间合作剪成的,很不容易,花费了大量心血。侧墙上贴了耕牛图、三羊图,门双扇对开,贴了两个大喜字,窗格子糊了红绿白相间的纸,贴剪纸显得累赘,没贴。

大门单扇,正贴一个大大的喜字,鲜红、醒目。

兰翠花注定要和任俊达相守了,这是她人生最重要的转折点,她是过来人,比任俊达一个大男孩会准备,他的事就是他俩的事,她主动操劳。她用碎布糊帖子,给任俊达做了两双布鞋,纳两双喜鹊登梅的花袜底子,给自己翻新了两件嫁妆衣服,当然也给三爷三奶都做了一双鞋。要组成一个家,少不了厨房用具,翠花借钱下山置办了一口二尺五的大锅一口一尺的耳锅(放置时大锅在前,耳锅在后靠近烟筒处,烧开大锅时耳锅里的水热了,用来洗锅、和食等)、四个粗瓷碗、两把筷子、两个瓦盆、一把菜刀、一把炒菜铁铲,牛寿松老人叫尕后人为她做了三尺柳木案板和一根梨木擀杖,做了两只简易杂木板凳、一个椿木小面柜。生活要自己打拼,能将凑就成,牛坡人对任俊达、兰翠花做得够多了,就只等腊月十六了。

紧腊月,慢正月,不紧不慢的二三月。

转眼间到腊月十五,任师父的事情是整个牛坡的事情。山里过事情,东西靠借,狗娃吆喝大家借来各家的桌凳高高低低的摆在任俊达新院里,又近一家远一家的借来各色各形的碗筷碟杯洗净摞在取下的门板上,门板平放在厨房门外不挡人的地方。面是牛坡人自己石磨磨好拿的,菜是自己地里铲的,鸡肉猪肉也是从自家随便拿的,牛坡人过事情就这样凑个份子,图个热闹,要的是气氛,要的是吃两三天大锅饭、团圆饭。牛家的婆娘都来帮忙,蒸馍的蒸馍,洗菜的洗菜,炸肉的炸肉,烧火的烧火,忙而有序。娃娃们穿着干净的洗得发白的衣服,饿了自己取馍馍吃,出出进进打打闹闹,过年般玩破了天。

不知谁写了“任氏堂中三代宗祖”的三代,下午四点,牛寿松指导任俊达在十字路口烧麻纸钱、滴凉浆水接纸,把三代坐在借来的八仙桌上,桌上摆着五沓麻纸钱,上各放大头朝后墙的一双红筷子。点一对蜂蜡、三炷香、烧几张钱纸和拓的纸票子,磕头作揖,献上茶烟、水果子、顶端由几条染红的蛋白抱着蛋黄的饭菜、点了红点的大馒头、点了红点的小花卷等等,牛家人走进上坡,烧香磕头后坐定。

一会儿,厨房忙乱,牛家小辈端饭端花卷,散筷子,全族人吃搭棚饭。

吃完饭牛三说:“三爷,你把明天的活安排一下。”

“你来吧!”

“我是媒人,明天倒不方便,有烦你老了。”

牛寿松就把几点给先人献茶献饭、谁执事、谁娶亲、谁牵驴、谁放鞭炮、谁管灶上、谁端饭、谁敬娘家人、谁安床等等安排妥当,大家散去,留下做饭婆娘继续忙碌。

腊月十六,太阳半人高。

唢呐的声音远古而苍凉,憨憨手牵一头黑如绸缎的叫驴,勒大红头巾的翠花骑在驴上抱着窦天锡,任俊达走在驴右侧一手扶住护理,十多个人跟在后面。他们从牛寿松家出门,朝东走去,绕牛坡一圈慢悠悠来到任俊达门上。

一阵鞭炮声响过,小孩争抢没响的炮仗,大人在硝烟味中陆续进入大门。烧香叩头,客人坐在上坡炕上,辈分高的、尊贵的客人被安排在上坡炕上,这是牛坡人的礼俗。

牛坡过红白喜事都是烩菜,烩菜泡花卷吃饱就吃烟,没有酒,牛坡人不会酿,山外买不上。招呼客人很容易,翠花的亲人在那次回乱中都死了,只找到三个远房亲戚事先请来住在牛寿松家和翠花拉了两天话。翠花不想去找,太麻烦老人一家了,老人要任俊达一定寻到,有娘家人送亲值钱,能见到亲戚对翠花来说也是日思夜想的。

