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语，把它忘掉吧 | 刘文绍·早茶夜读

 

第1461夜

《乾隆京城全图》中的东花市大街

底稿 / 刘文绍（生于1933年）    相关口述、文字整理、编辑 / 江河

1. 父亲辞职

父亲来京后的第一份正式工作是在北平卫生局防疫站做卫生员，本来跟名医施今墨学了一手好本领，但却干了一年就辞职了。这与当时卫生员的职责有关。日本人来了以后把学医的人进行集中管理，当时卫生员主要负责打针防疫和报告疫情，南城的卫生员还要去八大胡同的妓院查梅毒。这两项工作基本上都没法做。

我父亲负责鼓楼东边到东直门里那一带的卫生检查，执行日本人的强制性防疫政策。北平冬天有天花，夏天有霍乱，一旦发现有生病的人，不等病人咽气就拉到北城根的白石灰池子里，以防传染。那个池子离我上学的慈华小学（宝钞胡同北头）的操场很近，池子周围拴着绳子，挂着条，上面写着“请勿靠近”，生石灰冒热气，走过能闻到一股燎猪毛的味道。

这种处理人命的方法老百姓接受不了，做工作的人也下不去手，得罪人。1942年夏天我奶奶因喝剩粥生病去世，只有我父亲自己给医治了三天，不敢请外面的医生，怕直接把人拉走处理。门口小院住着邻居警官金先生，我家专程去拜托他帮忙隐瞒消息。我父亲作为卫生员，职责所在，违规又失职，于是我奶奶去世后就赶紧辞职了。

2. 穆德小学

1943年下半年，我家搬家到崇文区南小市口中国强胡同。当时百姓最困难的事是吃粮问题，日寇到农村抢粮、抓劳工，运到城里再转送军需。南小市口粮店闹粮荒，开门前就排队，刚开门就卖光，接着只能买到混合面，是仓底陈粮混合磨成的面，蒸出的窝头呈灰黄色，带有发霉味儿，别无选择，能吃的只有这个。路边常有饿死的乞丐老翁，被伪警用席卷走埋到东南方的三角地（现在的光明楼——龙潭湖一带），夜里被野狗扒出来撕裂，惨不忍睹。这个期间也是我家家庭经济最困难的时期，此时我们已与家乡完全断了联系。

半年后我家搬迁到火神庙街7号（现为幸福大街），站在门外南边的土坡上，就能看到街南头的大二洋行，那是日寇存粮基地，围墙内有电网围着几个粮仓，劳工们光着身子只穿兜裆，两人一条扁担抬着粮袋往粮仓顶装粮。日本兵端枪在旁监视。这些劳工们被装进卡车抓来的时候，车子从我家门前经过，十几个劳工蹲在槽帮内，背捆双手，对角站着两个日本兵端枪监视，劳工们人人面无血色，不知道能活几天。

即使家里经济紧张，父亲也为我联系到了花市穆德小学，插班读四到六年级。

穆德小学的位置在花市大街中段路北，为私立回民学校，校名取自穆罕穆德首尾两字，具有民族特色，在崇文区很有名望，汉民可通过交纳学费和赞助费申请入学。校舍以两栋灰色双层楼房为主体，里面有教室，其中前一栋一层设小礼堂用来开会和做礼拜，楼前临街是操场，主楼西头有个礼拜亭，用来洗浴净身。 

穆德小学的课程大部分与一般学校相同，比较有学校特色的是：体育课除体操外，加武术练拳（24式）；每周有两节回文课，由阿訇讲伊斯兰文，发音符号好学，但仍需翻译成汉语才能懂意思，我很少听，这个课程不是汉民的必修课，自愿参加，不想听的可以去图书馆和操场活动；学校每周还有两节教义课，讲古兰经和伊斯兰教起源，课上讲过回民的风俗礼仪、为何不吃猪肉等等，像讲故事一样，小孩子都爱听，也使我对回教有了正确的认识，打消了汉民的胡乱猜想。

小学四五年级时我们还需要学习日语，几年下来学生已经能掌握一般的生活用语，到了1945年8月日寇投降后，大家都说这是亡国奴的语言把它忘掉吧。说起来，我们上学学习的外语总是跟着时局的变化，小学三到五年级学日语，六年级到初二学英语，到了初三北京解放，学英语又被认为是崇美思想，学校改教俄语，就这样跟着政治形势走，结果不能踏实学好一样，不过还是有聪明人，每一种都能学好。

穆德小学的校风很严谨，当年在政治、社会、宗教三种气氛的合围下，全校学生都很团结，严格遵守校规，培养出来的学生文化基础扎实、作风正派，为升学就业打下了好基础，让我能考上市立四中，感谢母校。

在穆德小学读书的三年中，我也曾受过两次罚。一次是课间休息，我在操场活动时吹口哨，被巡视的马校长听见，他叫我站住，用教鞭敲了我头顶，告诉我不许吹口哨。另一次是五年级课间休息，同学之间互相开玩笑，有个同学张志华（花市羊市口边上首饰店的孩子），说我的脑袋像奔儿头倭瓜眼儿，我还嘴说他的头像山药蛋，结果他上一课就告老师，时老师叫我到讲台前，教育我不许骂街，用手轻拍了一下我头顶。这两件小事足以说明学校管得很严。

3. 光复时的记忆

五年级暑假，1945年8月15日，日寇宣布投降，男女老少欢天喜地，奔走相告。这时大人们才敢跟孩子说明白过去日本侵略中国的实情。

学校也提前开学准备参加大型活动：8月下旬，学校安排我们参加南方接收大员何应钦来京的欢迎仪式，全校师生排队由花市走到东单广场的路边，接近中午时刻有个小飞机降落广场，尘土飞扬，什么都看不清，只见一辆小汽车开来将他接走。

10月10日，我校师生又排队进崇文门，走到天安门，进了午门，在太和殿前的广场上站好队，参加日寇投降的签字仪式。台阶前摆了几张桌子，两个日本军官解下了军刀放在地上，给受降代表敬礼，然后在文件上签字。小鬼子可算完蛋了，老师同学们都欢欣鼓舞，中国人不用当亡国奴了。学校的礼堂挂起了孙中山头像，青天白日满地红的旗子，响起了三民主义的歌声。

注：穆德小学建校至今已有八十多年历史，曾几次扩建改建，为国家培养了大批人才，现已成为一所完整的现代化学校，现名为东城区回民实验小学。

本期编辑：白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