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菩提树下:说鸟99个段落(上部)


菩提树下:说鸟99个段落(上部)

   張首濱【雲南

题记

题记:一开一合,一来一去,一花一鸟,事就成了。开由内往外开,合自上向下合,顺其自然,不累,这是花说的;来由东往西,去自左向右,顺时针走,不悖,这是鸟说的。一花叫什么?叫莲;一鸟叫什么?不知道。

1. 誰也沒見過那只鳥的面目

誰也沒見過那只鳥的面目。
它屬於不食地上煙火的那種。
那只鳥常獨自帶著閃電出行,

會念咒語能讓風起雨止。
那只鳥我說了也無誰相信,
它剛啁啾在俗世的視窗中,

就已經獨立於虛空的枝杈上。

2. 它屬於另一類的鳥

它屬於另一類的鳥,

色黑比夢還玄,

掛在讖語樣的枯枝上,

懸而不落。

月黑風高的那個高,

就是它在的位置;

懸念無形,

在一些事物的頭頂上,

擺弄著晦澀。

天堂之外的空中,

很少有其他的鳥飛出。

它沒有動用展翅的羽毛,

不是忘記安插,

是鄙視羽毛。

夜幽到一定程度,

天上會深現幾顆,

只照見自己的星星;

地上會淺出幾粒,

僅自己能看懂的民家燈火。

這時它會在自己的黑處,

悄然出現。

3. 從這枝到那枝

從這枝到那枝,

鳥自知該怎麼走,

無痕無跡,

落下才有聲。

樹下一僧人仰望枝頭,

胸中有一朵雲飛,

便念叨:雲白在天,

如落地怎麼也白不起來。

無人接應。

僧人又自語一句:

命,都是租借來的,

到時候就得還回去。

還是無人接應。

僧人自己指著自己問:

看見了什麼?

自己答:看見一隻鳥,

頭尾連體,

叫聲自腦袋出。

接著僧人自己笑自己愚,

活這麼久,

還是第一次曉得,

鳥是只頭尾相連的傢伙。

這時鳥在枝杈間自得自趣。

從這枝跳那枝,

了無懸念,

下一刻到哪裡去?

鳥早就知道,

蟲的動靜便是去處。

4.那只鳥洗著一根羽毛

那只鳥洗著一根羽毛,

不動用手用喙。

那根羽毛是無色的,

洗下的是有色的。

塘邊另一株柳樹,

剛剛拿出第三片葉子。

第一次來的蟲在吃第二片葉子,

但入蟲胃裡的是第一片葉子,

那只鳥看著很迷惑。

波浪想上岸嗎?

跟著波浪後的風上岸去了。

沒有毛髮的魚,

捋一捋心緒左右徘徊,

是怕被這只鳥看見嗎?

那只鳥正在回身望,

一顆滾來的沙粒。

這風還是從蘆葦中吹來,

怎麼沒有一點草味。

一朵從崇高處下來的雲,

一點不雲也不含雨,

如煙絲絲縷縷。

那只鳥看著,

沒有問答。

一隻隱逸的蛙在池塘裡,

弄起水泡一串。

那只鳥回頭捉了一個,

卻又不知放哪裡好。

5. 那只鳥藏在暗處

那只鳥藏在暗處,

看不清它的臉,

月牙一樣彎的嘴,

深藏著尖利。

那只鳥眼睛深如黑洞,

睜一隻閉一隻,

站在一根虯曲的老枝上,

比老枝還老。

那只鳥遇風不搖晃,

站在雨裡也不濕,

一些鬆散的動靜,

窸窣在不遠的周圍。

那只鳥少言寡語,

腦子裡想的事有虛有實,

動著仿佛也不動,

那是它的眼睛。

6. 從樹葉篩下的月光裡

從樹葉篩下的月光裡,

有那只鳥影,

沒有那只鳥叫的聲。

風彎腰拾起幾枚落葉, 

揀不起來那只鳥影,

風一身輕走了。

在那棵樹下的我,

不在那只鳥叫聲裡,

我用心的寂靜,

讀那只鳥影有說不準的味道,

婉轉著幾分曖昧。

我再看地上那只鳥影, 

已漸漸由黑轉灰,

月光依舊清白。

這時我隱約看見,

有東西在樹上懸掛,

欲落未落,

但不是那只鳥的叫聲。

7. 那只屬於玄色的鳥

那只屬於玄色的鳥,

在一塊平靜的水中走動。

一會兒鵮一下左水,

左水泛出一道花紋;

一會兒鵮一下右水,

右水湧起一道紋路,

一會兒仰起不分高低的頭,

環顧一下平靜的四周。

四周沒有第二隻鳥,

只有近處一個站立的我。

我不動如一樁沒有長過葉子的樹,

也許那只鳥就是這樣看。

因為它看了看我,

並沒有放在眼裡,

轉而又把頭輕輕放下。

一邊走一邊鵮一下左水,

左水一側身鑽入右水裡;

一邊走一邊鵮一下右水,

右水一扭腰紮進左水底。

我靜靜地看著,

那只鳥始終沒有捉到一條水。

8. 在一顆紫色的葡萄旁

在一顆紫色的葡萄旁,

一隻灰色的鳥,

靜靜守候,

沉默無語。

用喙去啄葡萄,

三下五去二,

葡萄破了,

流出的汁鮮豔欲滴,

露出的籽粒很怪異。

鳥東張西望一下,

又三下五去二,

啄起同樣沉默無語的籽粒,

用右眼瞧了瞧飛走。

留下的左眼什麼也不看,

在紫色的葡萄旁邊,

像另一粒葡萄,

跟著一起悄悄地紫。

9. 鳥在高粱穗上

鳥在高粱穗上,與秋一般高。

鳥啄食一粒,歪頭看一看,

天正在雲白風清。

鳥又啄食一粒,氣爽神清,

光在周圍明麗。鳥食入七八粒後,

高粱的紅,沒有染紅尖利的喙,

然而入喉後,洇紅一顆如米大的心。

鳥開始啼叫,叫聲簡潔明瞭,

沒有什麼曖昧。秋說這只鳥,

就是要來的那只。

10. 那只鳥從卵殼中孵出

那只鳥從卵殼中孵出,

一天天長大,是這樣的。

一天天老,也是這樣的。

老了,會去哪裡?

