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父亲

熊雄

  当久病年迈的父亲像婴儿一样赤条条地蜷缩在我的怀里，我的心在一阵阵地抽搐！欲哭，无泪！欲嘶，无音！只能默默地祈求上苍：或降福，或托生！因为我实在不愿心爱的父亲如此苦历余生……

  其实，很长时间里，我跟父亲的感情并不深厚，如同众多成年男子一样，16岁带有反叛地离家、插队、务工，种种社会历练中似乎对父亲多少还有一丝愤怨之情！然而，当自己也鬓染薄霜的时候，似乎对父亲多了一分理解和眷恋。

  我的童年几乎没有父爱。父亲22岁已经担当铁道部华北局团委书记，一个老13级的年轻干部。少年得志，根正苗红，以大无畏的精神带领青年突击队奋斗在新中国的铁路建设工程中。后据父亲断断续续地回忆，他参加的铁路会战就有宝成铁路、成渝铁路、牙（克石）林（大兴安岭林区）铁路、丰沙铁路等多条铁路的工程建设。每每听到这些，我眼前都会浮现出保尔·柯察金的形象，那个如火如荼的年代，是父辈们用青春铸成了共和国最初的铁路蓝图。

  可是时代的命运也同样鞭挞着我的家庭，1957年，父亲被打成右派，从此开始了他的流放生涯。所以，与父亲的感情淡漠，也可以说是那个时代使然。因为在我的童年中，父亲就是那个一年见不了几天的男人。

  对于22年的流放生涯，后来的岁月里父亲绝口不提！只知道他以普通工人的身份又参加过成昆铁路、焦枝铁路以及湘西铁路的建设。即便是1979年父亲平反回北京以后，他也只字不语。父亲没有了怨恨，也就无需追究与原谅。

  但是父亲从此也没有了朋友，这对一个男人的一生多么可怕！我猜想：也许正是因为朋友加害了他，所以他一生慎重交友！

  然而，22年的流放岁月所烙下的痕迹对我们家庭的影响却挥之不去：长年背负政治包袱的孤独生活，父亲对自己充满苛刻，其严谨，洁好，刻板，乃至小气，这些一直统领着我少不更事的青年时代！当“文革”中别的同学在家庭出身一栏里骄傲地填写“革干”、“革军”的时候，父亲则坚持让我填写“工人”，不容商量！父亲极少言笑，以至我们后来的生活一直形同陌路。16岁，我高中尚未毕业，父亲便以不容商量的口吻说：“我已经完成抚养之责，你应该自谋生路了！”要知道，当时正值“文革”之末，个人哪里有选择出路的可能？不得已我过早地开始了独立生涯。后来我才明白：父亲降职降薪以后（行政降两级、工资降四级）仍然要负担全家7口人的生活！

  16岁来到农村插队。日复一日地劳作，辛辛苦苦干了一年，扣除口粮，我得到了4角3分钱！我人生得到的第一份报酬，竟是如此悲怜！我花了年薪的98%，4角1分钱，给大家买了一包香山牌香烟后，怀揣着2分钱，筹划着来年的生活……

  后来的日子里，我只跟同样15岁离家工作的姐姐联系，因为只有姐姐时而能从她的学徒工资里面给我挤出5元钱。虽然我用血气方刚抵抗着父亲，而父亲却不断地给我邮寄大量的高考复习资料，命令我参加高考！经过了1977年高考的失败，父亲仍然坚持不懈，虽然没有信件，没有寄语，但是我仍然不时收到他不知从哪里弄来的最新复习资料……

  是父亲帮我改变了命运！1978年，我考进大学。后来读研、教书，渐渐懂得多了，学的多了，抑或是当年的芥蒂还未释怀，多少觉得老父亲文化水平太低了，以至父子间的共同语言越来越少。虽然同居一室，父子的交流方式却常常是互相留字条……

  少不更事的我常常鄙夷父辈：就这文化水平，怎么能领导那么多的建设大军？怎么还会修了那么多的铁路？整个就一包工头儿嘛！然而，每每看到父亲那地道的颜体正楷，我，包括我的后辈都会汗颜！说实话，我们真的没有资格看轻父辈们的经历。相反，由于我们安逸太多，因此抱怨也太多，反而缺少父亲身上那种追求的斗志，以及忠贞的精神！

  父亲吝啬，不时是全家人的笑谈。1980年姐姐结婚，父亲只给了50元钱，实在是不近人情。后来，已经念大三的我充满虚荣地想跟同学去南方旅游，母亲的钱是全家人的生活费，决计不能要！不得已鼓足勇气向父亲要钱，这是我一生中唯一一次张口向父亲要钱。父亲考虑了一天，到晚上给了我5元钱。我拿着5元钱，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甩手还给了父亲！当时的痛快铸成了我一生的心痛：后来我才知道，父亲刚刚把平反补发的两万多元工资全部交了党费！

  父亲寡情，我们姐弟一生惧怕父亲。加上他22年的特殊经历，父子之间不苟言笑，相敬如宾。我既看不到父亲开怀大笑，亦不见其泪水轻弹。

  “一身正气，两袖清风”，是父亲去职后，我去他办公室帮他从墙上取下的唯一装饰，虽不是名家墨宝，却也是父亲的一生写照。随即调侃到：“您这一辈子，连袖子都没捞到，就落下一阵风。”父亲勃然大怒！以致久哄不能释怀。父亲直至1997年单位实行房改时，连3万块钱的房改款都拿不出来！只好向儿子张口，我深知：对于他来说，这需要极大的勇气！

  “就落下一阵风。”其实我们每个人又何尝不是如此呢？到了我们这个年龄，都会或多或少地送别过亲友，面对八宝山上空那阵阵青烟，我相信：每个人都会强烈地感受到生命的轻飘……

  此时此刻，在铁路总医院的ICU病房里，我含泪梳理着插在父亲身上的各种导管，看着透析机里不断涌动的鲜血，听着呼吸机里微弱杂乱的喘息……我只能默默地祷告：愿这是受尽世间磨难的老父亲此生的最后一劫！

  2013年，对父亲来说注定是个劫数，铁道部撤销了，爸爸也要走了，也许这就是宿命！但是在我的记忆里，父亲的笑容会永远定格在京津高铁开通时的自豪，那天我特意带上老爸这个跟铁路打了一辈子交道的老铁路工人体验了一把时代的步伐。本来我们约定：今年还要体验一次8小时的京广高铁，在珠江边重温一下父子两代人的中国梦……然而，父亲却买了一张通往天堂的“高铁票”，而且是单程的……

  父亲一生也许真的没有朋友，可笃信他的持守与人格的他的儿子——我，却在朋友圈中拥有如此众多的朋友，我把我和父亲的经历说给大家，并不是要你们分担我的痛苦，我就是想告诉大家：要理解父母！珍爱朋友！百善孝为先，尽孝应及时！同时感谢你们在父亲病重期间给我的支持和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