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棣诗选（六首）
■西棣【甘肃】
黑夜裡
黑夜裡，我在田野上尋找你
尋找世界
這無人收割的
也被太陽拋棄了
黑夜裡，我在紙上塗抹你
塗抹意義
在大雪中播種
腳深深地凍入其中
黑夜裡，我在我身上發現的
全是你
全是結巴
瞧瞧！嘴上全是破碎的詞
黑夜裡，我從牛奶裡過濾你
一萬隻嘴唇
吮吸的秘密
那是孤獨不是生育
黑夜裡，我在黑燈裡望見瞎火
在吹滅它時
點亮它
是你把光囚禁在底片的陰影裡
黑夜裡，是我腦子放電時
你已經喝得斷片了
只好用胡說
代替歌唱
黑夜裡，我在詞典裡翻譯你
但無法翻譯了你灰色的翅膀
和雲的碎屑
最後我被迫將書重新放回天空的書架
黑夜裡，我在琴聲中聆聽的
不是流動，而是爆炸的粉末
在那斷頭的一秒
義人解放了
黑夜裡，從我的病中翻出一座醫院
五萬隻輸液瓶
同時向你的血管走來
那是追憶無法企及的
黑夜裡，去水泥裡睡
不可避免的監獄
一層一層
全是肉色的銅璧
黑夜裡，牆是全部
即使我找到出口
自由已經毫無意義
因為人的頭已經飛走了
這，真是悲痛的事
A
點一萬盞燈，也無法照亮你的夜晚
你的夜晚，睡在黑暗中
即使召喚太陽，也沒有用
這從心上流出的血遲疑著向前
路一條一條沉入夜晚的海洋中
而那紅色的從未砌過的牆，慢慢變成了你的一生
B
披著霧，站在你的夢裡
像是列兵守望邊疆
不，更像是孽子們看護著亡靈
即使君王化成龍椅
而仇恨讓你的臉更加清晰
我覺得我們的感情就像刺入胸膛的匕首還在深入
C
沙子在無人處粉碎自己
為的是在夜裡能夠搬動自己
這不是自殺
但相當於自殺
沒有人能把自己粉碎
除非你帶著愛
D
上帝一定是一桶蜜汁
而我們是他眾多的舌頭
這靜靜的甜
暗示著無限的死亡
雪，代替織布的人
將寧靜賜予世界，也贈送給你
藥劑師
來，愛人，吻一吻吧
吻一吻，用你的喙
吻吻這些和那些
動人的春天啊
是太陽邀請你，躺下來做廣大的田野
從你的身上
擲下深海
不，從你栗色的眼睛裡
摘取雲的獨白
你異世孑立，為的是等午夜釀好的酒
深情的藥房啊
通過病捕捉你的靈魂
通過折磨
找到你的肉
你站在田野裡，飽含著風雨和傷痛
整個一生都在吃藥
為了抵擋地獄
犀利的藥劑師啊
在每一片藥上都矗立著，神
順著每條血管
巡視我的血肉之國
你的花衣裳跟我扭成一堆
正如病中相互發現
我們已被織進了絲巾
什麼是藥？為什麼是藥？
聽我們的擁抱中 風的聲音
像盲人那樣
痛苦地回望
在貞潔中摘取愛
在詞中包紮
昏迷的人
每一張紙都有你讀不懂的雪
1
從大劇院的絲絨幕布上
抖落的
還在唱，只是耳朵
在話筒裡忍受
而喉嚨裡從未說出的
終於走到盡頭，這一刻
在桌上，在說與不說之間
在死馬與活馬中
插滿了犁
2
在你使勁搖落凍梨的故鄉
迎著風，將頭插在雲裡
就這樣，縱使病了
也是心甘情願
只要你沿著你，一路跑到昔日
就能望到一片藥店
即使你追上你的病
但你總是追不上裸奔的馬
3
每一張紙上都有你讀不懂的雪
全是痛苦的腳印
炸開覆蓋海洋的冰
血順著鯨的脖子流進船艙
被悲劇凍住的
這一刻
全部粉碎在你的心頭
在你離開枝頭時
全人類的肺開花了
4
不是永別，也沒有什麼可以囑託的
更不需要禱告
因為沒有可以害怕的
奪無可奪，便是自由
像先知一樣預言：
醫院就是法院
唯有祭壇才夠得上手術臺
此刻誰疼，誰的雪就更加遼闊
在春天開始時，我就預備了秋天
1
不會再有靈魂疏浚我們的血管
也不會再有河流
順著臉頰
流到嘴角
感謝哭還能把我找到
感謝土地還能挖開
天空還是那麼慷慨
還能讓我一眼望不到邊
2
是的，的確是