来客主要是牛家人,事情简单,是自己人招呼自己人,只要把长辈招呼好,吃饭不漏掉娃娃就完美了。

两个时辰后吃二顿饭,还是烩菜泡馍馍,吃饭也是帮忙,不够吃不好,剩多了东家没办法,牛坡过事情好办,剩了大家一分完事,不浪费。吃了二顿饭,送走三个亲戚,大家说笑一会大都回家,想继续热闹的等着吃晚上新媳妇擀的头面,看好吃不好吃。

天黑透了,新媳妇下炕擀长面,其实好多新媳妇年龄小,早起操心一路疲乏擀饭无力,擀的面自然绵软易糊。翠花不怕,擀的面又薄又柔,让人吃了一碗还想吃一碗。

吃了长面,老人回家,年轻人留下闹新房、等安床。

牛三喜相,安床是他,媒人安床第一次。

大家涌进新房看热闹,有人胡说:

“任师父,今晚看你的十八般武艺了。”

“师父,把绝招使给师娘。”

“师父,鸡叫头遍练拳,不要贪热被窝、热屁股!”

“第一晚不管,第二晚观点,第三晚鞭杆。”

最后牛三安床,大家边听边笑。

“一把核桃一把栆,养的娃娃满炕跑”,牛三边说边撒核桃枣儿,娃娃们上炕抢,两个新人坐着抢,新人抢上的多,寓意养的娃娃多。

“炕上一片铧,养的娃娃像他大。”

“炕上一片瓦,养的娃娃像他妈。”

“炕上不铺毡,养的娃娃脚底钻。”

“炕上放苗针,养的娃娃白如葱。”

“炕上一个坑坑儿,养的娃娃长个窝窝儿。”

“炕上一个折折儿,养的娃娃长个根根儿。”

 九

牛三给他俩扫炕安了床后回家了,几个不嫌瞌睡的躲在窗外偷听。

新婚之夜的长明灯不能吹灭,人影晃动窗外看得真切。

“把天锡放在中间睡。”说完任俊达先在靠窗的一边和衣睡下。

后人一岁半,早断了奶,翠花把他放在中间楼在怀里睡了。

穿衣睡觉翠花舍不得,还觉得难受,任俊达没发现她啥时脱去衣服的。

后半夜很冷,冻得几个人脚疼,又不敢跺脚,怕惊动师父师娘,到底等不住故事发生,他们打着哈欠开始回家。

吱呀一声,听床的人怕野物进庄害人走时关上大门,这一声特别清脆,翠花听到了,迷迷糊糊的任俊达听到了。

翠花悄悄把后人放在另一边,自己睡在中间。

“哎——人走了。”翠花说。

“嗯。”

翠花挪挪身子把任俊达往近扳了一下。

她轻轻为他脱去衣服,抚摸额头、脸蛋、耳朵、脖子,停停手,又抚摸肌肉疙瘩的胸膛、双臂、熊腰、慢慢到了下身,她探出手摸到了那个,偌大、潮湿,她两腿不由颤了一下。她回手抱住任俊达的脖子,把奶子贴上他的胸膛,她细嫩的玉手、肌肤让男孩酥软,他心跳加快,她吻他的嘴皮,吻湿嘴皮,她用舌头触摸里面,上面下面下面上面,舌尖抵舌尖,柔软滑腻,轻轻吮咬舌头,一股口水让她清凉快活,阴阳交合时的口水最有营养,翠花不由咽下去,顿时瘫软。任俊达哼一声,狂吻翠花的舌头、双唇里面,股股口水滑入咽喉,他兴奋、燥热,抚摸她肩头、腰身、臀部,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传遍双手,他把翠花抱下来,扶上身去,滑腻的舌头游走在额头、双颊、耳朵、下巴之间,停顿一阵,双手轻轻抚摸奶子、腰部、两腿之间,那是怎样的绵细呀!他把整个人贴紧翠花,那个东西寻到了住所。原来婆娘这么好,他快活地、忘情地运作,舌头咬着舌头,一股股暖流传递时,她呻吟着,双手死死扣住男人的腰部,任俊达感觉腰折了一般,整个人要跌进旋窝,他不由以呻吟呼应呻吟。

翠花浑身无力,恍若揉倒的面团,任由男人安抚,仿佛春风拂过原野,山泉润泽山谷,感到快乐极了。她虽是过来人,今天才真正感觉到滋味,窦员外用山羊胡须接触时她莫名的恶心,这个棺材瓤子压迫她时有气无力,她真想一把推开逃走。粮食,救活弟弟妹妹的粮食;粮食,狗日的粮食!

