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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养母收留,只是为了让我嫁给她的儿子

2011年,叶来影从寄宿中学回到家,发现书柜里多了一本手掌大小的笔记本,是两元店里那种既粗糙又五彩斑斓的精装硬皮本。 住在乡下的表姨来城里治精神病,在叶来影家借宿一晚,住的是她房间。据妈妈说,表姨因为爱上村里来的电网工人,单相思,疯了。 叶来影大致翻了翻,本子记录了一些少女心事,一场恋爱,甚至一些短信往来也被誊抄在这里,详细到发送时间具体的分秒。她猜测,本子是小姨不小心落下。 翻到最后一页,叶来影推翻了先前的猜测,那里有表姨留下的话,说明这本子是被慎重留在这里的:表姐表姐夫,所有人都不理解我,我和他真的是很真挚的感情…… 叶来影回想起成长过程中,那些关于表姨李土虹的只言片语的信息。她被收养、她被当成童养媳、她离开家又不得不回来、她意外的爱情以及,她「疯」了。

李土虹并不是真的「疯」,她只是被诊断为重度焦虑和精神分裂。

她仍然有和外界沟通的能力。但是和李土虹打上一通电话并不容易,她和养母住在一起,共用一台「小灵通」。这个早已被现代生活淘汰的产品在福建的偏远山村至今仍然流行,它可以和家里的固定电话绑定,一旦来电,小灵通和固定电话同时响起。

所有电话养母都会抢着接,李土虹难有社交秘密。

养母李赛花是她的「婆婆」,村里的所有人都知道,她是这家人的童养媳。

李土虹住在重山包围中。这个地处福建的村庄看起来落后时代已久,不用说移动网络全覆盖,连基本的手机通信都不能畅通,这也是「小灵通」在这里仍有市场的原因。

李土虹不喜欢自己的名字,土为什么会出现在其中,没有人能解释。她4岁被抱养到李家时,就叫土虹,至于原先姓什么,人们早就忘却了。也可能是养母的刻意隐瞒。

她从小就被叫「小妹」,是家里最小的,又是女娃,理所当然是小妹。如今她35岁了,家人还是叫她小妹。

村里人也不大叫她的名字,就叫她村尾小妹。村里习惯这样指代,家落在哪片,就用哪片称呼,村头、河边、山下,像是划分势力范围。

这样一个闭塞的山村,留不住人。人们往山外迁徙,然后候鸟似的一年最多回一次。

但村尾小妹李土虹很特别,她被宠得完全不像这个村里的孩子。她既不用外出打工承担生计,在家也不用操持家务。她甩着膀子玩,从巨大的腌菜缸里捞出萝卜或是卤笋,边走边吃。

她的哥哥回忆,李土虹16岁那年,在坪谷上晒太阳,妈妈准备下河洗衣服,拎着桶经过。李土虹立刻起身冲进家,取了一件没洗的背心,追了好几百米远,「妈!妈!这里还有一件!」自己洗衣服?她从来没想过。

这件事至今还是村里人的笑料。人们常说「小妹被养得很好」。

乡村生活并不闲适,春种秋收、洗洗晒晒,既琐碎,又繁忙。这样的山村养不了闲人,每天但凡多挣个10元、20元对生活都是很大的贴补。

但全村都对李土虹的十指不沾阳春水见怪不怪,他们知道,她不是一个普通的「家里的孩子」。等她稍大一点,她就会被许配给她的大哥,为这个家庭生儿育女。

李土虹知道养母对自己好,「没有打过我骂过我」,有一种看护别人家小孩的小心。

童年娱乐生活,她和同村女孩的生活没有不同:跳皮筋、丢沙包、在自己最精美的本子上,用有香味的圆珠笔抄写歌词。

没有网络,几个女孩待在一起,在黑白电视传出片尾曲的时候,像听写一样,每人轮流抄几句,最后拼凑出完整的正确的歌词。

在女孩中还流行歌词手抄本,李土虹因为不用承担劳动,总是最闲,本子也打理得最精美,总被同学借去抄。她有全班唯一一个铅笔盒,那是在城里打工的哥哥给她带的。

小妹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和别人不同,是在四年级时候。她在「落昏」(方言:晚饭)前去找同学玩,同学面露难色:我要破(方言:杀)鱼,家里晚上要吃鱼。