“來從來中來,去從去中去。”

這是誰說的?古人說的。

如果我沒猜錯的話:

“說這話的人一定是一位禪師;

不是禪師,

也是一位走在修禪路上的人。”

“你說的也許對吧。”

那只鳥從有到無的無,

並不是沒有;這個無是一去處,

只是眼睛看不見。

不過我知道它去了哪裡,

在追捕一條蟲的路上。

11. 風吹拂著羽毛

風吹拂著羽毛,

周圍一派寂靜。

鳥把影子抱在懷裡,

關閉上眼睛。

腳邊的阡陌矮著,

幾株小草初黃,

春的謎語是一隻蟋蟀,

在那塊石頭下麵。

這個我不太懂,

我立在鳥側三米之遙,

與一棵和我差不多高大的樹,

感應著神秘。

這時世界近,

鳥在天外遠,

幾朵不知何方的雲,

擦著地上的凸凹而過。

鳥還是沒有走,

似珠的眼睛已打開,

那裡頭只銳利著一束光,

沒有其它。

12. 沒有誰能讓雪停下來

沒有誰能讓雪停下來,

隨雪落下還有樹上的風,

還有樹的影,

還有纏繞樹上的古老的鐘聲,

還有那只鳥,

這些落在雪上的,

只有那只鳥比雪沉,

其他的都比雪輕。

那只鳥在雪上踩下爪印,

其他的都留不下痕跡,

那只鳥留下爪印是鳥的文字,

從左邊看是卦,

從右邊看是符。

沒有誰能叫雪不融化。

雪融化時雪的白還在;

融化後雪的白也隨之而去。

但風還在,

樹影還在,

古老的鐘聲還在,

只是都被雪水——浸泡。

這時那只鳥腳沒濕,

眼睛水淋淋,

不是雪弄濕的,

是它自己濕的。

13. 那只鳥在樹上

那只鳥在樹上,

看著身下的地面,

目不轉睛。

凸凹的地上,

有三倆樹籽張望,

有五六石子散坐,

有一個我背對著光,

看自己的影子。

那只鳥的周圍,

除了風聲,

其他沒有什麼了,

有也是多餘的。

風搖一下枝條,

枝條顫了一下,

那只鳥也抖了一下,

眼睛卻沒有眨。

那只鳥的眼睛裡,

有一條蟲,

正從樹上掉下。

14.那只鳥立橫枝上

那只鳥立橫枝上,心不橫。

該怎麼做事,還怎麼做事,

動用羽毛是行空的一個手法。

那只鳥有姓無名,在枝上,

比在地上時間長;落地是散步,

擺弄五色石子,是怡情。

渴,飲露珠,一口一顆,

滋肝養肺,得閒就唱一句偈:

早,見不到;晚,錯過了。

不管有沒有誰聽。

那只鳥來去只有自己,

動與不動,都是一隻黑點;

不喜歡人用這個腦袋,

或那個腦袋來裝它,

那只鳥還有一個習慣,食蟲,

食橫著的;豎著的蟲,不取。

這也許是有一種說法。

大凡鳥都是早出晚歸,

那只鳥不做遠的來往。早在枝頭,

晚在枝杈。小寐抱小夢安穩,

其它的任隨樹搖晃。

15. 一隻鳥

一隻鳥,

怎麼也飛不出去,

一隻鳥的孤獨。

孤獨太遼闊了,

遼闊到想不孤獨,

都不行。

前不見鳥影,

後不聞鳥聲,

孤獨比翅膀大。

那只鳥,

一生註定要這樣,

扇動翅膀。

不飛更孤獨,

飛還有,

忘掉孤獨的時候。

16. 上是天,下是地

上是天,下是地,

不知中間是什麼?

“你是問鳥嗎?”

“有蟲。”

“那鳥在哪裡?”

“在蟲的前後或左右。”

“這蟲不是生於危險之境嗎?”

“不是的。鳥平時不吃蟲,

胃口要時才吃,

更多的時候是鳥與蟲,

不,是蟲與鳥捉迷藏。”

“這你說的,還是鳥說的。”

“都不是,是鳥讓我說的。”

這是兩個什麼人在對話?

都沒有身影。

17. 我看見這棵樹

我看見這棵樹,

在黑夜裡搖晃枝條, 

沒有了好動好說的葉子,

知道這是冬天。

我還看見一個風,

正把一朵雲,

拴在這棵樹上,

說這是跑丟的那朵。

我回頭看了一眼,

沒有別人,

是說給我聽的嗎?

還是在自言自語。

我還看見有兩枚雪花,

在樹杈上彎著身子,

微微閃動,

做著寒冷裡的事。

我有一個沒看明白,

這個比較困惑,

是一雙比夜還黑的眼睛,

很幽深, 

在樹懷中的一根枯枝上。

這是一個平靜的夜,

不知那雙眼睛,

是睜著,

還是閉著。

18. 那只鳥孤獨中有讖意

那只鳥孤獨中有讖意,

站在細滑的枝條上,

枝綠它不綠,

葉黃它也不黃。

它的眼睛表面平靜,

內部有東西運作,

這個我沒看見,

是感覺到的。

它的羽毛光亮,

羽毛下幽深的懷裡,

有的堅硬的事,

外面也看不到。

所以它不在意,

我專注看它。

它除了心裡有尖銳,

還有它的爪。

它的爪仿佛經過打造,

鋒利中有鐵味。

說這些是閒話,

我現在要說的是:

風動其他跟著都動,

那只鳥頭裡的東西不動。

19. 離它太近了

離它太近了,

它骨頭的堅硬,

和它喙的鋒利,

仿佛已觸到我的靈魂。

它是一只有妖色的鳥,

一大早就來窗前,

竊竊私語的鳥。

同時又是僅用一側眼睛,

盯著我的鳥。

我走出有鎖的門外,

是聽到它的叫聲漸小,

以為它已去了。

誰知它是在打盹,

否則不敢直面它。

這突然的遭遇,

使嘈雜的世界出奇地寂靜,

感覺它在什麼外頭,

我在什麼裡頭。

20.那只孤獨的鳥

那只孤獨的鳥,

在樹下歪頭,

看一粒樹籽,

十分地專注。

鳥背對著我,

看不見它的表情。

它身上的花斑,

有明有暗。

這一切我看見了,

但沒看明白,

我一時很迷惑,

那只鳥在看什麼?