爱应是公平的,只有年轻对年轻的爱,才是震撼心灵的。老天真伟大,造人时降下苦难的时候也施予快乐,这一对逃命的人儿飘荡在快乐的海上,无边的海上。

做婆娘新婚之夜得到男人的爱,一辈子就幸福,翠花牢记母辈对女儿默默的暗示,为了抓住幸福,主动召唤任俊达上了她的船,她要载他停泊在幸福的港湾。任俊达现在成她正真的男人了,她真心爱这个弟弟男人。

“姐姐好吗?”

“真好,让我成为男人!”

“新着哩,亲着哩!”

“哪里好?”

“都好,好在骨子里。”

“我出谜语,你猜。”

“高高山上种豆儿,不多不少两溜儿?”

“猜不到。”

“姐姐身上有,从猜。”

“眉毛。”

“灰鹁鸽,毛鹁鸽,不如姐姐的白鹁鸽,啥?”

“是你的那个。”

“你坏,不是。”

“啥?”

“是这个——”

翠花用奶子抵男人,他笑着拥抱他的婆娘。

“金窝窝,银窝窝,不如姐姐的热窝窝,猜到不?”

“姐姐自带。”

性是很正常的东西,世界有阴阳,万物有雌雄,性催发激情,繁衍万物,从古至今每一对夫妻大同小异,不能神秘,不搞夸张,要追求文明,崇尚健康,这是人区别其它生物的地方。性产生引力,需要撩拨,一股激情在任俊达身上喷发,又是一场细雨入苗,风摆荷花。

曙色从坡外漫过来,任俊达跪起身准备穿衣服,翠花翻身而起双手勾住他的脖子热吻,吻罢,她脸颊红润,眼含深情,脖子白皙,奶子小兔的耳朵般竖起,任俊达忍不住抱过她的婆娘安放炕上。

丝丝销魂,阵阵摄魄,任俊达还是那样刚烈,生命就是这样奇妙,一旦暗河打开就会奔涌而出,不可阻挡。

第二天,牛家人到任俊达家再吃一顿烩菜,回家顺便带走自家的桌凳碗筷等物什。

三天后任俊达兰翠花一户一户上门送上水烟丝子,说不尽的感谢话。

夕阳染亮天空,如黄牛的毛一派金黄,任俊达兰翠花携手走上高坡,看着三河口方向,他深情的呼唤着双亲:“大——妈——后人活得很好,牛坡人都是亲人,如果您二老天上有灵,请看看后人,看看后人的婆娘。大——妈——后人终于活成人了,请二老不要操心,请安息吧!

翠花十八岁出嫁,二十七岁和任俊达生活,她第一次找到自信,第一次收获了男人的精妙。她白天干家务有使不完的劲,又快又好,里里外外收拾得井井有条;她乐呵呵地吆上男人过去和三爷说话,她为三奶洗衣洗身、缝缝补补,或者过去和莲花嫂子说说话,帮着编羊毛袜子、剪几件衣服什么的。任俊达是她生命的依靠,是他的精神支柱,她以前虽然和任俊达见面次数多,在牛坡见的男人中最熟悉他,但是她脸色灰暗,一向慵慵懒懒,心里孤单,见人话少,人问一句,她回一句,对任俊达也一样。现在,她像一只百灵在牛坡田间地头飞翔、鸣叫,她逢人便问,笑容流露在眉间——翠花完全变了一个人。

任俊达,身体厚实,身怀绝技,但他是一个不谙世事的毛头小伙,同龄人娶亲时他无牵无挂练武术,正当他无操无心的时候回回来了,父母没了,姊妹没了,一切来得猝不及防,他一下跌入低谷,来到牛坡生活有了着落,白天授徒练功使他忘掉伤痛,万籁无声时他倍感思念亲人、倍感寂寞夜长,他清楚的知道年龄冒大了——他的一半人生活在阴影里,别人看不出而已。翠花让他超越,就像当年凭意识超越乏牛坡,翠花让他全面走向成熟。

