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APP
userphoto
未登录

开通VIP,畅享免费电子书等14项超值服

开通VIP
郭毅:我聽到鬍鬚揚笑而去,背棄塵世的灰燼和污穢|剃鬚刀 (長詩下部)(總第239期)

剃 鬚 刀 (長詩下部)

郭毅【四川】

這合金臉面上的世俗媚物,

一個個起身,一具具倒僕,

在歲月羽翅的閃耀下,傾紛,變色,

跟著靈魂,剃沒了。

——題記

二十三

臉上,初刃蹭過的皮,異常鮮嫩。

這是與大庭廣眾見面的好時候,

面子上的須,招引來的古怪生物,

附庸風雅,出場預料到結果。

這棵貌似神離的大樹,

來自乾淨的母體,詩意般在風裡搖曳,

又故作鎮靜,迎著風雨變幻,

活出本來的意義。

他置身在七嘴八舌中,猶如蜜蜂,

紮進花叢;猶如鷹穿抵藍空。

如此盛大的檯面,站著的,坐著的……

看上去,一個都不能少。

那麼多的人,沒有猶豫,

他們如宿命的樁子,立定了,

就沒有動搖,

就沒有故意退讓的意思。

老人與青年,陪著窈窕的女人,

一邊喝茶,一邊說事,

不在乎美醜善惡,坐在一起,

互相傾述,互相演講。

酒盞上的火燭,在周圍茂葉下,

輕輕搖晃,只不過迸發一些光,

並沒有在意他臉上的胡茬,

也沒點名什麼。

我故意與他較勁,他看不出的笑,

穩定躺在臉上,像一個武士,

身經百戰,找不出慌亂。

他太優秀了,我不能不豎起拇指讚揚。

我的女人匆匆趕來,她像個騎手,

帶我躍上馬背。後面湧來的馬陣,

只聽到鞭聲,我看不清叱吒的美。

我的臉呵,因有胡茬咯痛女人的背。

二十四

燥熱越來越緊,長江一帶的蟬,

分散到沱江、嘉陵江……於堂前打擊手鼓,

其音揚而不抑,如須芒,開眼了,

如有人剛剛回來,轉身又出門了。

挑著籮筐的山人,懷揣紀念,

從古典的鄉間回來,沒留意現代的電動刀。

他們擼擼頎長的須,

卸下重擔和汗水。

無論心情輕重,他們在田野一帶,

見識到現實的水影男子。

我的親人也跟著他們,學習農技,

給稻穀噴水,給谷米灌漿。

牛兒在反芻中哞,聽到咳嗽,

在親人的傷風中,充滿鄙俗和怨氣。

但只一瞬間,就有金黃的穗,

從煞白的太陽光線裡閃出。

一知半解的世界,從葬過親人的土中,

為什麼有這麼多的植物,像模像樣地活著?

我猜他們撚須的動作,

一定被鍾愛的女人笑過、摸過。

蟬聲響起,一個人應該對自己好一點,

才有力氣挑起擔子,涉過這塵世的燥熱。

如果飲一盅園裡的苦瓜水,或許偶然也是必然,

或許撚須,也是一次救贖。

那就把電動刀貼在臉皮,

讓那飛馳的電流連同灰塵與汗水,

連根拔出,與匹配的衣裳一起飛翔,

輕裝在燥熱的山風中。

因為心裡有水,渾身自然涼快了。

我一進山,就碰見她啟開山泉。

哦,她如此涼爽,手中的冰棒,

入口就化了。

二十五

風吹草低,作為一隻羊,

亮出的鬍鬚,不管多溫順,

註定刈割,如草般婉步,娉婷,

如歸途延伸盛開的花。

我已好多年沒有以步代車了。

不可逆轉的宿命,在羊的牽引下,

越陷越深,讓我感覺到:

自然才是真實、勇敢。

遠處的啼鳴,封住我的嘴巴,

我不得不把手搭在額頭上,

擋住強烈的光,透視更遠的生活,

讓本來美好的東西更明白一些。

有時候羊對我說:

你遵循的法則,在這條路上,

也有更美的花,你自己去吧,

現在沒有拐彎,他們在用香請功。

我黑色的鬍鬚尚且清晰,

迎著陽光疾呼……呵,我終於明白,

我愛你的理由!可憐的人呵,

慢一點,別要這麼如饑似渴。

欲望的飛揚,完美到骨裂,

只見光芒處的雪,很快淹沒了顱頂。

那白的飄逸,數不清有多少,

卻在祭台推遠了路和天空。

萬草盤桓的大地,這些撒歡的小東西,

因此血性地開拔。我凝視它們腳底,

火焰擦出的影子,規劃在草根兩側,

長勢優美,掩埋了舊有的印跡。

願景在命運中,真的實現了,

我走上舞臺,羊在中央,

它們與草色齊分,壓低夜黑風高,

信仰溪水和高山,終於放手了。

二十六

被風吹拂的心兒呵,

大朵大朵開在花枝上,

被忘記的蜜蜂熱情扶住。

我感到恣意和放縱。

心從我的須孔奔出,

被時光忘卻的歌者,

離開故鄉,奪走姿容紅顏,

在不可思議中狂喜。

唯一的指認,是軍旅,

穿越過的莽山叢林,

病於一場爭鬥,從此荒蕪如初,

再無疾患從啞彈中吃緊。

我順利在沿途歡歌,

生於時間的須芒,井然有序,

一次次與愛訣別,與酒、文字,

與咖啡、香煙,目睹天堂。

問題中的問題,如盤踞的根,

牽扯了風雨的秘密。

佈局良好的建築,從最初,

決定了方向,福報和命理。

我本無罪,因之有了這遭遇,

才在陽光下,被風雨戲弄。

它不僅是我的裝飾,

也裝飾了我為人的邏輯與道理。

今天,一場雨後,天空開晴,

涼快的心呵,真的很從容。

我用左手摸著鬍鬚,

右手端著的茶盅瞬間就空了。

將來的某一天,我病在風中,

請不要刮盡我!這詭異的行軍令,

其實也是奇妙的江湖,其中的手勢、暗語,

只有知會的人兒懂。

二十七

骯髒的鬍鬚,並非根根髒。

他在湖泊中央,也有俊俏的身子,

擦過狂瀾與寧靜,迎著游魚的水,

鳧向遠方,鳧向光的世界。

這是智者的詭詐,還是忠者的殉道?