樹籽裡無蟲,

有什麼可看的。

一股小風走來,

動了一下樹籽,

那只鳥也動了一下,

周圍平靜。

這時我才看清,

那只鳥長相奇絕,

超現實,

瞳仁是一粒樹籽。

21. 鳥歪頭看了看

鳥歪頭看了看,開始用喙啄葉子。

輕啄一下,葉子裂一小口; 

重啄一下,葉子缺一大口。

葉子破了,鳥一嘴的暗綠,

鳥為此停下來,等過漫長的一秒鐘後,

又把嘴深向葉內的脈絡,那兒很敏感。

淺啄一下,有液溢出; 

深啄一下,有筋暴露。

鳥像拽起一條蟲,拽出葉子的一絲疼痛。

鳥一驚把嘴放下,同時放下,

那條微顫的筋。左看一眼,右看一眼, 

鳥停止動作,轉過頭叫一聲走了。

可那只鳥的影子和它的叫聲,

沒有動,留了下來。

22. 那只鳥蹲在的地方

那只鳥蹲在的地方,

是一根斜出的枝條。

那兒每天,

都有一段空白的光,

緩緩地過來,

輕輕地呆一小會兒。

那只鳥就在那一小段光裡,

歪著頭梳理一下羽毛,

抖動一下腳上的塵埃,

捋一縷心上的小情緒,

便開始長句短句一齊叫著,

內容是啥

沒誰說得明白。

那只鳥叫的聲,

卻一直很清晰。

23.我看見一隻鳥

我看見一隻鳥,
在一塊草地上,
拿起一顆小石子,
一會兒又輕輕,
把手裡的放下。
接著銜起一粒草籽,
一會兒又輕輕,
把嘴裡的放下。
過了一會兒抬頭,
看一看天又輕輕,
把頭裡的雲朵放下。
最後揀起一顆蛹,
輕輕叩問一下,
放入懷裡飛去了。
那只鳥是在挑選,
裡面有動靜的。

24.鳥來這裡要幹什麼

鳥來這裡幹什麼,

是在等待誰嗎?

誰會緊跟著來?

來了又會拿何種態度,

何種願望?

說遠一點,是來這個世上;

說近一點,是從左腳到右腳。

鳥來是誰叫鳥來的,

鳥自己問過,還有誰問過?

有風,有雲嗎?

沒有答案。

來了就有去時,來來去去,

就是為這個一來一去嗎?

不得歇,累是隨身攜帶的。

來是過程,去也是過程;

還有一個過程,

不長不短在路上。

那唯一的歸宿是什麼?

就是沒有歸宿。

翅膀永遠屬於天空,

鳥對後面的鳥,

沒有這樣說。

25. 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

那只鳥看見了什麼。

一早就站在樹上,

懷抱一根褐色的枝條,

對著深深的樹下,

悄悄地嘀咕一句。

我沒有注意它的表情,

在一縷樹葉篩落的光中,

那一句話成滴狀,

閃耀著幽淡的紫色。

那紫色來自哪裡?

內外是否一致,

是否潛伏暗喻,

落地一片劈啪響。

說到這兒確實有點玄秘,

我無法弄清楚,

那只鳥嘀咕的內容,

主要成分是啥?

那分明是落地的,

如大珠小珠;

我彎下腰去揀,

一顆也沒找到。

26.那只不大的鳥

那只不大的鳥,開始我沒有看見,

是它動了一下那有些想法的頭,

我才把它從樹葉間分辨出來。

那只鳥和其他的鳥不同,不喜歡走動,

愛來一點沉默。在枝頭上是軟的一部分,

有著樹懷裡的花紋,感覺著很光滑。

就是這樣一隻鳥,我看見的時候,

它還沒有到過人間。它那會打哈欠的喙,

和舌頭一樣短小,而且很抽象,                                              

不太適應硬實的穀粒。

當時它與我,是一隻鳥與一隻蟲,

那麼近的距離,我對如此的遠,感到陌生。

於是在內心裡喊了一聲,

那只鳥一驚,一扭頭消失了。

刹那我見到的是一隻慌張的葉子,

從樹上落下,聽聲響不會太輕。

27. 一隻神秘的鳥

一隻神秘的鳥,

走了幾步停下來,

尾巴被草葉擦綠,

頭頂被花染紅。

它毫不遲疑地把喙舉起,

吐出一粒鳴叫,

就像拋去一粒果籽,

圓整地落在地上。

地上不算平整,

那粒不軟不硬的鳴叫,

沒有走向低處,

悄默聲兒站在原處。

我看見了,

還有誰看見了?

一隻惶惑的蟲,

在遠遠地舉目張望。

28.我聽到了啼鳴

我聽到了啼鳴,

沒有看見鳥。

那是鳥被樹葉遮住了?

像翻動古書一樣,

我翻找著一張一張葉子,

看見了隱約如文字的葉脈,

也看見了躲在葉背的蟲,

沒有發現鳥。

鳥不應該比蟲小,

不應該比葉子薄,

也不應該比風還會潛伏。

我怎麼找不到?

鳥的鳴叫聲仍在枝上,

怎樣聽離我也不遠。

——面目深藏不露,

那是一隻什麼樣的鳥?

29.那只鳥沒有影子

那只鳥沒有影子,

從我的眼前劃過,

灰的色彩看不出灰,

一點一點飛高。

飛高在天,

天即不怎麼遠,

雲即不怎麼低。

風一絲一絲地細著吹,

水一波一波地瀲灩著動,

只有我真實地感覺到,

它的存在。

那只鳥的頭能輕能重,

那只鳥的眼目能裡外旋轉;

那只鳥的翅膀能南北扇動,

那只鳥不說話,

在天地間也有聲音迴旋。

那只鳥飛高是多高,

一點一點看不見了,

又一點一點,

出現在我的腦袋裡,

就這麼高。

30. 我始終以為

我始終以為,那只黑鳥根本就不會飛。

那只黑鳥一直趴在黑衣人的手上,

像一隻影子。每天跟著黑衣人,

坐在一塊同樣黑的石頭上,

表情如石,一坐一天,而且面部朝西。

那只黑鳥不動,風去了雲也不散。

那只黑鳥不叫喚,那黑衣人也不言語。

那只黑鳥的手從不放在別處,

只放在的懷裡,那只黑鳥玄奧的懷裡,

好像隱秘著什麼。

誰也沒有想到,那只黑鳥會飛起來。

一日從黑衣人手上,螺旋狀緩緩地升高;

升高在黑衣人的頭頂時,停留一下,

像天上的東西,羽毛閃耀著金屬色;

