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留美幼童的同窗之谊 | 橙子·早茶夜读

 

第1392夜

时间：1850年—1909年

地点：北京

晚清留美幼童的同窗之谊

 文 / 橙子

1909年10月2日，京张铁路通车，这条由中国人自己勘测、设计和修筑的干线铁路，对失去主动权已久的中国是难得的振奋人心的好消息，负责这项工程的工程师詹天佑也成为民族英雄，这位曾经中国第一批留美学生中的佼佼者，终于在归国后的一度边缘后，通过这一工程站到了台前，也使其他教育计划的毕业生们更加受到重视。

◉1872年8月第一批30位留美幼童离开中国之前合影。图片来源：美国华盛顿州立大学数字库

◉1872年留美幼童抵达美国旧金山。图片来源：美国华盛顿州立大学数字库

全国上下的官员们都迅速认识到了，教育计划的毕业生们是有卓异才能的人，他们锐意进取，技艺精良，又不墨守成规。在战舰上、在矿山里、在铁路交通或外交部门，这些归国留学生都被委以重任，当他们成功的时候，赞誉声一片。这个群体中的核心人物如唐绍仪、梁敦彦、梁如浩、蔡绍基、詹天佑，还有其他几个人，逐渐被他们的同事和上级称为“广东帮”，俨然是帝国最高官僚职位的继承人。当其中一个毕业生获得高升时，他一定会提拔童年的伙伴，他们在一起还是用英语交谈，彼此称呼三十年前在新英格兰校园中的昵称，在帝国的朝廷中，一代又一代的官僚都只知毕恭毕敬地背诵圣典，而这些人见面时仍用他们喜欢的短语打招呼：“很好，老兄，放松点儿。”

教育计划的毕业生们彼此之间的密切关系，超出了一般的友谊。其家庭联姻的情况也很普遍。譬如詹天佑和钟文耀，这两位耶鲁大学时期著名的舵手，都娶了谭耀勋的妹妹。谭耀勋是他们的朋友，他选择留在了康涅狄格州，后因肺结核病逝在科尔布鲁克。当这些毕业生的孩子们到了婚嫁年龄，他们的父母也会让他们跟这个群体内的人通婚：梁如浩的儿子彼得就娶了唐绍仪的女儿梅布尔，梁敦彦的女儿嫁给了詹天佑的儿子。以广东派为核心，这些毕业生很快就主导了全国的各种重要产业。他们一起为了把中国建设成一个现代化国家而努力工作。

而这段把这个团体紧紧团结在一起的经历，还要从上世纪讲起。

◉1936年发表在康涅狄格州报纸上留美幼童的最后一次聚会合影。图片来源：美国华盛顿州立大学数字库

1850年10月，整个耶鲁被一年一度的大一新生与大二学生的美式足球大赛席卷着。

这一年的赛场上，有一位特殊的观众——大一新生容闳脑后带着长长的辫子，被盘起来塞在草帽下面，身着符合儒家传统礼仪的丝质长袍，醒目地立在人群中。他在几年前，被长期逗留于中国的传教士带到了美国，是耶鲁大学几个少数的外国学生之一，也是中国第一个留美学生。眼前的游戏及其暴力性，与容闳的国人对于教育和学术的认识大相径庭。他正试图去理解眼前发生的一切。

在耶鲁，容闳经历了完全不同的教育文化。“在耶鲁校园里，没有苦行者的精神。容闳所处的新的学习环境，与中国传统的科举制度大相径庭。在中国，所有阶层的年轻人，都争着出人头地，进入国家的精英统治阶层。但在纽黑文，特权阶层的孩子混在一起，重申着他们的好运。耶鲁缺乏现代的平等主义精神，但却充满生机和活力。'大学生活对我来说是新鲜的，’容闳写信给他的朋友塞缪尔·威尔士·威廉姆斯说，'除了学习，我没有时间去考虑别的事情。耶鲁学生们很兴奋，尤其是在精神方面，传统的耶鲁被一种雄心勃勃的气氛包围着，我从来没有像他们那样兴奋过，但是我很欣赏这种气氛所产生的影响。’”

这段经历让容闳非常难忘，也成为多年后他发起教育计划的种子。

◉出洋建业局中的中文教学教室。1878年《哈珀周刊》上的木版画

毕业后，容闳怀着报国的志向归国却屡屡受挫，几经周折后得到了曾国藩的赏识，他希望培养本国的军工人才的想法与曾国藩不谋而合。曾国藩邀请容闳开办学堂。容闳的学校就设在军械厂附近，规模很小，开设科目也有限。几个月来，军械厂的雇员们在学习物理、数学和战争理论的理念之下接受了训练。受到这次成功的激励，容闳继续向前推进了他的教育实验计划。他认为，中国需要的是一个新的教育框架，能够使更多的青年和人才变得视野开阔，思维敏捷。

