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母的芳华
张桂琴
《红楼梦》中，最爱吃醋的女人，不能容忍丈夫卧榻之侧他人酣睡的女人，明里应数王熙凤和夏金桂；暗地里，王夫人和李纨也没有少酸。她们这些酸涩，在贾母眼里根本不算什么。可以说，她们的作派，贾母压根儿就瞧不上眼。
一、王熙凤和夏金桂的酽醋
酽醋，浓醋意。苏东坡《格物粗谈·韵藉》：“金笺及扇面误字，以釅醋或酱油用新笔蘸洗，或灯心揩之即去。”宋代朱弁《曲洧旧闻》卷四：“峻极上院 尝於其院东凿井，经年纔深丈许……法当积薪其中然之，乘热沃以釅醋，然后施工。”清朝赵翼在《两臂风痹复发》一诗中写道：“酸疑釅醋淬，痛甚顽石擣。”苏轼、朱弁和赵翼的笔下，介绍了酽醋的妙处。本文这里借用“酽醋”一词，赘述一下王熙凤和夏金桂的吃醋品级。
1、王熙凤的醋喝得张扬
第四十四回“变生不测凤姐泼醋 喜出望外平儿理妆”，王熙凤生日那天，贾琏趁她不在家，把鲍二家的拉到屋子里，行苟且之事。王熙凤撞破此事，和贾琏闹翻了，这是夫妻二人第一次闹生分。
贾琏夫妇将这场小家里的风波，闹到了众人面前。王熙凤直呼：“老祖宗教我，琏二爷要杀我呢！”哭得是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与平日里的“凤辣子”风范完全不同。对此，贾母笑道：
“什么要紧的事！小孩子们年轻，馋嘴猫儿似的，那里保得住不这么着。从小儿世人都打这么过的。都是我的不是，他多吃了两口酒，又吃起醋来。”
丈夫背叛了自己、背叛了爱情，王熙凤痛彻六腑，哪里管得了“家丑不可外扬”。何况，大嫂子和尤氏等人，早已经来到了吵闹现场，想包裹住也不行啊，索性往大里折腾。于是，王熙凤哭到了贾母跟前，这里不仅有大嫂子小姑子，还有婆婆和姑妈在。
2、夏金桂的醋喝得阴毒
夏金桂是《红楼梦》众多女子中的另类，她嫁入薛家的时候，应该是怀着喜悦与期待的。夏金桂出场的时候已经是七十九回了，这一回的回目便是“薛文龙悔娶河东吼 贾迎春误嫁中山郎”。由此可知，薛蟠家宅从此要难安了。
夏金桂“外具花柳之姿，内秉风流之性”，嫁给薛蟠，闹出了诸多风波。这些风波，书中明定是最先从香菱开始。笔者认为，风波的源头乃是林黛玉所说的，居家过日子，“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夏家是皇商，夏老爷去世又早，夏金桂并没有受过多少教育，在才华上，她与小姑子薛宝钗没有可比性。这倒也罢了，过个三五年，薛宝钗就会嫁出去。
可是，薛蟠的小妾香菱，不仅名字是薛宝钗起的，而且是在薛姨妈的主持下，明公正道摆酒席昭告众人，这是得到家婆认可的小妾。这就像是一根刺插入了夏金桂的心里。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夏金桂起了“宋太祖灭南唐”之意。
其实，早在第五回，曹雪芹就通过香菱的判词“自从两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乡”中，把香菱的结局和夏金桂的为人明明白白的告诉了读者。嫉妒香菱美貌有才，竟然到了要取她性命的地步，夏金桂的醋吃得还真是阴毒。
王熙凤和夏金桂的醋味之浓，醋劲之大，还可以用“头醋”来表达。头醋，是指初制未搀水的醋，味极酸。元人尚仲贤 《气英布》第二折：“常言道头醋不酸，二醋不燄，喒还待他个甚的？”《水浒传》第五十一回：“‘头醋不酽彻底薄’，官人坐当其位，可出箇标首。”这是说明“头醋”的醋味之酸。《儒林外史》第二六回：“把大呆的儿子媳妇一天要骂三场，家人、婆娘两天要打八顿。这些人都恨如头醋。”拈酸吃醋，文学作品中早已有之。
二、王夫人和李纨的陈醋
身为女人，没有谁愿意与她人共侍一夫的，王夫人和李纨也不例外。
1、李纨醋得贤明
贾珠活着的时候，与李纨应该是恩爱的。第三十三回，宝玉挨打，王夫人因哭“苦命的儿”，又想起了贾珠，“便叫着贾珠哭道：‘若有你活着，便死一百个我也不管了！’”王夫人这一哭叫贾珠，“别人还可，惟有宫裁禁不住也放声哭了。”李纨对贾珠的感情不可谓不深。
然而，贾府的规矩，少爷们没有结婚前，就有“跟前人”了，也就是正妻娶进门之前就有小老婆了。贾珠也不例外，第三十九回，薛宝钗、李纨、探春和平儿评论府里几个得力的大丫环时，
李纨道：“你到是有造化的，凤丫头也是有造化的。想当初你珠大爷在日，何曾也没两个人。你们看我还是那容不下人的？天天只见他两个不自在。所以你珠大爷一没了，趁年轻我都打发了。若有一个守得住，我倒有个膀臂。”说着滴下泪来。