接著又漸漸地升高,升起的那個高度,

不一般,有點敬畏。

我就順著那只黑鳥,盤旋的地方望去,

心一驚,那正是黑衣人呆的地方:

只見那黑衣,不見了黑衣人。

這時那只黑鳥,仰頭叫了一聲,

那聲音淒厲,只在閃電裡面才會有。


31.我看見一隻小鳥

我看見一隻小鳥,

盯著一隻露珠,

表情很認真。

它們是在同一根枝條上,

那露珠裡也有一隻小鳥;

那小鳥在露珠裡,

也盯著露珠外這只小鳥。

我當時就在現場。

露珠外這只小鳥,

就沖露珠裡的小鳥,

近問了一聲。

沒見有動靜答應,

露珠外這只小鳥就用尖喙,

輕輕地啄了一下。

那露珠一躲閃,

裡頭的那只小鳥跟著,

滑溜地失落樹下。

露珠外這小鳥為之一驚,

丟下一聲鳴叫,

振翅飛去。

剩下的枝條空空蕩蕩,

橫在我的面前,

好長一段時間。

32. 花朵搖落了

花朵搖落了,

葉子也搖落了,
蟲也被搖落了,

枝上已乾淨。 

還在不停地搖動,

在搖動什麼? 

我不解地舉望,

一個很老的鳥, 

坐樹杈上,

氣定神閑地說: 
在搖動,

纏繞著枝上的風。

33. 雨說來就來

雨說來就來。這瓦片上的鳥,

不想濕,也濕了。

一頭是水的鳥,蹲在雨中,

沒有動,雨內也有靜。

鳥眼裡除轉動的瞳仁,

就是雨了。雨濕的方式,

N種,只有酸楚出來的濕,

才格外地淋漓。

雨落下,從來都不講軟硬,

落在瓦片上碎的多,

落在鳥身上水的多,

從瓦槽裡走下的,有叮咚的味道。

此時鳥猶如從雨中長出的某種芽,

縮著脖,曲著頭,

拿著一個沒有答案的問號,

帶有幾分沮喪。

這多的雨,是來自哪朵雲,

不留蹤跡的還有風。

當風踩著瓦片的背部去遠,

聲留了下來,像鳥的。

一直比雨溫熱的鳥,

一直大於雨。但鳥一直沒弄清楚,

雨是圓的,還是扁的,

瓦片是方的,薄薄的。

34. 那只無名的鳥

那只無名的鳥,

忽小忽大飛去。

但鳥影還在,

潭裡的水,

因而沒新也沒舊。

什麼事都沒有發生,

確實也沒有發生什麼。

鳥影只是遇風婆娑幾下,

潭裡的大小蝌蚪,

還是搖頭擺尾,

在玩那潭水。

那只鳥影一直在潭裡,

月亮去了它也不去,

這是潭裡的水告知的。

潭為之多了幾分玄奧,

玄奧得如何深?

已不僅屬於那潭水。

然而潭裡的水,

始終是不一般的清透。

那只鳥影孑然一身,

在幽藍的水底下,

已很長時間了,

還是看得見。

35. 它是這棵樹的一部分

它是這棵樹的一部分,

不是樹的花,

也不是樹的葉,

是樹的鳥。

它從不下到樹底,

這樣說不是什麼暗示。

隨著風的大小,

或蹲在這一枝上,

或站在那一枝下。

它的背部有樹的斑紋,

叫聲和樹葉的叫聲一樣,

翠綠成片狀。

在樹冠上聲音大,

在樹冠下聲音小。

它不吃蟲食露,

左眼看不見右眼,

右眼看不見左眼,

左右都看得清楚。

有它在的這棵樹,

不結果實,

常常會節外生枝,

沒有誰真正瞭解它,

我說它也沒見過它的臉。

36.我看見一隻鳥

我看見一隻鳥,

在不大的一塊草地上,

手拿起一顆小石子,

一會兒又輕輕地把手裡的放下。

接著嘴銜起一枚小樹葉,

一會兒又輕輕地把嘴裡的放下。

過了一會兒抬頭看一看天,

又輕輕地把懷裡的放下。

最後揀起一粒小草籽,

輕輕地抱著飛去了。

那只鳥拿得起放得下,

好像是在用感覺做事。

37.那只鳥落在樹上

那只鳥落在樹上,

樹不高不低,

在那只鳥的眼裡,

不高不低的還有風。 

風這時從西邊來,

並沒有到東邊去,

也沒有誰看見風,

碰撞到那只鳥哪兒,

扭轉身子往西返回。

那只鳥的眼睛幽深,

眼瞼眨眯一下,

似一扇舊門,

始終沒有誰看清楚,

是什麼被關進裡面。

更遠的一隻鐘聲過來,

與別的響動不一樣,

那只鳥用頭裡的葉片,

窸窣一句算是回答。

不清不白的黃昏後,

有蛙在水邊叫喚著

不知呼喊誰,

天已經灰了,

那只鳥在樹上不灰。

38.苦悶只一句

來就來,還帶一縷風來,

這風繚繞不散,少見。

一隻會說話的鳥,啁啾:

來了自便,有話即說。

這風也不是誰招呼都跟著來,

來人自尋一石安坐,並問之:

冬櫻見到雪沒有,都說些啥?

雪是自個來的嗎?我看一眼天空,

見一朵雲飄過答:雪與雲是一起來,

與冬櫻說了啥,沒聽到。

這時那鳥說:這風有一味,

上不在上,下不在下,

可入老普洱,不可單獨品。

來人聞聲問鳥:來自哪裡?

誰教你說的這番話。

鳥說:來來去去不一人。

枝上有光閃動,紅又起,

冬櫻無語,花瓣片兒片兒落,

落地有聲,是窸窣不可翻譯。

我心內煮茶,問來人:

這風有另外一種古隱的范兒

一路不累,怎麼不介紹一下。

來人顧左右而言他:清明時節,

身後是不是草長蟲叫的五月。

這一樹冬櫻花怎麼說沒了就沒了

都去哪了裡?

走這麼遠,只為這個?

那鳥不解,聽後便說:

苦悶只一句,說出就好啦,

說出就不是了。

39. 那只鳥在鳴叫

那只鳥在鳴叫,

在我抬頭的時候,

大小不一的叫聲,

一個接一個落下來。

聽見和看到,

確實有不一樣的地方.