生命是一场救赎,是不断超越。

任俊达真心感激老哥牛三,翠花也如此,牛三使他俩双手相握、心心相印。啊,原来生命要放出异彩,确实要有机缘存在。

人总有欠缺,任俊达武艺达到巅峰,而生活上是个门外汉,正像新婚之夜,是翠花以过来人的娴熟,把他引向生活的航道。腊月日短,夫妻俩像牛坡人一样依照风俗做着过年的准备。

扫房要双日,腊月二十二是牛坡人扫房的日子。把炕上的席子揭下来放在院子里、被褥叠好放在席片上,把羊毛毡卷好放在被子上,字画卷住放在毡上,把碗筷盆子茶杯茶罐水壶木桶毛巾等等应有的小东西搬到院子里,用旧衣服门帘床单等苫住面柜、水缸,盖好锅盖,男人戴上草帽拿一把新买的竹扫帚放手扫房顶、扫大墙,弄得满脸、满身尘土。扫完了,等灰尘沉落,婆娘用鸡毛掸子掸椽掸门窗掸桌子,掸完,再等尘土落定,轻轻揭去苫物,淘湿毛巾擦干净家具门窗等,休息片刻,到大门外把被褥毛毡厚衣服用棍子打出尘土,糜笤帚扫过几遍,一样一样搬进房子放回原处。

扫房一年一次,像碾场,特脏,是大人的活;娃娃们蹦蹦跳跳搬东西,很欢。任俊达和翠花的新房还干净,他俩只用鸡毛掸子轻轻扫去微尘,没有像乏牛坡人那样大扫特扫。

城里人腊月二十三送灶爷上天,牛坡人是腊月二十四,晚上必须吃胡萝卜、地软、洋芋、肉臊子作浇汤的甜搅团,穷一年不能穷一顿,除非做不起才做酸搅团。甜搅团真香,三五碗下肚,抢吃刮刮还香,而任俊达家不一样,翠花饭量小,窦天锡不会抢,任俊达独吃刮刮。翠花洗完锅抹完灶,任俊达点蜡烧香化表磕头放炮仗,送灶爷甜甜上天。

腊月二十六开始蒸馒头花卷、炸油饼煎丸子,油炸东西庄稼薄的一年做不起。翠花专门按户数做了大大的白面馒头,上用红纸拓一个红点,牛坡人叫这种馒头为大馍馍。

腊月三十(有些年是腊月二十九)牛坡人早早扫净院子、挑水满缸、贴对子、门前贴“出门见喜”、槽头贴“六畜兴旺”、等牛羊从山野赶来进圈扫净门前院落羊粪后接先人、献茶献饭、吃猪骨头、给娃娃压岁钱、族人拜纸、坐上灶爷(用红纸折成箭形,灶房在东面就竖着写上“东厨令九龙灶君真宰  之位”,或者逢集买来板印的有红有绿的灶爷,一直坐到十五烧在灶框里)、天黑喝酸面条后送纸。亡者不过十年,要坐纸点蜡烧香献吃喝,初四晚上十字路口烧纸、放炮送走,过十年就是老纸,天黑透就送走,磕完头起身拍拍膝盖上的土,大家说夜色哪一方黑来年哪方庄稼长得泼。

家庭生活要靠夫妻合作,任俊达和兰翠花相互配合干活,当然大多活由翠花指点。共同生活就是磨合,半个月磨合,两人干啥轻车熟路了。

牛坡有好多禁忌。比如腊月三十日一根烧火棍也要回家;不能骂人,骂了人嘴会烂的。正月初一,要有个好开头,为应个好日子,干最乐意的事情;没开门前不能开窗子,开了窗子爱生疮;开门迟,说明年盛,家里存粮多,开门早,说明贫穷,不藏物,草房在庄外,为防牲口饿抛门,三十晚上倒满一槽草,同样把早上要填的填炕倒在炕间门前,不怕炕着过火,就可以放心迟开门,婆娘女子不能参与开门。年馍馍吃完了,不直说,就说年上山了;年馍馍绿毛红胡子的吃到二月二,才说过完年了;根据初一到初十天阴晴推算吉利与否,晴为行过(吉利),阴为不行过:一鸡二狗三猪四羊五牛六马七人八谷九果十菜。

