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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国军 | 苦 楝

苦  楝

海南岛没有冬天,春天来的倒是很突然。春节过后,北方的故乡还是茫茫雪原,南国已是蒙蒙云烟。

南国春来早,刚到正月初,院落外的楝树花已开得纷繁。茂密枝叶与紫色碎花织络出一匹色泽鲜亮的画布,与一旁的芒果树,榕树显得格格不入。

望着眼前的春景,神情猛然间恍惚起来,故乡的春色和那棵孤独茂盛的苦楝树,却在脑海中越来越清晰起来。

“咕咕咕,咕咕咕”,熟悉而陌生的声音从紫色碎花中发出。啊,好亲切的声音,循着声音走近寻觅,“扑棱棱”的响声中冲出两只斑鸠,向远方飞去。一股甜中略夹带一点淡淡苦涩的清香扑鼻而来,定是斑鸠掀翻了楝花珍藏已久的蜜坛……

在故乡,苦楝是一种极为平常的木本植物,遍布于村落的角角落落。逢暮春时分,百花争春的序幕渐渐落下,楝树花就悄悄地开了。她如农家女子一般,质朴素净,紫白相间,不惹人眼。若不是一股股清奇之香飘入肺腑,很难引起人们的专注。不像那些桃花儿、杏花儿,花里胡哨,鲜艳夺目。

在老宅门前院子中央,也有一颗这样的苦楝树。早年在故里,曾与苦楝有着深厚的感情。

故乡有一种习俗,喜欢在门前屋后种上几棵果木树,像桃树、梨树、杏树,还有圆枣柿子树,春来花香满院,等到夏秋季节,果子次第熟了,谢下一筐筐果子分与左邻右舍,大家一起分享丰收的喜悦。苦楝树与其它果木树相比,提供不了香甜的果实;与杨树,桐树相比 ,既做不了家具,也做不了栋梁,起屋盖房也用不上。“成不了材!”便成了老人们口中可有可无的角色。可就是在人们漠视中的苦楝树生性命硬,曾在这贫瘠的土地上生生不息,野蛮地疯长。

在南襄盆地的南部是可以种植水稻的。故乡就处在盆地西南两省交界地带,冬麦夏稻轮番耕作。夏季麦收前,就开始下稻种,为种植水稻育苗。下种、育苗、犁田耙地、移栽(插秧)、蹬秧(水稻除草管理)、打药除虫、灌水、收割,整个过程都在水田里度过。烂脚丫和稻痒症就成了故乡人们的一种常见皮肤病。而此刻,苦楝树就被人们因地制宜地派上了用场。

当布谷鸟满天“布谷布谷”发布农事指令的时候,苦楝花就开了,静悄悄地,不喧嚣。

“国娃儿,到垓(街)上灌二斤散酒回来!”——天刚亮,母亲就喊起来了。

“喔,喔。”布谷鸟还没叫呢,就催我了!“不年不节的,买酒弄啥里?今儿要来客了?”——扒开睡眼,斜着脑袋,我回应道。

“别问那么多,赶紧去吧!回来告诉你!”

……

“给,买回来了。”我把酒放到桌子上,急切追问道:“这下可该给我说干啥用了吧?”

“爬上去,折一些楝花下来。”母亲指着门前的苦楝树,“今天炮制楝花酒,给你治稻痒痒用!”

母亲又找来一个玻璃瓶子,洗净晾干,倒入白酒,将折下来的楝花放入酒中浸泡。封好瓶口,大约需要个把星期,一瓶楝花酒就炮制好了。

四月天,秧田的农事开始忙碌起来了,免不了会有烂脚丫和稻痒痒,让人心烦。那时,村里连个“赤脚医生”都没有,缺医少药的。小毛病都是老人们用单方验方自己摆治。这楝花酒就是老人们摸索出来的验方,外用治疗稻痒痒、蚊虫叮咬,烂脚丫这些皮肤病。有效,很受用。

其实,苦楝树浑身都是宝。春来,母亲用楝花炮制楝花酒;夏至,奶奶用苦楝青叶盖在食品上,驱赶蝇蚊;秋分,父亲搜集楝皮配制驱虫药粉;到了冬天,爷爷喜欢将变黄发白的苦楝果搜集起来,用其汁液做防冻护手霜……

苦楝树,在成人们的世界里是如何利用,而孩子们的眼中却是如何发现快乐。

当苦楝果子长到鸡眼大小的时候,便成了我们小时候的游戏道具:用青楝果来做“楝果枪”的子弹。青竹做管,筷子做栓,青楝子便是儿时快乐的子弹。

村庄中间几棵苦楝树下。

“啪”“啪”子弹飞驰,从耳边呼啸而过。

两军对峙,那半颗青楝果从竹筒中被压缩的气压冲出来,“啪”的一声,冒着青烟。飞——让子弹飞——

“冲啊!”模仿着电影中的镜头,手持“楝果枪”掩杀而去……

一群孩子,冲上去,几把楝果枪,围住“敌人”全娃子,对着脑袋齐射……

“欺负人!老子不和你们玩了!”苦楝树下,全娃子哭着走了。

不一会儿,全娃子奶奶领着全娃子,口中叫骂着:“哪个缺德的干得,看把我家娃子头上打这些疙瘩!出来,出来说清楚!”