我聽到的比較大,

看到的比較小,

其中還有模棱兩可的。

我用語言無法準確說出,

它的形狀與軟硬,

也感覺不到它的邊緣。

但是那只鳥有變化,

鳴叫的這一刻,

比不鳴叫的那一刻,

腦袋舉得高高。

40.鳥手上拿著的

鳥的手上拿著,

一隻小穀粒,

是它眼睛裡的,

這我已看到。

穀粒會發芽,

也會占卜嗎?

芽是屬於風,

還是屬於雨,

芽的想法我看不到,

穀粒緊緊抱著。

是心先有穀粒,

還是手先有;

心裡裝的大,

還是手上拿的大。

鳥心裡的,

那一隻小穀粒,

會是這一隻嗎?

我實在看不准。


41.我從不懷疑那只鳥

我從不懷疑那只鳥,

什麼都能看見。

這棵樹枝幹稀少,

那只鳥眼睛嵌在頭的兩側,

閃著星星的光芒,

在樹下幹小動作的螞蟻,

都在它的眼睛裡。

而我在它的眼睛背面,

坐在一塊僵硬的石頭上,

在給一個陌生的人發短信;

說我在一棵樹下,

在等待一個不陌生的誰,

落葉小巧無聲。

當然我也沒有忘,

用手指點一番樹頂,

它蹲在的一根枝條上,

高出樹的想像。

風一會兒東一會兒西,

鳥影在地上暗淡搖曳,

叵測八九分的神秘。

那只鳥好像不喜歡比喻,

沒有誰講它像什麼,

它就是一隻鳥,

看見什麼也不說。

42. 看不見那鳥

看不見那鳥,

只聽見鳥叫,

叫聲就在這棵樹中。

今夜的樹,

看著比平時朦朧,

而樹內的小動靜,

是不是那鳥的,

我不知道。

鳥在夜間叫,

我遇見的不多,

感覺叫聲裡有點冷,

也感覺叫聲很硬,

落地有劈啪聲。

那鳥在暗處,

叫聲也暗,

一句句地叫,

在樹葉間遊刃有餘,

看不到一點影子。

今夜沒有蟲,

那鳥在叫什麼?

一根枝條,

挑著一縷風。

43. 有許多種聲音

有許多種聲音,

從樹上滑下,

大大小小斷斷續續。 

劃過沒有痕跡,

落地沒有重量, 

也沒有影子。

一個在樹底趺坐,

微閑著雙目的和尚, 

淺淡而平靜。

在這許多聲音中, 

入得懷的是,

滑下的一粒鳥語。

44. 那只鳥從樹上

那只鳥從樹上,

要下來。

眯縫著眼睛,

從一道縫隙中,

看周圍的物,

都是扁的。

想活動活動,

頭裡的想法。

舉起有些重的頭,

又輕輕放下;

沒有做,

也就沒做什麼。

樹上風大,

不停地搖動,

沒誰能控制得了。

那只鳥要下來,

是想在地上,

安穩地站一會兒。

45. 那只鳥用一隻左腳

那只鳥用一隻左腳,

蹦跳著走來。

腳被蒿草的葉擦綠,

頭被風吹涼。

它把懷裡的尖嘴,

抬起吐出一粒鳴叫,

就像吐出一粒生硬的果核,

圓整地落在地上。

地上不算平整,

那粒鳴叫沒有向凹處滾動,

立在一塊凸起的另一面,

心事重重。

這個我看不懂,

但看得十分清晰。

那只鳥用另一隻右腳,

蹦跳地走去。

46. 一隻自己來的鳥

一隻自己來的鳥,

在漣漪中,

一步一步挪動著意象,

水纏繞著腳,

沒有纏繞著其它。

黑的一滴小魚,

如馨香的墨汁, 

風的食指一碰暈散開來,

有留白在水之上。

綠的一枚小蛙,

把叫聲從水裡提上來,

叫聲不綠。

在另一支荷葉上有點紅, 

像鳥藏起的東西。

黃的一顆雛陽,

從靜處款款而至, 

時間已是中午,

它在水中比在天上耀目。

鳥把向光一側的眼睛,

做了關閉。

這時鳥抻直曲頸,

把卡在裡面的動靜,

吞咽到腹部,

打了一個嗝, 

帶著一條水悄然走去。

47.有一隻鳥要飛

有一隻鳥要飛,

不知道是哪一隻鳥,

樹上有上百隻。

上百隻的鳥,

都署一個名字,

嘰嘰複嘰嘰叫著;

口音相同色彩相同,

飛了哪一隻,

其實都一樣。

只是飛去的那只,

有孤獨的感覺,

其他的沒有。

48. 那只鳥在林中小走

那只鳥在林中小走,

不見熟影,便叫了一聲,

以尋應答,音落無聲。

“這個不去,那個不來。”

那只鳥背誦一遍和尚的語錄,

口渴,仰望樹上動的葉,

意為有露水下來,

結果事與願違。

一顆無跡可尋的蜘蛛,

寸絲在懷,在落而不落之間,

如一個生澀的夢。

那只鳥觸景生情曰:

“這個孤獨個頭比較大。”

49. 輕的鳥

輕的鳥

落得遠一些;

沉的鳥,

落得近一點。

遠,

只是落到我的背後;

近,

即是落到我的面前。

樹上的鳥,

大小整齊,

點點滴滴,

叫聲一致。

落到頭上的鳥,

不知是哪一隻,

屬於輕,

還是屬於重。

我只記得,

有一隻鳥會叫,

其他的,

沒有聲音。

50.一鳥從一空白處走來

一鳥從一空白處走來,

問:米都到哪裡去了。

那個人手裡攥一粒米,

曰:米在米處。

鳥疑問之:是在來處,還是去處?

那個人曰:來去都不是處。

鳥側目看一眼那個人,

心裡的米,即在那個人手上,

卻認領不得。

便說:米不該叫做糧食,

隨便到那裡去做去處。

那個人曰:這話怎講?