不必追問,也會有指望,

從原罪的穴中冒出新芽。

而另一根,扛著大旗,忽略了剃刮。

身邊的女子,站在花簇嘲笑,

又常常被嘲笑弄得亂七八糟。

他年輕而幸福,拒絕了貿然和莽動,

又被欲望的種子浸潤,發芽。

一根根顏回奔騰的典雅,

克己復禮,破落昨天,

又續上今天。他穿戴整齊,

手中的念珠一顆顆厘清了光。

什麼都在成長,什麼都在消亡,

包括這髒,與周遭的美好,

剛翻過一道坎,又剃刮了,

又隨風隱去了。

我能抽身回來,讀詩,抽煙,

與愛與被愛遠離紛爭,

已經算是幸運,算是求得自保,

算是搗練出一域風光。

只是此刻,矛與盾,在反方向,

不想告訴。從中生出的秘密,

閉著眼睛也能猜到,

也能順著穀底的風,飄出透心涼。

我不能剃盡日積月累的生活,

只有順其自然,在今天早上將昨天刮掉。

一根根骯髒的鬍鬚,朝著歡笑與痛苦,

慘遭襲擊了。

二十八

慢慢地,刀刃上站滿銀屑。

情節交錯的一域,有真實,也有虛空,

合理地與光潔的臉,暗生密林,

在磅礴,在砍伐。

孩子們持刃而立,如身邊的風,

不時刮起綠枝,與雨露對語。

他們一如兄弟,彼此映襯,

縫補巨大的空洞。

這些不同的名字,閃耀我的親人,

一次次罩映冠纓,

一次次在雄雞破曉的早晨,

歸還體面和喧嘩。

銀屑紛揚,如若生活,

赤裸裸呈現本心,

呈現化為土地的光,

又轉回血脈。

我像我的祖先,在血泊的沿途,

扒開蔽日的銀屑,系好腰帶,

臨風而立。土地上升起的壯麗,

比山峰,比狂瀾,勇武百倍。

留在光中的影,又似另一個人,

相信了命運。偉大的心靈衣不蔽體,

衝撞天空的霞,

依憑山河,展開翔飛的翅膀。

我在哪裡?這茂生輝煌和黑暗的塵世,

僅有銀屑遠遠不夠。蟬在耳畔,

如破窗的爭執和吵鬧,打擾著夢,

關不住也送不走。

我知道,時間淵源的水木裡,

我的銀屑,如慢慢遊走的魚,

逝去了又回來。我卻愈來愈老,

亦如銀屑的那些,一根根被大地吞沒。

二十九

那些劍客,不是掮客,

他們被鬍鬚輕輕扳起,

又輕輕消失在銀屑的拂揚中。

有關名節的威儀,不過是凡塵一粒。

並非他們所願,

他們只是政治的代言人,

與體制、路線無關,

與宣言、白皮書無關。

他們也想安靜,在深山,在湖邊,

與蝴蝶輕言,與魚群交談,

活出恬淡、鮮亮、飄逸。

而日常的事情,浮在水面上。

他們高蹈在半空,

持劍護衛,為的是頭頂的太陽,

從山的一角穿過玻璃,

讓智者撚須之際,能夠溫暖一些。

我在軍旅寫詩,每頁紙面的漢字,

浸出的鋒芒,像關羽的大刀斬削容顏。

反復修改後的文句,一段一段,

符合道理與邏輯。

從二十歲到五十歲,

我一直校對自己,目睹的黑髮白了,

密發稀了,不用剃刮,

也少有歲月的劍。

我覺得我規整的步伐,

順著光明的大道,摒棄的黑月風高,

不能再將我推送回去。

失去的戰友、親人,肩挎刀劍,親切自然。

但我好好活著,

與每天的生活耳鬢廝磨,

按時刮盡鬍鬚,在人前人後活得有尊嚴,有氣度,

為的是向他們有個圓滿的交代。

三十

曾經多年的朋友,因為志趣,

他們中的一小部分,離開了我。

留有餘溫的茶盅,在幾上,

孤零零,顯得沒有主張。

他們聊天,唱歌,打牌,抽煙,喝酒,

在一天的希望中,碌碌無為。

而我只會偶爾想起他們,

拉開窗簾,讓室內亮堂一些。

每天我按時照鏡子,剃鬍鬚,

多年來的習慣不慌不忙,

也能聽見自己的喘息,

也能與轟鳴的電動刀,莞爾一笑。

然後塗一層潤膚霜,對著窗外的街道,

看小商小販吆喝叫賣。他們如此實在,

沒有大理想,也沒有大慌張,

我為他們高興。

自詡朋友的一小部分,

成天東遊西蕩,沒有一個在街上。

他們在電話裡說:生活無法違背,

卻沒有人清楚活著。

我知道,他們生活無憂,

不像街道上的小販,如此辛苦地

起早貪黑,與他們保持距離,

感覺到有差別,有尊卑。

到了傍晚,我收拾好一天的生活,

也會在街上走走,和一些貪生惜死的人,

散步,談起養生的好處。他們容顏永駐,

和我刮盡的臉沒有差別。

只是我的朋友,一個也碰不到,

那些曾經生死相許的女人,在別的房子裡,