只會是無端的情誼，這覆蓋大地的遼闊
讓我一步跨入你的心裡
永不能忘掉你的懷抱
為什麼我還活著
因為我不能帶來福氣
幸好勺子中漏盡的
正好是刀下逃走的我
3
感謝神。還好只是愚蠢
感謝還有死亡
能最後收留我
不再嫌棄我
說真的，我見過的秋天
愛在春天折磨我，折磨枕上的花
不，當我們在秋天脫帽向花致敬時
春天隱藏的意義便從你的額頭滴下
4
我愛在晨光中醒來
對著你
對著燈光
解釋夜
我愛流浪是一種福氣，少
甚至沒有
但比一個女人的庸俗
還要多
5
我愛我的心
緊緊地拽著河流的尾巴
我愛我的腿
依然是你身上的槳
我愛你流水的曲線
建造的高峰
尤愛在秋日的雲端
靜靜地給大海寫信
媽媽
站在秋天的雨裡
越來越冷
走在越來越黑的夜裡
望不到燈
但總有一道長坡
越來越陡
沿著它，沿著
馬的脊背，天越來越高
媽媽，你總是在原處
在無人處
在生下我的地方
放棄我
媽媽，是你令我擁有遼闊的身世
是寂靜逼我成為空地
這強烈的無聲的
銅，已沖出命運
而一大群人，在鬥內
在歌聲內，喝酒，吃人
唯獨我，在那歌聲停止前
不得不先把自己吃掉
新诗品：
為神而活的詩人
文/劉幼民
西棣老師的詩很耐讀，是那種可以一篇篇，一遍遍讀下去，越讀越有味道的詩歌。冷峻、清醒、深沉是西棣詩歌的底色。但是，造成這種底色的原因，則是西棣自己的信仰、良知，還有他文學修養和造詣。用西棣自己的語言描述他自己，他就是一位：以神性為尺度，謙卑淳樸的棲居於天地之間的詩人。
西棣老師的新作《致畢業生》，是近期創作出來的一篇力作，它把一位教師期盼自己的學生都能長大成人的複雜心情，訴諸於筆端，在電腦鍵盤上，敲打出自己的詩意理想。
先從總體上說說此詩。中國的應屆大學生在6月末就基本畢業，7月初就可以拿到畢業證。此詩應該說是有感而發。有感于大學生畢業的不易，成人的艱難。在中國現行的教育體制下，青年人在學業上可能取得了良好的成績，但是在怎樣做人方面，很可能不及格。為什麼？簡單的講，他們缺失了神性教育這一課。神性教育可不就是簡單的神學教育，而是營造氛圍，喚醒人對天地萬物的感恩、讚美、期盼的教育。一個對天地萬物沒有感恩、讚美、期盼之情的人，只會不擇手段的獲取、掠奪、殘害，做錯事情的時候也不會有悔改。西棣有一個信念，就是要做“為神而活”的詩人，那麼他對自己的學生提出的要求，最起碼不會低於做一個好人的標準。
詩的第一節，西棣使用“深夜”的意象，提出了光明被遮蔽，神在哪裡的問題。人活著就會想到生活的意義一類的問題，為什麼而活？這個問題的答案在哪裡？能否登堂入室就要有門路。哪怕這是一個後面。人從哪裡來？要到哪裡去？是否有了自己真正的安身立命的處所？怎麼做人，做什麼樣的人，不首先解決這些問題，大概是不會找到出路的。中國在反腐，一些落網貪官地位很高，受審之時卻回答不了基本的做人問題。為神而活，是西棣的口頭禪，但是他又說到：“我所言及的‘神’不是人們想像的‘泥胎’，更不是槍炮裡冒出來的‘新父親’。人類正在甚至已經失去了‘詩意地棲居在大地’的可能。”大學生靠著大學課本，根本解決不了這麼形上的問題，“黑暗是最好的導師/書靜靜地沉入牆中/變成了監獄”。此處說到的“黑暗”就是指死亡。很多人在面對死亡的時候，往往就會因為深切的體驗，就解決了為什麼而活的問題，這可是任何書本也解決不了的生存問題。