鳥答:米與鳥同出一境,是因緣,

米因鳥而生,鳥因米而死。

51.在雪的柔軟裡

在雪的柔軟裡,尋找堅硬,

是一只有來去的鳥。

它先用爪,後用喙。

從它放光的眼神中,可以看到:

要找的顆粒,雖然小,

卻令之著迷。

它啄起放下,抖動一下雪;

又啄起放下,翻一下個兒,

它在找最佳的,入口的方式。

那顆粒不是別的,

是一粒消滅饑餓的糧食。

52. 那只鳥是怎麼來的

那只鳥是怎麼來的,  
我不知道。

這間閣樓空間不大,

小窗半開,
常來的只有風,
和從各條路上走來的塵埃。

那只鳥是怎麼走的,

我知道,

在閣樓困境裡,

我們對視默讀了幾秒鐘。

就這幾秒鐘,

有些事就明瞭。
它的這般去,  

是朝著來的方向走。

53. 夜已經很深

夜已經很深,

樹上有一支聲音在淒鳴。

那聲音簡單嘶啞,

像是從某一根折斷的枝條發出。

這是一個無風的夜,

萬籟俱寂,葉子齊整。

夢在微風中妙曼,

哪來的淒鳴?我不禁要問。

我舉頭向上望,

樹冠像一團蓬鬆的雲朵,

懸在空中,有一種魔術感,

一個月亮在曖昧。

那淒鳴不會是這只月亮的吧。

那淒鳴沒有影子,

像遠去的塤,留下的韻調,

在我耳邊縈繞不散。

我無法安靜下來,

忘記了說明時間和地點。

這是2010429日,

在我屋前的一棵樹上。

說到這兒我突然想起,

那淒鳴,是來自不遠的昨日,

一場電閃雷鳴過後的,

一隻黑鳥的驚恐:

原來那鳥是兩隻。

54. 從高處落下的葉子

從高處落下的葉子,

不分厚薄, 

在掃街人的眼裡, 

大小皆是塵埃。

吵鬧的不是蟲鳴,

是叫聲裡的煩躁,

這個已屬於遠。

草籽的不在,

談春華秋實都是幻。

一種真實,

在一隻蟲的胃裡。

一隻從蓮花處飛來小鳥,

灰裡有白。 

望著幽徑,

沒有聽見去的聲音, 

發現有來的聲音。

55. 鳥飛了

鳥飛了,

從哪兒飛的。

攤開的手,

平靜如水,

一絲繚繞的青氣,

漫過我黑色的頭頂。

飛去的鳥是玄色,

一直蹲在詩歌的身邊。

我諦聽過它的叫聲,

與唐代的沒有什麼兩樣。

也許是悲淒,

也許是一縷風。

那只鳥沒有訴說,

隨最後一片雪的溶化,

靜靜悄悄地消失了。

它的名字叫什麼?

它真實的誰是誰?

真難想到,

枕畔酸楚,

竟是一粒紫色的鳥啼。

56.那只鳥從高處下來

那只鳥從高處下來,

沒有像雨那樣,

弄濕一面搖曳的草葉,

或一朵半開的花。

那只鳥沒有蟲的概念,

遇到爬行的視而不見, 

瞳孔裡只安放一粒,

不生銹的草籽。

那只鳥在高處是什麼?

為何悄然而來, 

事先沒有預兆,

事後也不見有雲跟著來。

它懷裡只裝著,

屬於自己的動靜。 

那只鳥偏食孤獨,

心內除了囤積著血液, 

還藏這一個硬的物質,

就是那個蹲著的黑暗。

57. 沒有弄清楚那鳥影

沒有弄清楚那鳥影,

暫時叫它黑的葉子。   

因為它有葉狀,

也有葉子的輕薄,

只是找不到它的梗和筋脈。  

我看到的是一個背面 

也許正面看不這樣。
這兒我強調一下,

它自始自終是在下麵 

在樹的下麵,

也在我的下麵。

當我俯身看它的時候,

它的黑,

在我的眼睛裡暗著,

不像是風的黑。  

因為它黑了,

風沒有黑。

這就是我的迷惘,

一我揀不起來它, 

二我趕不走它,

三我看不到它正面的臉。
看了也白看,

它沒有表情。

難道碰上幽靈,

在這光天化日之下,

我為之悚然,

時空倒置的事,

未見過,

但也許有。

我壯膽咳嗽一聲,

枝上的鳥驚 動了一下,  

它沒有動 

我再細看發現它沒有骨架, 

身子扁扁的,

懷裡只掖一句啁啾。

58. 我聽見樹上

我聽見樹上,

響起“邦邦”聲,

前去看了一眼,

是一隻鳥。

我再探尋之時,

那鳥停下動作,

側目看了看我。

見之沒有異象,

我便回屋讀書喝茶,

別無他事。

過了半個時辰,

我抬頭見樹上,

有一顆釘子閃閃發亮,

入木七分,留露三分。

上面掛著一繭蛹,

頭沖上尾向下。

猶如一顆果實,

隨風悠蕩,

懸而不落。

我觀之,難道鳥,

把心裡的東西也掛出來。

魔幻或超現實,

似夢中的景象。

59. 只有那只鳥

只有那只鳥,

才能在樹上站穩, 

不晃動,不驚叫。

這裡有一支大的風,

在不停地刮:

許多葉子還沒長大,

就紛紛被搖落;

許多花朵還沒有打開,

就被搖落;

許多雲朵還沒有下雨,

就被搖落。

我就在這棵樹不遠處,

屈指數來,

已有一萬多天了,

也不知道這風,

真正的來龍去脈。

這棵樹的來歷,

我卻知道,

是我的先人種植。

種植這棵樹的時候,

頭裡沒有想到,

以後還會有招風的事。

樹欲靜而風不止,

古今如是。

現在能夠抓住枝條,

只有那只鳥。

那只鳥我見過,

晝伏夜出,

它做什麼不用手,

用咒語。


60站在一朵雲下等閒的

站在一朵雲下等閒的,

不是我,

也不是那只鳥。

過來的風橫著吹, 

我胸中的那棵草不是稗子,

它有顆粒。

解釋有時格外多餘,

站在這空曠的地上,

也不是那棵榆,

那棵榆我認識。

雖然這棵榆也叫榆,

但少了些聞名的枝杈。

鐘聲從教堂的尖頂處響起,

那鐘聲離我很遠,

那教堂距我卻是我很近。

但我沒有去推敲,

那扇會開會關的門。

因為我不知道門開後,

我該做什麼。

這時一支簫,

也很瘦地從幽處走出,

演奏一支秋裡頭才有的蟲鳴曲。

但這管簫也不是那管簫,

那管簫有傷痛。

此時我正站在一條街屋簷下,

拿著果核,

一枚一枚,

喂那只不愛說話的鳥。



作者简介:

