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作者近照
李茂鸣
乡村笔记（诗集诗选）
稻垛，母亲
（一）
把丰收后的柴禾和时光聚拢
太阳抛洒的光线
成为稻垛的屋顶和一冬的柴火
母亲每弯一次腰，太阳
就把光线就从她的背上
轻轻滑下一缕，当母亲
直起身子，天空渐渐低矮下去
太阳，把母亲
描摹成一幅著名的油画
（二）
母亲回家，抱回满满的一抱柴禾
从秋到冬，我在远方总能感受温暖
太阳离开屋檐，升起的炊烟
正好容下一个人的影子
炊烟爬上屋顶，前方的
旷野，立刻响起呼唤
孩子们被快速召回
灶膛连着胸膛，母亲的炊烟
火光照亮慈祥
母亲抱回的柴禾，正哔哔㖨㖨地燃烧
成为炊烟的根
这根，就种植在母亲的胸
故乡，只是一个怀抱
故乡不大，是河流拐弯时
让出的一个怀抱
故乡不大，春天一阵的鸟鸣
也能将父亲饭桌上的那一只酒杯
掀翻
故乡不大，河岸上奔跑的油菜花
常常把我的心情照亮
故乡是一只木船，摇着吱吱嘎嘎
的水声，载我去远方
故乡是一个树桩，把我的心牢牢
地拴住
故乡是河岸上的芦苇
恰似赶来送我的母亲
河流拐弯的地方
有满头零乱的白发，正被秋风梳理
故乡并不大，白鹭的翅膀紧连白云
而白云正好抱紧村庄。故乡是一口水井
抱住时光，蛙鸣，抱紧门前那一条小路
我在远方，在一张白雪的纸上行走
正抱紧故乡这个词
灵魂的故乡，也许我的一生也难以抵达
春天，急促的鸟鸣
也时常将我手里，那一只纸做的酒杯
掀翻，并燃烧阵阵风暴
故乡不大，她只是一个怀抱
故乡是一条河流，年年在我心里流淌
并且开花
桃花的命运
桃花的命不好，桃花的桃
也是汉语里逃之夭夭的逃
春天来了，总是犯戒的桃花
是乎也有逃跑之意
总是泪眼汪汪，看着
一树树花争奇斗艳
趁天未亮，小草还未发芽
桃花在树上把关系挑明
其实，桃花心里也有委屈
一场熄灭桃花的雨水里，我也看见桃花
委屈的泪水
桃花的命，真的不好
花瓣总在泪的藤蔓上闪烁
一半付与春天的流水，一半
成为又苦又涩的小桃
找回一盏油灯
找回一盏油灯
取出一段还未燃尽的记忆
灯芯被照亮
墨水瓶
制作的油灯，特别地瘦小
一颗灯苗，夜里更象一根针
把夜色轻轻挑破
满屋子流淌的光明
胀破窗纸
灯芯哔㖨燃烧
灯苗在顶着黑夜的压力
越来越矮
母亲，在身旁加油
灯芯的长度，就是夜的长度
灯苗，慢慢长大成了白天
炊烟是母亲盘起的长发
看见炊烟盘起的长发
在故乡的屋顶上
在故乡的天空下
母亲总是怀抱炊烟行走
母亲用炊烟盘起的长发
向田野挥手，向儿女们喊话
有雨的天气，炊烟总是长不高
小猫一样蹲在屋脊上
有风的时候，炊烟凌乱倒伏
风平浪静，炊烟特别的直，一端吻到了
天空的鸟鸣，一端仍在母亲的怀抱
在故乡，母亲特别地干净勤快
一天总是早晚两次
把炊烟的长发梳理得整整齐齐
炊烟是母亲盘起的长发
在故乡的屋脊上，向田野挥手
村庄与坟茔
一排排整整齐齐的坟茔
就在村庄的旁边
与村庄平起平坐
一座座坟茔
丰富着村庄的定义
坟茔里住着我们的先人
或许是先人们的先人
他们每天都抬起头
在关注村庄的人
进进出出
坟茔是村里人
居住的另一所房子
村庄里的人越来越少
另一座坟茔的村庄
正在形成
村庄不会消失
坟茔是村人居住的
另一座村庄
与茶对视
喝茶的人
坐在河的彼岸
冥思苦想
喝茶，也得让
干渴的茶叶
先喝足水
洗茶，就是给茶净身
让茶的眸子更加干净
挤干水分的茶，如鱼得水
茶叶片片撑开如一只只泅渡的船
看谁最先到达彼岸
