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花未含苞，却已知颜色 | 菁木·早茶夜读

 

第1472夜

中轴线示意图

文 / 菁木

这两年一到春天，故宫里花的照片就在网上疯传，也常有外地朋友走了一趟抱怨说没打卡到同款，仔细一问，多半是赶时间，只走了常规的线路。其实沿着中轴线从天安门经端门、午门到太和、中和、保和前三殿、再到乾清宫、交泰殿和坤宁宫后三宫，这片核心区域，除了天上偶尔飞过的鸟，地砖缝里艰难挤出的草，没有一点生灵活物。当年各地臣子穿过重重朱门，目光所及，层层红墙，宏伟殿宇，站在前面的同僚低首垂肩，一步步靠近远处高高在上的黄色身影。在等待觐见的枯燥时光，如果两旁遍植绿树，春吐芽夏成荫秋落叶冬挂雪，撩得人情思荡漾，恭顺不二的忠心岂不是要开小差？

想找到紫禁城的绿色办公区域，过午门后要从金水桥前分别向东西经协和门、熙和门到武英殿和文华殿。武英殿前的断虹桥北有种植于朱棣时代的“十八槐”。《周礼》上记载周代朝廷内种有三槐、九棘，公卿大夫分坐其下，“三槐九棘”遂成为三公九卿的代称。大臣们面对槐树是否励志不得而知，这些故宫里最古老、最高大的活文物，夏日白花冠盖，秋天黄叶成毯，六百余年迎来送往了所有从西华门出入必经此处的帝后朝臣。武英殿正门前遍植丁香，每到仲春，摇曳生姿，馥香远播。明清两朝帝王在这里斋居，举办小型仪典，和朝臣小范围议事，此处君臣的距离没有像在三大殿那么远，窗外丁香与白槐的花香花影，也能让大家稍得松弛。

◉ 断虹桥北“十八槐”

紫禁城里比丁香更婉转旖旎的当数海棠。同在仲春，从空旷的太和门广场向西一出协和门，粉白相映的海棠花海扑面而来，任谁见了都为之精神一振。文华殿是太子读书、行冠礼和代理国政的地方，故又称”太子宫“，从五行上说，位于紫禁城东，阳气始生，对应春天，文华殿的文渊阁至今覆盖着青色琉璃瓦顶，在成片的金黄色中焕发出显眼的生机。文华殿的海棠树后来栽得多养得好，如今一直连到东华门，它们最早何年种植无从可考，也许就是大自然特意为求学的少年天子播下的种子，在当年经筵之礼的肃穆讲习时，有明艳绮丽的海棠花洗洗眼，换换脑。

◉ 文华殿海棠

继续往北走，东西各宫的院落没有空间种植成片的花木。各宫正殿前通常一左一右种植柏树，如今很多只剩粗大黝黑的粗枝，还有些横空被劈断只留了半截儿残躯，间种的楸树、青桐在不开花的大半年时间，枝叶繁茂横生，显得分外芜杂，占着“古树”的资格，也只能任其乱长。各宫能开花的树，每个院落也就几株，树都不太高，花盛开时枝头垂得更低，踮起脚伸出手似乎就能够着，出太阳的时候，花枝的影子映在朱门、槅扇和花窗上，瞬间有了些许家居的温柔，如今这些地方能见到最多仿妆的“嬛嬛”们挨个儿拍照。

紫禁城陆续建过四座花园——御花园、慈宁花园、建福宫花园和宁寿宫花园，中轴线上的御花园最大也不过只有颐和园的二百四十分之一，不到今天北京一个中等街边公园的大小。慈宁花园是唯一为女性所修建的，这些年陆续修复开放。园中建筑集中于北面，布局对称而单调，南边地势开阔，叠石垒池，中间开凿一个东西窄长的矩形水池，上有一座小巧的汉白玉石桥，桥上建有临溪亭，是园中最佳的赏花点。据记载花园里有106棵古树，其中松柏近80棵，间植玉兰，海棠、丁香、榆叶梅，正对临溪亭的花坛牡丹、芍药在谷雨过后次第竞放。祝勇先生在“慈宁花园艳与寂”一文中戏称它为紫禁城“老干部活动中心”，前任后妃退出权力中心迁居到此，皇上晨昏定省，侍茶奉汤，贴心地做了“适老化”设计——园中一路坦途，没有可以攀爬的假山。其实多数太后太妃搬到这里时并不老，孝庄太后三十岁，她的儿媳孝惠太后二十出头，即使这些女子流着草原民族的血脉，荣休于此，也彻底把浪漫奔放禁足在南北长一百多米的花园。