  張首濱,居昆明。曾任一家中央媒體駐某省記者站站長,現做藝術品投資。作品散見於《詩刊》《大家》《詩選刊》《中國作家》《人民文學》《中國詩人》《青年文學》《詩潮》《十月》《詩林》《邊疆文學》《山花》《漢詩》《滇池》《鴨綠江》《星星》《綠風》等重點報刊。入選《詩選刊》年度大展兩次。被編入《中國詩歌年選》《中國詩歌精選》等權威年度選本多次。獲得官方文學獎多次。1993年出版個人詩集《孤獨的聲音》,1992年至2008年期間擱筆。主要作品有菩提樹下:《說鳥》、《話蓮》、《茶語》等系列組詩。

  詩觀:以味取味,無中生有,顯而不露,得意忘形。



新詩品:

一隻鳥在樹葉間翻找什麼

——張首濱禪詩菩提樹下·說鳥(組詩)讀後

黃文科

詩人張首濱繼推出以茶為題的禪詩後,又推出以鳥為題的禪詩,看來他試圖讓禪詩以現代形式在他的手中能夠生出熠熠的詩性光輝,照耀日益浮華且喧鬧的詩壇。

一者,現代禪詩是一隻空靈的鳥。張首濱之所以以鳥為禪詩的吟詠物件,在於鳥可以提供空靈的禪思。禪是一種進入事物內部並獲得澄明寧靜心靈世界的直覺思維,它的方法就是直指人心,見性成佛,禪詩的方法也是直指,就是不拐彎,不繞圈,面對吟詠物件,直接參悟。面對一隻鳥,只有禪修慧根和能力,總能體驗並詩寫出諸如“只聞樓梯響,不見人下來”空靈的現代禪佛的意味來。張首濱果然不凡,我見識這位禪者直指人心的能力,我非常喜歡那首《我聽到了啼鳴》:

 /我聽到了啼鳴,/沒有看見鳥。//是鳥被樹葉遮住了?/像翻動古書那樣/,我翻動著一張一張葉子,/看見了隱約如文字的葉脈,/也看見躲在葉背的蟲,/沒有發現鳥。//鳥不應該比蟲小,/不應該比葉子薄,/也不應該比風會潛伏。/我怎麼找不到?/鳥的鳴叫聲仍在枝頭上, /怎樣聽離我都不遠。/——面目深藏不露,/這是一隻什麼樣的鳥?/

讀完這首詩歌,我掩卷閉目許久,心想這類禪詩之所以迷人,就在於張首濱深得中國古典詩歌中空靜美學的精髓,鳥的始終不出現,造就了一個空無的心性世界,也就是說,心靈不被俗物所擠佔,而是空出來讓純淨、超脫、靈動、澄明詩性充盈其間,讓生命在與自然相融合過程中獲得安適、靈動和意義。我們從張首濱這首詩歌,能感悟到即使寫作現代詩歌,也可以用禪悟的方式,使吟詠的物件因為審美生命的空靈參悟,讓現代詩歌常詠常新,營造出具有中國化的永久的藝術魅力。

二者,現代禪詩是一隻本真的鳥。詩人之所以是詩人,是因為經過長期積累,詩人逐步形成造境達意的詩性思維能力,現代禪詩是最接近詩意的中國化思維方式。張首濱以佛禪為詩,體現他作為一個詩者的文化自信,一個禪者的詩歌宿命和擔當。新文化運動以降,中國現代詩歌叛逆於中國古典詩歌,一浪高過一浪的詩潮,多是歐美詩歌的浪潮拍岸而來,張首濱是現代詩人中少數的覺悟者,佛禪詩性思維方式,不同於固化的普羅文學的反映論,不同於西方變形的夢話囈語,不同於淺表的格言式寫作,禪詩使用的是直指人心、見性成佛的詩性的直覺思維方式,去除理性思維的模式化。佛禪詩性思維是真誠的,是活性的,是發現的,是直接的,是動態的。現代禪詩為人們提供體悟本真的途徑,鳥也就成詩人禪悟萬物的一個媒介,張首濱通過詩寫鳥達到認知事物的本真的目的。我從《從這枝到那枝》領悟到以平常心參悟事物的本真:

“從這枝到那枝,鳥自知該怎麼走,/無痕無跡,落下才有聲。//樹下一布衣人仰望枝頭,胸中有一朵雲飛,/便念叨:雲白在天,如落地怎麼也白不起來。/無人接應,那布衣人又自語一句:/命,都是租借來的,到時候就得還回去。/還是無人接應。那布衣人自己指著自己問:/看見了什麼?自己答:看見一隻鳥,頭尾連體,/叫聲自腦袋出。接著那布衣人自己笑自己愚,/活這麼久,還是第一次曉得,/鳥是一隻頭尾相連的傢伙。//這時鳥在枝杈間自得自趣。從這枝跳那枝,/了無懸念,下一刻到哪裡去?/鳥早就知道,蟲的動靜處便是。”

這首詩歌有意思的地方是,用鳥體現禪佛的一塵不染的高遠無掛的境界,用布衣體現禪佛了悟事物的過程,在戲劇化的結構裡,融更多人生的況味隱藏在字裡行間,如同跳躍的波浪,這佛禪的意識也就隨著詩歌的意識河流,在我們心的河床盛開喧嘩和寧靜,一切事物都因禪悟顯現本真。佛禪就在尋常人的生活中,生活即是禪,生命既是禪,學會禪悟,學會寫作禪詩,就會受用更多智性的快活。

三者,現代禪詩是一隻自然的鳥。禪現代詩依舊守望著自然生命本體,將詩意控制在自然生命本體範圍內,並在此生髮出常悟常新的生命意趣。因為在禪宗看來,無情有佛性,山水悉真如,自然界的一切莫不呈顯著活潑的自性。因而,生命絕對不是社會化的生命,那個不叫自性,而叫他性,自性是禪詩的主體物件,是自然生命的本質。張首濱忘我于自然生命,以禪悟的方式清新可人呈現著活潑天真的自然生命自性。在組詩中,《那只鳥立在橫枝上》最充分表達了鳥的隱含著一個修行者的自性(也可稱之天性):