也沒有走出來。這時候的我,

才意識到老了,不如街邊的老樹還有新葉。

三十一

散步歸來,這個剛剛刮光臉的男人,

在鏡子裡與我點頭、微笑。

我不關注他的這些,我感到他的修養,

像變了個樣子,在今天特別注目。

有關剃刮起了作用,在樓梯間,

聲控的燈,又亮了,

又照見他和我的舉止,

彼此露出欣賞的白牙。

另一塊土地上,名叫他和我的人,

或許在奔忙中輕薄如須,

沒來得及刮盡。他和我手中的器皿,

相互映照人類的關心。

像古代,毛髮不棄,將一臉髯須,

不停飄舞,最終飄至灰白、白,

放下陶碗,粒米不進,

只有呼氣沒有入氣。

我真的就是他麼?躲在雕有百獸圖騰的盒子裡,

等待朝聖的典禮在堂前獻上供果,

將山后的女兒,攬入懷中,

禮樂般愛進愛出,卻喊不出她們的名字。

人類如此饒有興味在土地上傳種,

不談感情與溫柔,只偏好酒色財氣,

用煙薰染、陶醉,與發亮的、典雅的、溫熱的身軀,

一一撲進現在的生活。

變種的五穀聚散兩依,我背上的天色,

漸漸昏暗。我看不見他,他瞧不清我,

只碰面時打個招呼,

然後各自在路上,用心刨著生活。

因為這些,彼此如浮雲,不說東說西,

不管剃不剃,只在發光發熱,

只在顯耀的人群,催生了前世果,

讓我和他坐在修行的前臺,苦不堪言。

三十二

只要夏天還在,只要不在高原,

拒絕空凋是愚蠢的。蟬的聒噪入夜即熱,

我怎麼能停止鬍鬚,停止尖銳的生長,

我知道冰的珍貴,即便一滴水,也會映出光芒。

但鄉村越來越窄,城市越來越寬,

誰能摒棄熱,在涼裡安度?

我偷偷地搬進搬出,沒有一個合適的地方,

願意安放我的理想和詩歌。

所謂的大家指指點點,從他們的鬍鬚上,

我看到他們的淺,他們浮躁而不認真,

沒有真正進入,只在封面上,

取走了我的照片和須芒。

和星星一樣的女人,驚豔之處,

只是一張臉,一個腰肢。

她們也有鬍鬚,卻像懸掛的一隻瓜,

隨風旋在半空,不知道去從。

充滿彈性的夏天,在廣場上,

早就厭倦了不可理喻的生活,

壯實的、修長的手臂,如何緊挽,

也挽不出生活的重心。

我都五十歲了,軍旅練就的肌腱一日日變小,

還像個白癡,總想充當英雄、武士、行吟詩人,

但著名的文化廣場,沒有我的碑,

我只能在豐收的景象裡看到別人的盛況。

堅持也是徒勞。但人活著,總不想閑著,

總想有點價值和尊嚴。那些比我大的老者,

一邊散步,一邊討論著國家、民族、人民,

而我路過,只能聽聽,根本插不上嘴。

夏天之外,春天、秋天、冬天,每天都不確定。

我一直都在,所經的睡眠和夢想,

在齊胸的空氣裡,冒出很多胡茬,

我怎麼用力,也無法打掃乾淨。

三十三

這個季節,大水澎湃,

濡濕的城市和村莊,

埋在鬍鬚裡,耗盡熱情和標語,

很少找到納涼的地方。

我在小城資陽,從丘陵的地貌,

探索遠處,那渾圓的光照,

像大大小小的乳房,

擠滿了雨後的天空和藍。

好深的丘陵,飄舞白雲和鳥,

飛往各種可能。我摸著女人的手,

女人摸著我的鬍鬚,一會兒就融化了,

一會兒就聽到窗外淅瀝的光了。

道路上的植物,如我的鬍鬚,

遠離了水,在進化過程中力不從心,

一根根卷起葉子,瞬間脹開了,

只是破敗,難以完整呈現。

這奇怪的景象深不可測,

在沱江沿途升起幻象。我在幻象裡寫詩,

與意象的愛恨糾纏不清,

始終沒有實在的女人。

路途投下的一點兒影子,

除了燥熱和憂傷,一直在熾烤中

蜷曲,那些艱難的過程,

仿佛靈感受到阻擾。

有關爬行動物的哲學,從一開始,

在行程中獲得結果。它們小心翼翼,

在森林中央,獲得食物和涼,

突然襲來的熱,對它們沒有影響。

我如一只蟄蟲,在巢穴,

與深處的空調降溫;這好比人類,

探得越深,危害越大,

或者試圖蛻化,還要找到抵達。

三十四

此刻,涼的耳朵,

測聽到的,是對世界的寬恕。

他不出聲,並不是沒光芒,

他存在夏日,絕對有火。

寵物出門,學著人大搖大擺,

走進街邊的樹叢拉屎拉尿,

羞恥於風掩藏幾分,又從偷窺的樹縫,

洞悉到更多的動物。

一個女人從大樹背後出來,

她古今往來的腰,

彎曲、挺拔,得出一個結論:

適合打開,生育。

我的善良還未成熟,

懷有好奇的願望,鬼鬼祟祟,

只有舊時代,才足夠裝飾,

一本正經的修養。

這初發的嚮往心,被苦難的麥粒泡大,

又跟著災荒歲月的粥,拯救一冬,

深情地喊出:愛,萬歲,偉大。

可還是在塵世頻繁出現于明天,

那些經過的血肉和骨頭,緩慢而苛刻,

於這個早晨,從刀子間躍起。

我知道原有的剃度,不可能再來一遍,

將新的生長鏟得乾乾淨淨。

從康熙藥房購藥的路上,

一再反復的血糖,充滿仁愛,

又快速地回到血液。它笑傲而喟歎,

世界的美好。

陽光撫摸著我的臉龐,

我尚未剃刮的鬍鬚,硬戳戳矗滿光,

一層層火真實而虛妄,走得再快,

也感到熱是涼的一部分,涼是熱的一部分。

三十五

我的眼睛糟如午時的光,

它源於糖和煙酒,浸滿血絲,

互換美醜,葆有濕潤的東西,

還是有把握有定力。

從風的方向判定的樹和房屋,

一些人和一些事,古老而新鮮。

層層經過的亡人,驚醒地在路途,

低頭,彎腰,恭敬地獲取功德。

一路閉著眼睛,存在當之無愧。

只是洞察越來越簡陋,越來越稀少。

堅持的歡喜心,像樹幹上的枯果,

面對更為堅實的吹拂。

有關送別和迎娶,不自覺冒出汗水,

濡濕灰燼和須芒。我感覺我依然在走,

依然在陽光中,拍著身上的塵土,

和真實的人一道,前往體面的場合。

說來也是自由,不論陽光、風雨,

我按時出門,去鍛煉身體,

爭取活得長一點,輕鬆地把尊嚴,

留給自己,留給獨立的生活。

一直蒼茫的夏日,怎麼少人在外頭?

自詡敢於犧牲的人此時在承擔什麼?