詩的第二節，西棣繼續使用“深夜”這個意象，並且進一步提出了“真理在哪裡？/愛在哪裡？/我在哪裡？”問題。第二節基本上是第一節的一個複現與變奏或是深入。真理問題在哲學上，可以從存在一直追問到存在之存在的問題。愛在生活中用的很濫，常常不具有形上的視角，基本上還停留在肉欲的階段。除非進入到神性之中，超越人性的一般需要，愛才會成為生存的目的，幸福的源泉。承認我們是被神創造發明的，就意味承認，我們不能自給自足，不能自己創造自己的幸福。人類的痛苦有多少來自於自以為是，自我作踐呢？“我昂著頭/像犁重新認識田野的痛苦”，這個形象太生動了。人類要有勇氣自己重新認識自己，就像是犁鏵在翻耕土地。我們來自於土，只能複歸於塵。
詩的第三節，西棣還是繼續使用“深夜”這個意象。一首詩最好只用一個意象，一用到底，這樣就可以避免把寫詩弄成做文字遊戲，讓讀者可以無障礙閱讀。“深夜。到已死的風景中大叫”。西棣在這裡運用了語言陌生化的詩歌技巧，使他一貫理性的思考，變得趣味橫生。“到已死的風景裡大叫”，明顯的是錯位組合，在北島、海子的詩歌中這種技巧更是常見。《聖經》有“到死人裡面找活人”的經句，不知道西棣是否受此影響，才會有了“到奪去時間的生命裡//尋找愛/尋找不疼/是啊，是這無情充滿著期待”，的感慨？“到死人裡面找活人”不是不可行，而是只有找過了，才會相信死亡就是一個結束。要想從死裡復活，除非有神力的介入。
詩的第四節獨立成節，“星辰不再壯烈/先烈都是廢墟//好吧！讓人們從人出發吧！/出發的人，永不再回來！”西棣在這裡直接觸及到了存在主義的存在觀。存在主義產生于歐洲資產階級文明終結之時。隨著現代文明的大步走來，人類進入了歷史中的非宗教階段。此時，雖然人類擁有了前所未有的權利、科技、文明，但也同時發現自己變得無家可歸，神性棲居已經成為過去。世界沒有了神，一切都要從人出發，結果人類生存也就失去了原有的意義，歷史中受人尊重的先烈，現在不再是英雄，而是人類自相殘殺掠奪的犧牲品。按照這種發展的趨勢走下去，結果可想而知。無奈之下，西棣也只能發出“從今夜起，我不再追溯/不再回憶/望著梨樹，吃掉最後的梨子”的感歎。
是不是西棣老師真的就是要“吃掉最後一個梨子”呢？顯然不是，因為他是一個不會死心的尋找者，他要堅定否決的恰恰就是“吃掉最後一個梨子”的那些人。在我們的生活中，我們常常可以聽到有一些人說：死了死了，一死百了。既然如此，那就活一天，快樂一天吧。為了“吃掉最後一個梨子”，他們可以無惡不作。這種行為可以使這些人快樂，卻使西棣這樣的人憤懣難過。他自己不做“吃掉最後一個梨子”這種人，當然也希望學生和老師一樣不做這種短視、無謂、自私自利、毫無擔當直至作惡的人。第四節應該是在警示，是勸慰。而他自己則要“通過寫作抵達命運的深處”，做一個為神而活的大詩詩人。
附录：
《致畢業生》
文/西棣
1
深夜。大地在哪裡？
門在哪裡？
你在哪裡？
我這樣一刻不停地
問死去已久的母親
黑暗是最好的導師
書靜靜地沉入牆中
變成了監獄
2
深夜。真理在哪裡？
愛在哪裡？
我在哪裡？
我這樣一刻不停地
問發明我的神
教室深不可測
我昂著頭
像犁重新認識田野的痛苦
3
深夜。到已死的風景中大叫
到奪去時間的生命裡
尋找愛
尋找不疼
是啊，是這無情充滿著期待
神已經病了
無人可造
只有瞎子還在流淚
4
星辰不再壯烈
先烈都是廢墟
好吧！讓人們從人出發吧！
出發的人，永不再回來！
從今夜起，我不再追溯
不再回憶
望著梨樹，吃掉最後的梨子
作者简介：
西棣，自由主義者，高校教師，現居蘭州。其詩風冷峻、犀利、陡峭、深沉，創作富有深刻的批判精神。作品散見於《自在冊》、《詩作》、《2013年詩歌選萃》等選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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