李纨的这一段话大有深意，既夸奖了平儿为人，又贬了一下贾珠的小妾。不是她容不下丈夫的小妾，实在是那两个小妾不安分。贾珠一死，李纨就将那两个小妾打发了，既去除了心头梗，也谴责了那两个小妾不能守妇道。贾珠的小妾有没有守妇道，我们无从知晓，因为她们的老公刚死，就被他的正妻给撵了。
李纨容人的贤明，值得玩味，她的手腕比王熙凤要高明多了。纵然是丈夫有两个小妾，然而生下儿子的却只有她李纨。
2、王夫人醋得内敛
红楼梦中写贾政的笔墨不多，写他晚上休息的更少。但是，写贾政晚间休息的几次，都是在赵姨娘的房中，从未写他晚上歇在王夫人的房里。不管是曹雪芹艺术安排的需要，还是他无心之写，王夫人不得宠是事实。
贾政虽然宠妾，但并未灭妻，该尊重的时候还是挺尊重王夫人的，谈论家庭事务的时候，都是在王夫人的屋里。然而，这能免去王夫人晚间独守空房的寂寞吗？显然不能。面对这个局面，王夫人毫无办法，未见她采取任何行动来改变。她只是在第二十五回发泄了一次。贾环推倒油灯烫伤了贾宝玉：
“那王夫人不骂贾环，便叫过赵姨娘来骂道：‘养出这样黑心不知道理下流种子来，也不管管！几次三番我都不理论，你们得了意了，赵发上来了！’”
是不理论，还是因为没有找到理论的好方法？恐怕后者居多。这一席话，将王夫人平日里的隐忍显露一二。丈夫不但有周、赵二位姨娘，还眼睁睁地看着赵姨娘生下了一儿一女，看着赵姨娘多了与自己争利益的资本。王夫人醋得与其说是内敛，不如说是窝囊。
李纨和王夫人这一对婆媳，面对丈夫的小妾，不是不醋，而是顾及较多，只能暗自消化醋意。她们呷的醋，醋味醇厚，是那陈年老醋，是酿成后存放较久的醋。她们的隐忍，贾母是不屑的。贾母认为王夫人“不大说话，和木头似的。”贾政的心里不约也是这样认为的吧？木，没有情趣。
三、贾母的啜醋
贾母年轻的时候，荣国公是有几房妾室的。书中第五十五回这样描写：
一时，吴家的取了旧账来。探春看时，两个家里的赏过皆二十两，两个外头的皆赏过四十两。外还有两个外头的，一个赏过一百两，一个赏过六十两。这两笔皆有原故：一个是隔省迁父母之柩，外赏六十两；一个是现买葬地，外赏二十两。
据此推算，可知，贾代善至少有六房姬妾。丈夫收纳了这么多小妾，连上贾母，吃饭时都可以凑成一桌子了。贾母的心态如果调整不好，泡在醋坛子里，都不够喝的。
贾母无力改变丈夫有众多小妾的现实，如果说心中没有一点酸味儿，肯定是不可能的。贾母是智慧的，她知道最重要的是要留住丈夫的心，她成功地做到了，她与荣国公是恩爱的。《红楼梦》第二十九回，张道士看到宝玉时：
（张道士）又叹道：“我看见哥儿的这个形容身段， 言谈举动，怎么就同当日国公爷一个稿子！"说着两眼流下泪来．贾母听说，也由不得满脸泪痕，说道：“正是呢，我养这些儿子孙子，也没一个像他爷爷的，就只这玉儿像他爷爷。”
荣国公去世几十年，贾母与张道士谈及他，“由不得满脸泪痕”。一个“由不得”，把贾母对丈夫的爱情、思念表达得淋漓尽致。掩饰了许多年的情感，在这一刻，不受控制地倾泻出来。这满脸的泪痕，也诉说着贾母独自撑门楣的艰辛。（引自《贾母的爱情：三生石上还君一生累》）
荣国公贾代善虽然有那么多的姬妾，但是，他把治家的权力交给了正妻史氏，即贾母。贾代善的那些姬妾，贤良也罢，妖娆也罢，贾母制定的家规她们只有老实遵守。事实证明，贾代善的决策是正确的。第三十五回，探春翻看贾母当初的帐目，贾母年轻时对待房中几个姨奶奶不偏不倚，秉公办事，关于她们的帐目清清楚楚。对待情敌都能如此，别的家务、人情往来可想而知了。贾母不但治家严谨，而且丈夫去世以后，独自把儿女养育成人，撑起了荣国府的门楣。赢得了荣国府、宁国府众人的敬重。
笔者认为，贾母是得到丈夫的敬重与爱情的。贾代善对贾母的态度应该是哄、抚慰，即“啜醋”。“啜醋”一词，最早见于《警世通言·万秀娘仇报山亭儿》：
“﹝ 苗忠 ﹞把那刀来入了鞘，却来啜醋万秀娘 道：‘我争些箇错坏了你！’正恁地说，则见万秀娘左手捽住苗忠 ，右手打一箇漏风掌。”
书中明确写到的贾代善的两个儿子——贾赦、贾政，一个女儿——贾敏，都是贾母所生。他的那些姬妾，即使有孩子，也只是嫁出门的女儿。
李纨的生活，贾母是经历过的，她是怜惜李纨的，她们都承受了这份生命之中难以承受的重，丈夫早逝，独立抚养孩子。她认为像李纨那样，带着贾兰静静地过日子，是正道。无论是富有，还是困顿，女人都要这么过，这样才是“有福的”。
很多读者认为，贾母的一生，很成功，是享尽的荣华的人。却不知，少年丧夫，独自撑住荣国府；老年丧女，抚养外孙女。她心头的痛，不足以与外人道也，唯有晚间念佛声中化解。鲁迅先生说：“悲凉之雾，遍被华林，然呼吸而领会之者，唯宝玉而已。”（鲁迅《清之人情小说》），我则认为，“悲凉之雾”，贾母也是呼吸且领会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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