他們會不會像我一樣,

不怕熱,在此時越聚越多。

在一塊石頭上坐下,我只感到身下的熱,

像火,有了點燃的欲望。

我堅持等待他們,希望看著他們的臉,

應證與我同誓的宣言。

夏天已經過半,他們越來越少,

我已經完全看不清了,

那些新修的社區圍牆,

在光熱中,貼滿五花八門的廣告。

三十六

太傷感了,這唯一不願意剃刮的須,

在山后遮蔽著親人。

每刮一次,都滲出血,

冒來疼,冒來隱約的不安。

這讓本來神秘的世界,

響起雷聲和閃電,證明坦蕩和真實,

與塵世的每件事物,彌合了來世,

又滋生滿坡的草。

從樓房村出征的那天,

未來就在預料之外,陽光照進身體,

不冷不熱,漾起無法描述的關懷,

一步步與未來靠近、撕碎。

接二連三的親人,將勞作過的土地,

培植出禾苗,卻沒有等到出穗,

就在景色中種入了自己,

種入了情感和命。

他們與陽光與風雨,生出的糧食,

如隔世的氣息,怎麼也喂不飽俗世,

喂不飽貪婪的心。那為之發瘋的器皿,

生鐵一樣,在原地一鏟再鏟。

我知道太多,也只能運送。

比如蘊藏著的熱情,

比如精心打造過的光芒,

比如智慧之外的虛無和縹緲。

我都要咬緊牙關,將它們吞下去。

因為去往來世的路上,我已經不長,

一再湧來的水,只不過超低空飛行,

並沒有決定收回。

太傷感了,八月都市的山前山后,

震耳的清晨和黃昏,沒有確定的氣候,

讓我想唱一首歌。一切都是廢墟,

一切都是漸漸退去的哀鴻遍野。

三十七

或許刀子不該想起初心,

或許初心不該想起刀子,

使得這張臉在塵世扭來扭去,

像一部詼諧劇,處處可聞嬉戲氣息。

泡沫帶不走的這張臉,

在場合上正正經經,累得沒有舒展,

沒有本質,煥發出油彩,

也是防曬霜,也是雪花膏。

我見過寬臉肥耳,

也見過尖嘴猴腮,

有時我在他們身邊陪笑俯首,

不想多說一句。

這使得我的命運舉步不前,

使得我滿眼的霞光落入昏暗。

有時我身邊走來慈眉善眼的老人,

他說:孩子,放下吧,一切是空。

這使我想起聖人孔子,

他理順的那些訓誡,幾千年來,

只為祖國從善如流,

響起警世拍言。

我身邊的女人,不喜歡鬍鬚的臉,

她們求白,求小鮮肉的光。

那些輕浮,虛笑,假情……

在城鎮村莊遍地奔跑,沒有一個生活得好。

很多年了,我從南方到北方,

又從北方到南方,漸漸升溫的氣候,

瘋長須芒,我不得不對著鏡子

一根根剪斷,不留任何冒進。

可是那些根啦,在政客、將軍、教師、匠人……

精心打扮下,像肉丁,軟而可欺,硬而不出,

接納著無可奈何,拓展了寬闊的心,

讓我平靜淡泊,無法避開狂妄和侵擾。

三十八

俗世的孩子,剛生下來,

油光水滑,面淨如白紙,

散發著醉人的奶香,

誰都想逗,誰都想抱。

牙牙學語後,學著大人的想法,

懂禮貌,很聽話,

要這要那,欲望一天天膨脹,

一旦得不到滿足,就會吵就會鬧。

識字以來,理由和藉口逐漸增多,

在家裡,在社交,仿佛是專家,

懂得很多。他們的豐富和智力,

如幻象的機器,產出意想不到的東西。

他們給我們希望和天倫之樂,

向我們的天空,放著藍,