“那只鳥立在橫枝上,心不橫。/該怎麼做事,還怎麼做事,/動用羽毛是行空的一個手法。//那是只有姓無名的鳥,在枝上,/比在地上時間長;落地是散步,/擺弄五色石子,是怡情。//渴,飲露珠,一口一顆,/滋肝養肺,得閒就唱一句偈:/“早,見不到;晚,錯過了。”/不管有沒有誰聽。//那只鳥來去只有自己,/動與不動,都是一隻黑點;/不喜歡人用這個腦袋,/或那個腦袋來裝它,//那鳥還有一個習慣,食蟲,/食橫著的;豎著的蟲,不取。/這也許是有一種說法。//大凡鳥都是早出晚歸,/那只鳥不做遠的來往。早在枝頭,/晚在枝杈。小寐抱小夢安穩,/其它的任隨樹搖晃。”

動用羽毛行空也好,飲露水也好,地上散步也好,是橫著的也好,早在枝頭晚在枝頭也好,任隨樹搖晃也好,這是鳥的自性,是有些任性的自性,這裡面隱含著尋常人的渺小和可以達到的自在。現代禪詩能夠出現的原因,就在於在一個物欲橫流的社會環境裡,有一個可以讓人的自性歇息的枝頭,在安靜的時光裡享受片刻或永久的安詳和歡愉。

四者,現代禪詩是一隻純淨的鳥。中國是一個世俗社會,是一個缺少信仰的社會,新文化運動以降,過度惡性的西化和現代化,過度慢待我們的傳統文化,整個社會已出現空心化、無根系化的精神危機。上個世紀三十年,一代美學大師宗白華提出用詩歌或者藝術替代宗教的設想,我覺得並不是根治的良方。張首濱作為禪者,他在用自己生命的激情,實踐宗先生這一設想,能不能根治不要緊,重建民族精神的努力,很值得稱讚。況且至少找到屬於他的途徑,自然得到詩壇的普遍認可。我從張首濱試圖使中國社會回歸到有信仰的狀態發現,他不是一個與當下社會徹底絕緣的隱者,他是一個有所擔當的靈性溫暖的入世者,他只不過利用禪佛,在努力建構一個精神純淨的有信仰的社會,讓人類的靈魂不再無根系的飄蕩。回到張首濱的詩歌,可以說,首首詩歌都是去物欲化建構純淨社會的詩歌,他的詩歌之所以出現露珠,我們知曉他嚮往一個人性純淨的社會:

“一隻鳥在樹葉間翻找什麼?/前一眼後一眼,是找蟲,還是找露珠?/不時還用喙問一下葉子的厚薄和老嫩。”(摘自《一隻鳥在樹葉間翻找什麼》)

鳥在翻找什麼,不如說人在尋找什麼,食蟲是世俗人生的常態,飲露珠隱含著人類對美好純淨精神生活的嚮往和追求,人要建立一個更像人的社會。

五者,現代禪詩是一隻語言的鳥。禪與詩最根本出發點是一致的,兩者都萌生於無意識的生命淵源之中,都採取頓悟的思維方式;禪與詩最本質的區別是,禪要以意志為軸心,求得心理生活的清淨,最終完成自我精神的重新塑造;而詩則以情感為仲介,求得心理生活的豐富,最終以語言符號將精神的火花物化為藝術形態。因而詩不同於禪,禪詩往往是通過外化為語言方式來實現的。禪到內化為體悟為止,詩到由內化而外化為語言為止,歸根到底,禪是內悟的生命自我完善過程,詩是由內化而外化生命抒情過程,詩歌最終要體現的是語言的藝術,因而,現代禪詩依舊是一隻語言的鳥。我非喜歡《題記》這首不是詩的詩:

“一開一合,一來一去,/一花一鳥,事就成了。//開由內往外開,合自上向下合,/順其自然,不累,這是花說的;//來由東往西,去自左向右,/順時針走,不悖,這是鳥說的。//一花叫什麼?叫蓮;/一鳥叫什麼?不知道。”

詩是具有情感力量的,即便如現代禪詩如此內斂,我們也能夠感受到靈感出於活性狀態,語言的信手拈來並不失有飽滿的張力,如同溪水在時光中留下喧嘩和寂靜。張首濱的詩歌語言是直接的,有韻味的,又是一個詞就保證詩歌達到禪詩的境界:

“天空虛闊無邊,/它從未有丟失過。//怎麼去怎麼來,/取的都是心中路徑。”(摘自《天空虛闊無邊》)這幾句詩,關鍵字是虛闊、未丟失和路徑,細想想,少了這三個詞就沒有佛禪的味道。有些詩靠一個詞翻出意料之外:“另一隻鳥在地上撿起一顆顆,/是石子,還是麥粒?左瞧瞧右瞧瞧,/有時吃下一粒,有時會吐出一粒,/但吐出的是一句鳴啼。”(摘自《一隻鳥在樹葉間翻找什麼》)

如果吐出的是穀粒抑或什麼實物,詩歌就會變得索然無味,吐出的是鳥啼,詩境由實入虛,虛實相間,就生出雋永的意趣。詩到語言為止,這個語言一定是具有生命質,所以,詩意與語言都交融在生命中,語言是生命和詩歌的存在方式。有些詩歌,張首濱強化禪佛語言的強力介入。讓詩歌有禪詩的品質,語言不僅不僵硬,而且意味深長並富有彈力,比如《它屬於另一類鳥》,這是這樣的表達方式:

“它屬於另一類的鳥,色黑比夢還玄,/掛在讖語樣的枯枝上,/懸而不落。//月黑風高的那個高,就是它在的位置;/懸念無形,在一些事物的頭頂上,/擺弄著晦澀。//天堂之外的空中,很少有其他的鳥飛出。/沒有動用展翅的羽毛,不是它忘記安插,/是鄙視羽毛。//夜幽到一定程度,天上會深現幾顆,/只照見自己的星星;地上會淺出幾粒,/僅自己能看懂的民家燈火。//這時它會在自己的黑處,/悄然出現。”

禪詩,首先要有禪詩的語言,這首詩歌成於禪佛的語言,讓語言有了個性化的品位。

創作現代禪詩是難的。難在哪裡呢,經歷諸如文革那樣時代,我們的詩人,一邊要生存,一邊要消化西方的詩歌,消化禪詩的傳統,因為心智準備不足,往往漠視之或者力不從心。再者,現代禪詩,如何體現現代性?張首濱試圖鬆動禪詩生命自然本體的藩籬,可是那要冒著非禪詩的風險。我覺得張首濱有能力闖出一條路來,因為路就在探索者的腳下。                                                 

 2015314日   

於候鳥翔集的鴨綠江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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