容闳认为为了改革中国的教育制度，国家应选派学生去美国留学，并支付他们进入全美最好学校的教育费用。换句话说，容闳的提议，是为了培养更多的“容闳”，让适龄儿童在新英格兰的大学教室里读书，在操场上玩耍，能够让他们从陈腐的思想和迷信当中解放出来，为未来的中国打造出一个核心的领导集团。容闳尽力设计了许多明确的细节，来使他的计划更加的具体：留学生的年龄应在12～14岁之间，共计120名，在四年中分四批派往美国，每年派遣30人。他们需要在美国本土学习十五年。如果这些人归国后确实成了领导，那么这个计划应被极大扩展，在政府可负担的范围内，让尽可能多的青年出国留学。

曾国藩将这个计划大胆地上交给了朝廷，不久，朝廷批准了这个建议，但指派另一位官员陈兰彬为留学监督，与容闳一同负责此事。陈兰彬是儒家教义最为严格的遵守者，朝廷任命他，显然是要寻找一个人不断地提醒那些走出国门的中国留学生，确保他们不要忘记了自己的传统和义务，以此来平衡容闳热切追求改革的创新精神。

◉容闳像

招募幼童的过程比容闳最初想象的困难得多。李鸿章代表朝廷提出了一系列资质条件，这缩小了可选范围，加之当时中国没有全国性的报纸，也没有大众传媒来宣传官方的决定，教育计划并不受到家长们的信任，一位最终加入留学计划的幼童几十年后回忆当时人们劝说他不要与容闳签订协议时的巨大压力，说：当地的老者讲述了美国人可怕的行径，“那些野蛮人会把我们的皮活剥了，再把狗的皮接种到我们身上，然后当作一种奇怪的动物去展览”。詹天佑加入教育计划时，也正值家道中落的困窘处境。

容闳并没有灰心，他开始集中在自己的故乡广东寻找。他知道广东有很多有影响的人士，他们有足够的名望去克服偏见、驱除流言。从广东贸易制度建立的那天起，这里的人们就开始与外国商人接触，因此他们在某种程度上可以理解西方人能为我们带来什么。数月以来，容闳奔走于城市乡间，介绍他的计划。他设法找到了120个愿意加入计划的候选人，其中超过70％的人来自广东，超过1/3的人来自他的故乡——香山。

在1872年9月的一天，“北京精神”号缓缓驶入了工业化的多山城市圣佛朗西斯科的港口，将容闳中国教育计划的第一批学生送到了大洋彼岸，此后，四批120名幼童分批从中国到达美国。

◉1872年，部分第一批留美幼童合影

幼童到达后，寄住在收养他们的家庭中。在学校，他们接受着全新的教育，他们英语越来越好，逐渐爱上了体育运动，按照他们新的美国习性，幼童们很快成立了自己的棒球队。幽默而调侃地称自己的球队为“东方人棒球队”，他们也喜欢打橄榄球。

◉“东方人棒球队”

在他们逐渐融入当地生活时，长辫和长衫成为了阻碍，让他们不便运动和不合群，幼童们的举动和思想逐渐让陈兰彬及其继任者吴子登越来越不满，认为他们正逐渐走向离经叛道，再加上美国排华运动的兴起，以及国内形式的变化，种种因素之下，李鸿章向朝廷上奏终止教育计划。

教育计划终结的时候，有超过60名学生正在美国的高等学院就读。其中22人在耶鲁大学，8人在麻省理工学院，3人在哥伦比亚大学，1人在哈佛大学，其余的分散在东北部的不同学院和技术学院中。如果再有五年，所有教育计划的学生就都能根据容闳原定计划毕业了。而现在只有两名学生——欧阳庚和聪明的詹天佑有机会毕业，在教育计划被召回的几个月前拿到了学位。

◉1881年耶鲁大学雪裴科学院的毕业生合影，第四排中坐者为詹天佑

教育计划的学生刚刚归国时往往有或长或短的低迷期，但崭露头角之后，凭借个人努力和相互推介，他们大多担任重要职位。从他们日后取得的成就看，这一批留学幼童成材率喜人，他们中间有民国首任总理唐绍仪、清华首任校长唐国安、清朝最后一任外务大臣梁敦彦、北洋大学首位校长蔡绍基、中国电报第一人詹天佑等等，尽管他们1913年，梁敦彦与周诒春、颜惠庆、王正廷、顾维钧和詹天佑等人共同发起成立欧美同学会，成为中国最早、规模最大、并延续至今的留学生组织，并担任首任会长。

非一般的同窗经历造就了非一般的信任和认同，历时虽短暂，情谊恒久远。

故事源起：

利尔·莱博维茨，马修·米勒《幸运儿：晚清留美幼童的故事》

叶克飞《先醒来的人：近代中国第一批留学生》

本期编辑：白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