一直有理想有願景,像小鳥,

生怕飛遠了,失去了,夭折了。

他們要愛,要生活,要美好,

忍不了我們的管束和家教。

他們另立門戶,要獨立,要自由,

我們滿足不了,眼看著他們越飛越遠。

這時候,我們只能放手,

忍受著孩子們的背叛,離棄,

把自己看得很無能,很愧疚,

覺得自己老了,沒有用了。

後來,他們中的優秀者,做了領袖、偉人、英雄,

他們中極少數者做了奸臣、叛徒、罪犯……

他們立下功,犯下罪,被擁戴,被關押,甚至槍斃了,

與我們教育有關,與人性的起源有關。

我們不能怪自己,只能歸結於他們的造化。

我們得看清自己,也不乾淨。

可是我們老了,堅持每天早晨把臉刮盡,

堅持照鏡子、正衣冠,氣宇軒昂出門去。

三十九

沱江上游的一段,只有百公里,

靠緊丘陵與田畝,與三岔湖深入千座島嶼,

不慌不忙,觸及到白鶴與魚,

觸及到白雲裡閃爍飛過的航空器。

我猜想航空器上的人,一定看中這裡,

被松柏、青草掩映的小山與村莊。

我猜想男人臉上的胡茬和女人的口紅,

是不是像三岔湖一樣養育了這麼多的真實與坦蕩。

偶爾飛來的鷹和鳥,像航空器,

從遠方亮亮地飄移過來,

在倒影之內,也在倒影之外,

顯得近又覺得遠。

他們像我巡遊的這個世界,

時而寧靜,時而熱鬧,

總感到真切和縹緲,

總在生活裡,逐著時光。

多少年過去了,我慣于行軍的腳步,

還是喜歡整齊地與他們並行。

湖中的水與沱江的水,

互相滲透,保持了絕對的清絕對的濁。

我照例踏著意念中的號聲,

一步步與時代的鼓點,走向豪邁。

那些比夏天老一點的果實,只用了幾天,

就點綴出金黃,嵌在倒影裡。

我不語,不是我瞭解太少,

我只是不願意說出其中的奧秘,

打亂其中規則的秩序,

就像我不願意倒著去刮須。

這時我已休息,決定收回的靈魂,

像星光下的穀粒、白鶴與魚。

在松柏、青草後面延伸的祖國,

跟著睡眠和溫良,聽到鼾聲陣陣。

四十

我的須芒只夠繁殖我的思想,

和一些有關我的故事。

它一天天從臉上長出,又一天天被我刮掉,

它有用而無用,決定我的心情。

這些年來,因為軍紀約束,

我的須芒越刮越硬,像一把刀子,

成片成片刮去了自己。它桀驁不馴,

不願自甘毀滅。

如果說因為須芒,我變得粗魯、醜陋,

不像小白臉受女人待見,我確實失去了一場場愛情,

失去了心儀的女人,但卻讓我的生活,

中規中矩,走出許多意想不到的困境。

如果沒有須芒,我也不可能成為上校,

成為詩人,在隊伍中受人尊敬,

在詩歌中譜寫鏗鏘的意境,

和志同道合者席地飲上三杯。

安靜地浮搓於靜謐的暮年,

與葡萄色的液體滲進糖,

安靜地追憶生命中的激情和騷動,

真實地徘徊在堅實的路上。

許多年了,我已養成習慣,

天天堅持刮去鬍鬚,

讓那些咯人的疼,塵歸塵,土歸土,

無數次緘默於某個安靜的角落。

只要用手摸著臉上任意一根須芒,

就能聽見來自肉體的欲念跳動的草地,

肆意冒出來的毒,如此不舍晝夜,

從根的地方向上佔領。

我覺得自己像壯士斷腕,

沒有在任何一場風暴中沉溺。

即使青春一去不回,

我也不會讓它長出來干擾!