喝茶的人，揭开茶盖
并轻轻吹去茶水
表面的张力
茶的一生，因此活过两次
一次在高高的山上
一次在透明茶杯里
喊 故 乡
别人唱故乡，我只能一个人爬上山顶
喊故乡，用心喊，用泪水喊
用笔喊，用沙哑的喉咙喊
喊得庄稼扬起面孔
喊得声音滚山下去
把人们的面孔砸得泪流满面
那些在故乡生活了一辈子的人
也许一次也没上到过山顶
那些被鸟翅擦亮的山尖
也许人们的目光一碰
就会流出血来
故乡很小，并且越来越瘦
站在地图前，无法找到她的名字
找不到那一口井，找不到菜园地里
那一条长长的瓜菜
我只能站在山顶上
一声一声地喊故乡，用心喊
用情喊，用眼睛喊
直到把河对岸的芭茅花也喊出血来
直到一生的石头滚下山去
把人们扬起的面孔
也砸出一个幸福的窟窿
故乡虽然瘦小，却是针尖上的一颗蜜
并在春天，开出鸟鸣的花朵
屋檐下的水缸
水缸，在老家的屋檐下
爬满岁月的青衣
盛满月光、鸟鸣和雨滴
夜里，一只木瓜的一半
伸进月光的水缸
星星轻轻摇晃了几下
母亲，在乡下
守着一口干干净净的水缸
有时，也对着水缸
把凌乱的长发
轻轻梳理
水缸仰躺在屋檐下
守着乡情的步伐
日子就是那一粒洁白的米粒
在水缸里轻轻荡漾
板桥的画和竹子
民间的竹子茂盛
也最让人想起
文人中最优秀的一棵竹子
和他用竹制作的毛笔
写出的字，画出的画
总是被故乡街头的老百姓
一抢而空
文人中最瘦
也是最有骨气的一杆笔
本可以躺在衙斋的椅子里
安稳睡觉
可偏偏难得糊涂
总听见寒风摇动竹子
竹叶连着民间的疾苦
正直，不愿弯腰
且容易折断的一棵竹子
索性扔掉官帽
回故乡画竹子
一幅幅竹子，并配上
“难得糊涂”的字
悬挂百姓家中，并
受到格外的敬重
现在一些才思枯竭的文人
模仿难得糊涂的字画
也都卖到了好价钱
板桥竹，其实是文人
用竹子制作的一杆笔
一颗正直，不肯弯腰的竹子
黑夜里的一把椅子
黑夜从背后围过来
把我抱住
我陷在一把椅子里
不能动弹
孤独是一个词
在夜色里越走越深
我撕不开夜里
那一双蒙住眼睛的手
在黑夜的椅子里
借一根火柴划出的光
我仿佛看清孤独的半张脸
而另一半在夜的更深处
痛苦地掩埋
在夜的一把椅子里
我看见一粒种子在痛苦地发芽
椅子的前身，也是
一棵走出森林的树
灵魂的烟囱
一个时代过去
只留下一排排不冒烟的烟囱
这些说过不少假话的烟囱
仿佛还在对天空诉说
这些假大空的
烟囱都应全部拆出
但郊外那棵最高的烟囱之树
不能砍
那是灵魂的炊烟
走向天空的唯一之路
向河流学习
天空终于忍住泪水
放睛
一行白鹭再次把自己
写上碧空
我一个人在江边散步
影子总在前后左右追随
但影子很难，就是你自己
我低头走路
终于看清河流谦虚的品性
总在一个劲地低头弯腰
一条河在该宽的地方宽阔
在转弯的时刻不断
把身体折叠
十分地柔软
我的一生不得不低头
向河流学习，并且致敬
乳 名
乳名很土，总是越贱越好
乳名一直要叫到上学的那一天
人生换掉的第一颗乳牙
要么扔到屋顶，要么埋进土里
再穷，生日也要吃一个圆圆的鸡蛋
并对着天空许下愿望
离开故乡很久了
乳名仍被小狗叼在嘴里
在故乡的田埂上来回奔跑
乳牙年年在故乡的土里开花
城里，偶尔有人认出你
并喊出了乳名
那不是你的亲人，也是你儿时的同伴
回到故乡，对着水井喊几声
水井，还完好地
保存着你干干净净的乳名
与山对坐
坐在一条时光的流水旁边
读一座山
山亦在读我
鹰在盘旋，翅膀
总被山尖磨亮
我读出一颗落日的
心跳与彷徨
坐在半山腰的庙宇
面对时光里的飞短流长