初一吃过饺子,牛三带领后人开大门。他手执香表,大娃手抓一个黑面馒头、一个白面馒头,二娃端一碗凉水,三娃抱半抱麦柴,四娃拿着一串鞭炮和半根烧着的香。牛坡人取名简单,男的叫老几或几娃,疼爱后人就叫他“毬娃”,到现在还有好多“毬娃”;女的叫大女子、二女子、三女子或者大丫、二丫、三丫以此类推。牛三把门一开,大娃把馒头扔出门。牛坡人说狗先抢着黑馒头,黑田丰收,先抢到白馒头,麦子丰收。黑狗奔出去,先抢到白馒头,又叼了黑馒头,牛三父子说:“嗯,白的黑的都行过(丰收)。”二娃把水泼在门前,三娃放下柴点燃,四娃打鞭炮,牛三化表点香插香,香插到墙口子里,大家磕头。

任俊达牵着窦天锡开门,一切程序由他一个人干,显得门前萧瑟。一家鞭炮惹得满坡鞭炮响起,此起彼伏,连成一天的响云,空气里散发着硝烟的味道。

大年初一,牛坡人的第二项活动是祭拜家庙。开了门,拿了香蜡表到家庙祭奠金牛,感谢它带牛家先祖走出困境,感谢它呵护牛家子弟,也祈求赐福牛家族人。初一祭奠家庙,不分辈分,只按先后。任俊达兰翠花牵着窦天锡,也去祭拜,按理说外人不能祭拜,但他们一家早与牛家人建立了深厚感情,早把命运和牛家人捆绑一起,他们感念黄牛以母亲般的善良和宽容拯救了他们三位,感念开明的牛寿松和牛三两代族长接纳帮助了他们苦难的一家,任俊达翠花以深沉的敬意献上了红点大馍馍。

夫妻俩从庙上回来,上门给每户送上两个大馍馍来拜年,表达对婚事帮忙的谢意。牛家人给长背拜年,口里先喊给哪位长辈拜年,接着磕头,长辈坐在炕上,后人孙子要陪着磕头,上庙回来后年轻人要轮流到长辈家拜年,遇上饭也不客气,随便吃。

牛坡人的第三项活动就是给牲口“初行”。给自家的牲口头上绑上红绳绳或者红布红绸子,牵到宽展的地里,牛三率领男女朝喜神的方位磕头烧香,再放开牲口,大放鞭炮,任凭牲口奔跑。牲口腊月里闲站一段时间,身上闷劲很足,很想发泄发泄,初一它们就有了机会。牛坡人欢驴叫,牲口左右驰骋,上下跳奔,地里土雾张天,落一人身。牲口勤使唤就爱吃喝,体力好,防感冒。牲口们互相追赶大半天,出身汗,玩够了,母呼子,子寻母,慢慢安静下来,人们牵牲口回家,洗脸、喝茶、玩勾九等等。

掌灯时分,任俊达在院子中宫,放个方灯笼,点燃一支蜡插在底座的孔里,化表磕头祈求土神保护庄宅,保护一家大小清吉平安,要持续到十五的晚上,点完最后一支蜡收好灯笼。

“馓搅团吃,馋得很。”狗娃给婆娘说。

“酸的还是甜的?”

“吃了几天肉菜,吃酸的得劲。”

正月初五吃搅团,叫“羼五穷”,意思是把穷困羼走,牛坡人兴这个,其实这是物质匮乏时代的饮食安排,初一饺子,初二油饼面汤,初三臊子面,初四烩菜,想连续吃好的没有了,就在初五早饭吃搅团。暑天吃搅团解渴,老人吃搅团省牙,娃娃们才不爱吃搅团,何况酸的,为了哄娃娃吃,就美其名曰“羼五穷”,年年羼,狗娃家年年紧张。狗娃家吃搅团没有油泼辣椒,狗娃吃的声音很大,感觉很香,而他的宝贝后人嘴噘得能栓住他家的疙瘩子麻叫驴,狗娃真的爱吃搅团,只有自己知道。

任俊达和翠花没正月初五吃搅团的习惯,一家三口吃了荞面臊子面,满口留香。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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