◉ 御花园牡丹

来这边就顺路进一趟慈宁宫，现在改成故宫雕塑馆，常年展出400余件馆藏佛造像，巨大的一佛二菩萨石像稳居正殿中央当年太后宝座的位置。行人从下仰头注视，会发现佛像嘴角微扬，似有笑意。这也是太后太妃们后来的模样吧，花容在孤寂的岁月里褪色，远离权谋算计，每日礼佛诵祷，最终修得慈眉善目，神态安然，也算善终。

紫禁城的最后一位太后从未从权力巅峰退休。慈禧崇佛，人们叫她老佛爷，她却不愿如佛像一般，表面被万人尊崇，内心冰冷如石，这种抗拒随着年岁的增长而越发任性，她厌倦了住在紫禁城，在西苑修建三海，把家安在了仪鸾殿，接着不惜顶着挪用北洋军费的骂名大修颐和园，为自己造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大花园。六十岁后，慈禧多半时间居住在西苑和颐和园，再也不用守着宫中同一个角落等花开。在昆明湖、中南海无边的春光里，她过得像一个真正的退休老干部，听戏、习字、作画、划船、游戏，摆出各种姿势拍照。

◉ 御花园

慈禧爱花，也爱栽花，裕德龄在《清宫二年记》中记载，只要天气不坏，太后就会在户外待很长时间，看太监们在花园里干活儿。早春她会连着三四天，坐在最喜欢的玉带桥上，一坐几个小时，指挥太监们移栽荷花。入秋后，菊花开始含苞，慈禧经常给菊花剪枝，宫女的手如果不够凉，她就不允许她们碰花，因为手热会让叶子卷缩。她还有一种让人惊讶的能力，菊花未含苞的时候，就能判断出每盆花的颜色。德龄说，她的预测从来没错。

在花园之外，慈禧已经无力也不敢去预测任何皇朝的未来。她搬离紫禁城，大自然的暖风熏雨从来没有平复她内心的危机感，在留存于今的照片里，她从未笑过，哪怕嘴角微扬。对王权与国家的控制欲轻易就能超过莳花弄草的乐趣，随时把她拉回死寂的朝堂，然而，彼时她的见识与格局再也无法给王朝带来任何生机。

◉ 慈禧等人在中海乘平底船观荷

慈禧死后立下的末帝溥仪在宣布退位后仍住在紫禁城。溥仪十四岁那年，英国人庄士敦成了他的洋师傅，少年兴奋地接受各种新奇的玩意。一场莫名大火烧毁了建福宫花园，溥仪着手整治腐败透了的内务府，一边赶忙把花园清理出来做网球场。他锯掉各宫的门槛，让道路与御花园无缝对接，骑着自行车一路畅行。十六岁以后，溥仪更渴望了解外面的世界，他时常站在御花园的假山顶眺望城外的世界，每次请求走出皇宫，得到的答复都是时局太乱，外面危险。

溥仪请庄士敦住进了御花园的养性斋，紫禁城于是有了第一个也是唯一的一个老外住客。师徒两人开始谋划出洋留学。庄士敦将御花园变成溥仪的国际社交场，他在《紫禁城的黄昏》一书中说“在这一年里，朝廷的各种惯例和礼节逐渐瓦解，皇帝得以结识更多的外国人，这比他早些时候有机会结识的外国人要多得多，而会见的场所几乎都是御花园。”1924年春天，溥仪在养性斋见到了泰戈尔，那时的溥仪也在写诗，在白须飘飘的的诗人身旁，十八岁的废帝身形挺拔，目光有神。

◉ 庄士敦 溥杰 润麟 溥仪 在御花园

1924年秋天，冯玉祥发动政变。11月5日，民国政府和军队突然勒令皇室在三个小时内离开紫禁城。溥仪最后一次经过银杏叶飘落的御花园北角，从侧门仓皇登车驶出神武门。那天，原本也是溥仪与庄士敦准备乔装出逃的日子。

从庚子之乱始，午门广场已经是徒有虚名的禁地。日本摄影师小川一真在紫禁城屡遭兵乱前拍下了许多原貌场景。没有上朝，没有仪典，午门城楼的垃圾堆旁，长出了好些野树，有的竞长了一米多高，雉堞、广场与宫殿屋顶杂草丛生，与荒废在东西内宫、四大花园里的花草树木，默默目送风流云散，朝代变迁。

 

参考资料：

走：故宫各处花园

读：祝勇《故宫六百年》

       庄士敦《紫禁城的黄昏》

      裕德龄《清宫二年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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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编辑：白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