也总是镇定气若
山读我，直到浑身长满鸟语
内心开出鸟鸣的花朵
坐在一条时光的流水旁边
我读山，山在读我
直到对方都互相点头致意
夕阳依着山壁落入一只茶杯
溅起满天星光的回忆
我们转身离去
与一朵桃花对视
寒冷的冬季刚一过去
一朵桃花就抢先发表在
春天最显眼的位置
我和桃花
去年的那一场幽会和表白
已被时间的流水带走
一场桃花雨让春天失去了主题
缅怀也许更加深刻
今年的桃花
也许是去年桃花的一次转身
也许是去年桃花
留下的影子
站在桃树下的我
被一串划过天空的鸟鸣叫醒
被流水载走的桃花
又在时光的枝头
显现身影
春风和时光
摇晃的枝头
又一次长出捶打天空的小桃
桃花也就成了
逃跑的花
一个人的村庄
沿着村道，我时常一个人
率领着自己的灵魂回家
有风掠过庄稼的头顶
形成的波纹
总是扇面一样打开
又扇面一样合拢
小河就像一根乡情的纽带
牢牢地系在我的腰间
一群麻雀从一块土地
转移到另一块土地
他们更像我童年捉迷藏
的伙伴
耕牛已经消失
田埂上看不见牵牛花
美丽的身影
暮色里，耕牛早已卧成
一脉青山，反刍夕阳
一座座熟悉的祖先们的坟墓
偶尔从斜坡上抬起头来
像是迎接
游子回归的步伐
一些陌生的新坟
肯定埋着村庄里刚离去
不久的亲人
暮色合拢鸟的羽毛
夜里，我只能把夜色抱紧
把孤独这个词抱得更紧
一声狗叫
一声鸡鸣
也让我感到亲人交谈
一样亲切
井是故乡的眼睛
井在故乡依然清澈
井是故乡的眼睛
无论我们行走到哪里
井都在原地站立等待着我们
井也是一条河流
只是不像河水往低处流
而是从低处
往高处倒灌
我们这些喝井水长大的孩子
常常把水井当作自己的母亲
背着家乡越走越远
但只要一转身就看见井的目光
贴着我们的脊背和脚步在世上移动
井是故乡的眼睛
无论我们在世上怎样地行走
也与井保持着某种秘密的联系
沱江流经家门
沱江流经家门
我已与江水互换了一下眼神
命里注定，沱江选择我做她的儿子
每天，我都要在沱江的一条手臂上穿行
不管顺流而下，还是逆流而上
都有浪花跳上岸来
亲吻我的脚背
我的一生从未远离
哪怕每次短暂的出差归来
我都会迫不急待地
回到沱江的身边，与她共叙衷肠
一条亲切的河流，夜里，她会穿过睡眠
把我的梦想带到很远的地方
醒来，我依然在她的身边
在沱江的臂湾里行走
一朵一朵的浪花
也肯定加入了我的心跳
沱江流经家门，色彩加重，肯定也
融入了我太多的思想
沱江边走边回头，在拐弯的地方
白鹭飞成告别的诗行
毛泽东晒太阳
在窑洞，一个身材偏瘦的
中年男人,不知熄灭过多少烟头的夜晚
油灯下，终于写出《论持之战》
让世界瞠目
总是一身棉夹衣
棉夹裤的毛泽东
偶尔试一下军装
也被一个叫斯诺的记者抓拍
并向世界报到了中国
红星照耀下的毛泽东
的确十分地帅气
一个姓毛叫润之的领袖
二指之间总夹着烟，不知吸入了多少夜色
窑洞前的光辉，才能如此明亮
窑洞前喜欢晒太阳的毛泽东
后来成了中国的太阳
从天安门上升起
窑洞成了背景
影子也越来越高大
井冈山
一座山，其实就是一个人
山的高度
取决于最早走上山顶的那个人
井冈山，与一个人的名字有关
这座山，一直潜伏在南方多雨的季节
直到这座山和一个人的名字走到一起
山才睁开眼睛
寻找到革命的方向和道路
这座山才迅速崛起，成为著名的山峰
山和水，也才展示出自己的才华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
当我们走进这座山
才感受到这座山的魅力