四十一

水無邊,須無邊,

多少人在刀叢中走險。

一指見方的臉,踩出的平原和高山,

從豁口,虎臥成土丘、石山。

似炫亮的刃,刮去黯然,

在耀目的生活門口瞠目放遠。

似薄冰的光斑,續著朝陽,

一腳步入融化的世界。

世界因此慈善,成為澎湃的江湖,

棲居戲水的鴛鴦,藏納湧蕩的暗流,

從下到上,運載著法門,

送走邪惡的人兒,迎來敞亮的每天。

塵世因此不幸,從黃昏悄悄消失,

又在早晨從天而降。有關奮進的夢,

打開視窗,從簾布飛濺,

把零碎的想法撒在陽光裡面。

唉,這裡凡人,以自我為中心,

蓋幾棟房子,墾幾畝山地,

圍起柵欄,讓安寧從此安寧,

讓心兒從此皈依。

他們悄悄起床,悄悄睡覺,

種著五穀和青菜,不殺生,不貪念,

默默無聞,與白臉女人,

繞過荊棘,忘乎所以地愛。

這裡,他們敞開大門,喜歡坐在月光下,

數天上的星星,看遠山的曲線,

綿延著風雨,在遠方轉過蒼茫,

談一些與己無關的人和事。

更多的時候,他們在田畝上,

不在乎臉上的胡茬,把刀子藏在身後,

向成熟的莊稼狠命砍去。

這時,他們像王,徒自增添了莫名的力量。

四十二

燕子在門口一閃,頭就朝著藍天,

它眼裡的這個男人,剛剛刮盡鬍鬚,

邁步走向秋天,一朵朝陽在他的身上,

與露水劃過他乾淨的臉。

就這樣,我趕回樓房村,

穿行的地帶被荒草覆蓋。

就這樣,乾涸的田園,

一把把青草將枝葉推向天邊。

天邊一片蔥綠,陽光斜出笑臉,

我的故園荒蕪破敗,從早晨升起,

充滿露水和土地的煙,

在我的行進中雲開霧散。

村莊已經枯萎,田邊的野果,

孤零零懸在枝頭,被鳥啄,

被蟲鑽,被時間吹開洞孔,

一個個從空中落下來。

可能是一個清晨,也可能是一個傍晚,

我的祖先從空中落下來,

他們一聲不響,在衰老中,

把這塊土地相互依戀。

扭頭看見的稼禾,奇跡出現了果,

掛滿金黃,在鐮刀的刈割中,

竟是飽滿,竟是滿臉汗珠,

一瓣一瓣摔出田埂的喜悅。

十幾年來,我一直不事張揚,

只留著原始的模樣,在經過的路途,

默默祈禱。而我的親娘病了,

我的親爹步入了驚慌。

突然我回來了,村莊的驚喜,

一下子沒了主張。幸好我剃了須,

不然這滿臉的刺,又會徒添悲傷,

讓村莊想不起來,也無法忘掉。

四十三

調轉身來,鏡子裡的人物,

一個個爬在事物的坡上,

有的步履蹣跚,

有的扶著草木茁然生長。

過路人朝他們打望,

說起他們的過去精神倍增。

在他們的彼岸,那怕一個名字,

一個身影,也是理想和嚮往。

他們在鏡子裡轉動,

刮淨的臉,一清二白,

在山坡蓬勃的過程中,

閃動嚮往的無限光彩。

無數探身親吻的葉子,

如男歡女愛,浮現出幸福的笑,

保持著那份靜謐、安寧,

活脫脫鑄出雕像。

我私定的一方水土,

朝向東方,在太陽接近的瞬間,

驀然長出一棵古柏,

鑲嵌了青苔覆面的花崗石。

我顧不上塵世洶湧的美好,

一再的挽留阻擋不住我前傾的步伐。

在今天,我將抵達,

我將與他們把酒言歡。

我只適合領取的榮譽,

再不能增多,再不能無功受祿。

否則,會加重我的愧疚,

讓我在進化過程中,得不償失。

這火熱的時代,給後來者吧,

讓我安心地延伸,

安心地為他們遮風擋雨。

因為我的須芒已盡,再多也不是我的位置。

四十四

生命如此鮮活,你要自在快活。

鏡子就留給你吧,

這觀照的寶貝,太重了,

我帶不走。

當這一天真的來臨,

你就看看我在鏡子裡閉著的眼睛。

它不會告訴任何人,

我的幸福、快樂,彷徨、悲傷。

它是我此生唯一的遺物,

儘管脆,一不小心就會分裂。

即便如此,它也能一小片一小片,

投來我的光影。

我敞亮的、隱忍的,

都在裡面,與我的行程一同分解。

但這把手槍,這身制服,

你千萬別碰。

如果你有足夠的膽量,

就用我手中的這把刀,對著鏡子,

試刮你臉上的須,

它可能鋒利,也可能遲鈍。

但請你記住,這是難得的砝碼。

即使你夜裡做惡夢,

只要你誠心,它也能剔除冷汗,

以光芒的微笑加冕。

你最好把我的骨灰扔進草叢,

因為那根裡,排序很好的花,

一定會遵從規律,

一朵一朵廣泛傳播。

這樣的陳述,有點殘酷,

你切不可輕視,不可妄自尊大。

我說著說著,就到了秋天。

突然,一個炸雷打斷了我。

  2016年7—8月 初稿于資陽


作者简介:

郭毅,詩人,男,四川省儀隴縣人,大學文化。四川省作家協會會員,中外散文詩學會會員、主席團委員。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期開始文學創作,作品發表在《詩刊》《解放軍文藝》《星星》《綠風》《詩潮》《詩歌月刊》《中國詩歌》《中國詩人》《上海詩人》《飛天》《青海湖》等刊。曾在國內外詩歌大賽上多次獲獎。有作品入選各種年度選本。著有詩集《行軍的月亮》《靈魂獻辭》《銀河系》等6部,散文詩集《向上的路》《蒼茫鷹姿》《昆蟲謠》等4部。個人辭條收入《中國作家大詞典》、《中外華人散文詩作家大辭典》。曾獲蘇東坡百花文藝獎。

本站仅提供存储服务,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举报
打开APP,阅读全文并永久保存 查看更多类似文章
猜你喜欢
类似文章
【热】打开小程序,算一算2024你的财运
女人如茶
胡如妘分享20220512
六大迷思會誤導女人一生
小時候,我們沒有錢,但是很快樂!
陪女人睡覺的不是男人
太在乎,就什麼也得不到.
更多类似文章 >>
生活服务
热点新闻
分享 收藏 导长图 关注 下载文章
绑定账号成功
后续可登录账号畅享VIP特权!
如果VIP功能使用有故障,
可点击这里联系客服!

联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