一群孩子,出溜出溜全跑了。

全娃子奶奶见状,越发撒泼开来,越骂越难听,最后开始点名骂起来了。

母亲也是个烈性人,听到骂自己的孩子,不愿意了。就顶住骂声,俩个人就在苦楝树下互掐起来。

苦楝树下,人越围越多,议论纷纷想探个究竟,七嘴八舌的说不到一处。

“弄啥哩!弄啥哩!”人群中走来一位老人。山羊胡,驼背,目光如炬。来人正是德高望重的二爷。

“你俩加起来都一百多岁的人啦,这样撕撕扯扯,不嫌失身份!”二爷来和事了:“看看,看看,你们连孩子都不如……”。

——大家目光齐刷刷地看向我们几个“肇事者”。我和全娃子,还有其他几个小伙伴早已和好了,正爬在苦楝的树杈子上看热闹呢!

当晚,我和全娃子的屁股都被各自父母打了板子。

苦楝树苦啊!在漠视中残肢断臂,还要为他人做嫁衣。但是,比起生活在苦楝树下的哑巴婶,那就算不得什么了。

村东头。两间土屋,又矮又瘦。就像它的家庭一样羸弱不堪。发娃叔的鼓症越来越严重,一张脸皮黄的赛过黄表纸,躺在床上气若游丝,只剩下呻吟。哑巴婶除了要照料发娃儿叔和未成人的孩子,还要到田间忙着赶农活。

初夏 ,树木荫荫,一切都充满了生长的力量。两间土房对面,一排排苦楝树茂盛如林,成了斑鸠、杜鹃理想的栖息处。

黄昏断处,夜幕来临。哑巴婶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中。看着床上奄奄一息的丈夫和不懂事的孩子,想想田间劳作时被人戏辱,怎么办?怎么才能改变这苦楝般的日子?想着想着不禁流开了眼泪……

恰在此时,夜幕下的斑鸠和布谷鸟也来“调戏”哑巴婶来了——

“咕咕咕(苦不苦)?”——斑鸠的开场白。

“布谷、布谷(不苦,不苦)!”——布谷鸟扯高了嗓门。

在哑巴婶子听来,这“咕”和“谷”在孤苦的思绪潮水中就成了“苦”字音。

“咕咕咕,咕!(哭不哭,哭)!”——斑鸠又一轮戏弄,声调低沉而悲怆。

“够,够(哭,哭!)”黑夜中,布谷鸟清脆的声音传入哑巴婶的耳中是那么的刺耳。

此刻,鸟语都来摧心夺泪!连你们都来欺负我啊!哑巴婶越想越气,越听越恼。

“啊——啊——”乱叫着,挥舞着手中的长杆捅向苦楝树。

又是一阵“咕咕咕(哭不哭)?”“布谷布谷(不哭不哭)!”

扑棱棱,翅膀急促扇动声。惊魂未定的布谷鸟飞向远处,口中依旧叫唤着“不苦,不哭。”

“啊——”“啊——”哑巴婶子像一只疯了的老鸹,从喉咙里发出似是而非的“啊啊”音。

那一夜,斑鸠和杜鹃轮番上阵骚动,哑巴婶子气疯了,拿来砍刀对着门前的一排排苦楝树疯砍。也是那一夜,发娃儿叔断了气。

当下,每逢过年,走出去求生的农家人都要不远万里赶回来,在老宅的门前贴上花花绿绿的对联、门神,对着门庭悲恸难过一番,朝圣教徒一般虔诚。同样是残垣断壁,希腊雅典娜神庙中诸神在思考什么,它有什么故事我不太清晰。但故乡的一草一木我却洞悉无遗,包括每一片瓦砾。

久在异乡,发小春风多次邀约,禁不住思念之情,终于在老家见面了。一起回想以前的日子,唏嘘不已。

时代的大变局下,城市疯狂生长与村庄日益凋敝对比鲜明。农民被迫进城,成为时代潮流,栖居城市的农民,幸福吗,灵魂得到安放了吗?每年如倦鸟归巢般的迁徙大军,对故乡的寻找、朝拜、祭奠,才是灵魂的抚慰。

村庄里老房子一片片,都是铁将军把门,人去屋空,院落里草比人深,杜甫《春望》的诗句油然涌上心头。来到老宅,我只能抱着那颗老楝树,望着天空。因为我的老宅只有这棵树了,连残垣断壁都没有了。曾经热闹的地方如今似一粒尘,隐于自然,归于大地。唯有那颗苦楝树还在风中支撑,深刻着村庄的思考和记忆,又如一位隔世老人,在寂寥无人的风中喃喃自语,不知道该如何安放自己。

时光匆匆。来时的路已是草木莘莘,荒废了,已经没有了路的样子。我想起鲁迅先生的那句话“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就成了路”,这条路是开始,还是尽头?也许,这原本世人走出的路,没人走了,也就没有了路。

遮挡不住故乡的荒芜,苦楝树依然在春风里孤独坚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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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陈国军  笔名:路灯。中平能化集团职工,《家乡》杂志签约作家,湖北省中华诗词学会会员。作品在多家平台展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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