11岁女孩在山村,操办全家的饮食不算罕见。当时的李土虹却吃了一惊:她从没做过这些,也没有人要求过她做这些。

全家都很爱护小妹,就像小妹这个称呼一样,小妹的身份是暂时的,她有一天会从这个家里的小女儿变成儿媳。

所有人都知道有这么一天,李土虹虽然懵懂,但她其实也隐约明白这一点。所有人都接受了命运,抑或说接受了李赛花的安排。

收养小妹,作为将来的童养媳,是李赛花的决定。

在农村,男性是更「优先」的性别,贫困家庭无法支撑众多人口,就把女儿卖或送给家境稍好的家庭当童养媳,男方多了一个帮助劳动的成员,而女方家则减轻了经济负担,一举两得。

约定俗成,童养媳和家庭成员结合,婚礼一切从简,又省却了嫁娶费用。

李赛花唯一的弟弟在十几岁去世,姐妹虽多,在农村失去男丁就意味着失孤,在种种利益纠纷中,可能是争工分,可能是划一畦菜地,李赛花一家总被人骂「绝后的」。这个阴影让一家人灰头土脸。

李赛花得出结论,只有家大业大,只有家里有兄弟、有后代,才能不被欺负。

她嫁人后,一共生育了五个孩子,一个男孩夭折了,两个女孩被送给了别人家,她专心养育剩下的两个男孩。二儿子过完10岁生日不久,她就收养了4岁的李土虹。

作为女性,长期被轻视的经历,使她也轻视女性,把自己的亲生女儿交出去时,心里有波澜吗?她没说,只说「没办法咯,家里穷咯。」

其实也没有穷到不得不把亲生女儿送人的地步。多年来,她给李土虹提供的,一直是优于同村女孩的物质生活。那是对未来媳妇的一种收买和讨好,也是补偿自己对亲生女儿的歉疚。对将来的「儿媳」好,就是在为儿子的传宗接代铺路,就是对儿子好——这一套逻辑,在这个山村里稀松平常。

李土虹的第一个命运转折点在18岁那年出现,同村小姐妹邀请她一起去晋江鞋城做工,那是2004年,李土虹只去了两个月就不干了。

她负责的工序是折鞋盒,每天的工作都是将纸板用秤砣折出褶子,然后交给负责下一道工序的工人。暑热中的工厂像闷罐,胶水味难闻。饭菜难吃,洗澡要排队,累了一天,衣服还得自己洗。

有一次,李土虹没把秤砣拿稳,砸中左手食指,指甲劈开,当天晚上还得忍痛洗衣服,当下就决定不干了,打电话让哥哥来接她回家。

被李家宠爱了18年,她远没有同村的同龄女孩那样能咽得下现实生活的苦。她被「悬置」了,既无法去城里谋取生存,留守在家也无事可做,她剩下唯一的使命,似乎只有嫁人。

留守在家的决定是她自己做的。但有时,她也感到一些失落。童年时,她是同伴里最被瞩目的,既无需操心家务琐事,又总能用上时兴的穿着用度。但随着她们的长大,她的核心地位一去不返。同龄人都外出打工了,她已经鲜少能找到玩伴,而外出打工的同伴带回来的时兴玩意一次比一次多。她也感觉到困惑:明明她打工的时候,城市生活远不如同伴后来描述的那么美妙。

李赛花开始考虑为已经成年的李土虹操办婚事。在她的计划里,摆几桌酒就可以了,甚至没打算领证,毕竟李土虹和哥哥在同一张户口本里,领不到结婚证。养母打算等李土虹怀孕,不得不办准生证时,再把李土虹户口迁出,以投靠的名义挂到邻村,这样就能顺利和儿子领结婚证。

这一切,养母都打听好了。

瓜熟蒂落的前夕,事情忽然生变。李土虹爱上了来村里施工的电力建设工人。

但没有人知道这场「恋爱」的真相到底是什么,养母说「人家没瞧上她」,哥哥也作证妹妹是单相思,以至于患了臆想症。但叶来影在那本日记本里读到,李土虹事无巨细地记录了她和男孩的相处,具体到某年某月某日他对我说了什么,如此细节。事情唯一的亲历者,李土虹罹患了精神疾病;日记的阅读者,叶来影把本子丢了。这件事,变得无从对证。