这是一座思想者的山峰
站在这座山的山顶
可以看见新中国的第一轮红日
星星之火，是从这里开始
从《乡村笔记》读李茂鸣的诗人情怀
宇 风
在物欲、情欲都泛滥的当下，人们羞于或耻于谈情怀。我认为，现代文明社会，不谈情怀，社会何以进步，人类何以文明？诗评者骆建领说：“情怀尤其是诗人情怀，作为一种高尚的情趣、心境和胸怀，应成为人们的必需品，成为我们的人生追求。”诗人的情怀是宽广的，诗人的情感是丰富的，诗人的风采不管是豪放、浪漫，抑或是敏感隐忍、细腻都是儒雅的，突显出钟灵毓秀的风光。诗人李茂鸣有情怀是好事，也是诗人所必须具备的。我断断续续的看完李茂鸣的诗集《乡村笔记》，从中就读出了他的诗人情怀。
诗人的情怀是多种多样的，而与常人唯一不同的是李茂鸣保持了对待事物的一颗童心。不管他是《与山对坐》，“直到浑身长满鸟语／内心开出鸟鸣的花朵” ，或是《与一朵桃花对视》，“站在桃树下的我／被一串划过天空的鸟鸣叫醒……”再如诗集的上篇《故乡是一个怀抱》计48首诗作，用大量的笔墨为读者描绘出当代乡村风貌，和对故土家园的深情厚意。例如他写道：“……从秋到冬，我在远方总能感受温暖……／灶膛连着胸膛，母亲的炊烟／火光照亮慈祥……／／母亲抱回的柴禾，正哔哔㖨㖨地燃烧／成为炊烟的根／这根，种植在母亲的胸膛……”把燃烧的柴禾与母亲的胸瞠联系起来，母亲的慈爱之情就像柔柔的炊烟样，使读者无不感受到母亲的温情。诗人在乡村写“桃花的命运”、不大的“故乡，只是一个怀抱”，写他“在时间之外，找回一盏油灯”，也写“村庄与坟莹”，甚至“与茶对视”，作品中处处流露出故乡对诗人的呼唤，诗人对故乡的依存。
李茂鸣的诗集《乡村笔记》的中篇39首、下篇24首，其写作的方向和范围大体上都没有脱离乡村景物，偶有笔触伸到“板桥的画和竹子”与“天涯海角是一种向往”及“井冈山”和“毛泽东晒太阳”这些少量的题材，并不影响《乡村笔记》的总体内容，其情感更加体现了诗人的情怀宽广。如：“……一个姓毛叫润之的领袖／二指之间总夹着烟，不知吸入了多少夜色／窑洞前的光辉，才能如此明亮……／／窑洞成了背景／影子也越来越高大《毛泽东晒太阳》”诗人李茂鸣从另一个角度和视野，抒发了对领袖人物的赞诵，给《乡村笔记》反而增加一定的亮度和历史感。读这些句子让我想起博尔赫斯的话：“许多诗意在诗句中一闪而过，但诗情却在诗人心中为读者呈现得历历在目；正是因为在这些文本中字里行间描述的诸多乡村物象都浓缩在其中，读者才不知道贯穿这些生活的力量究竟是来自栩栩如生的词语，还是在这些文字周围碰撞的那些乡村事实。”诗人的这些独特的生活体验，到底历经了一些怎样的偶然和必然事件，才变成了这些独特的诗。
《乡村笔记》分上、中下三篇共计111首诗。走进他的字里行间，展示出乡村民俗、民风、民情。诗中既有对故乡的眷恋、赞美、父老乡亲的亲情、友情的抒发，对乡村生活与城市生活的对比和感悟，对圣贤古迹的评说、追寻，对社会文明进程的反思，对生命诞生和死亡的思考和认识，对祖国山河的讴歌。无论哪种题材，诗中字里行间无不寄托着诗人李茂鸣朴素的诗人情怀，亦彰显出写作者的思想境界。不言而喻，乡村的灵魂是李茂鸣不可逾越的丰碑。
2020.8.20日于简阳河东花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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