总之,这场青春的悸动让李土虹终于开始反抗。她拒绝接受安排嫁给大哥,在家绝食赌气。

村里人说,打打就好了。李土虹朝他们龇牙咧嘴,追出去骂:「你们想教唆我妈打我,门都没有!」

李赛花想的是,小妹才18,再等两年不要紧,而且可以许给老二。但老大已经28,再不结婚就是老光棍一条。她又开始打听和打点,这位母亲半辈子都在为儿子的婚恋焦虑。

最后,李赛花用十万元,名义上的聘礼,托人买了一位贵州女孩,有人说她是被亲舅舅拐来的。

李赛花白天下地干活,就叫李土虹盯紧新媳妇,怕她跑了。李土虹照办,「她花了我们家十万块呢,跑了就全没了。」

李土虹在这个时刻和家庭成了利益共同体,她没有意识到,她和女孩的命运相似,都是这个家庭畸形婚恋观的牺牲品。

后来,李土虹也承认,她要看住大嫂,某种程度上也是因为,大嫂是替代自己嫁给大哥的,如果没看住,保不齐自己很快就得嫁了,她想能拖一阵是一阵,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

贵州女孩到了李家,不吃不喝。夜里不肯睡,瞪着眼睛,嘴里念念有声,像是用她的方言骂人,或是作蛊,把起夜的李赛花吓了一跳。

女孩有很大的蛮力。李赛花拖她去吃去睡,她拼死抵抗,「声音跟被杀的猪一样惨」。李赛花怕女孩死在自己家。

虽说买来的媳妇由自己处置,但她害怕新婚死人,这也太晦气了。

她托人把女孩退回去了,十万「聘礼」硬是被要回来一些。

李土虹仿佛从大嫂成功脱逃的经历中得到启发,只要装疯卖傻,这个家就拿自己没办法。

她开始每天号啕,模仿电视里中邪的模样。养母果然也请道士来家里驱邪。

李土虹并不能从这件事中获得乐趣,只是一种消极的抵抗,「你不让我谈恋爱,我就给你添麻烦。」

那段时间,养母明显消瘦了,两个儿子在外打工,家里就她和小妹,小妹闹得她几乎每夜不能睡。

李土虹有时也过意不去:「妈妈养我这么多年,我好像什么事都没给家里做过。」但一想到妈妈阻挠自己偷偷约会,甚至跑到工地去骂街,她就气得想拿头撞墙。

这些事想多了,李土虹患上了头疼的毛病,一到阴雨天气,「痛得脑门被斧头劈了一样」。等到二哥春节回来,领她去医院检查,确诊为精神分裂症兼重度焦虑。李赛花听信了「冲喜」的说法,潦草给小妹和二儿子订了亲。

但小妹的病没有好起来,还是要去医院,靠吃药维持。

二儿子有时候会说:如果小妹有心上人,我也愿意让她自由,不结这门婚。

这种「大度」十年前或许有效,放到如今,谁都知道这是句空话。小妹的病, 断断续续治了八九年,停药时候她已经三十了,在外和社会脱节,不能挣钱自立。在家里,生活不能自理,现实一点说,她没有和任何一个哥哥产生爱情。

如今这个家庭的三个孩子的婚恋之路看上去都没有任何值得期待的进展,李赛花几十年前关于人丁兴旺的畅想,似乎彻底落空了。

后记:

叶来影记得那本日记,如果说前面那些炽烈的少女心思还令她发笑,那么,最后一页沉重的自白则让她觉得烫手。日记里反复出现一个比喻——「水晶一样的感情」,在她看来,表姨的文笔实在有限,但这个令人心碎的比喻让她一直难以忘怀。

她也不知道自己当年怎么想的,她把这些本子全扔了,好像要跟家族的乡气做切割。多年后,她想到这个本子曾经承载过的主人的珍视和自己的轻视,连同表姨的命运,她突然非常伤心。

如果她看到日记时有所行动,那时候表姨才25岁,或许事情会有改变,如今她35了,好像一切都太迟了。

作  者 | 草  头 编  辑 | 麻  薯设计、排版 | 排  骨图片 | 《盲山》剧照 

Epoch意为“新时代、新纪元”,也有“历史或生命中的一段时刻”的意思。不论这是最好还是最坏的时代,这都是一个有故事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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