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温降到-10度，一切都变得笨拙了起来。
12月的哈尔滨，下午5点不到天就全黑了。我们落地太平机场，打算赶上7点的动车回到齐齐哈尔。这时还不知道，接下来的26小时，我和我49年出生的姥姥会在这个-10度的城市流浪。
就在飞机落地前一个小时，哈尔滨发布了第43号公告。规定离市需持48小时内两次核酸报告。能做核酸的医院越来越少，队越排越长，我们手中的48小时核酸报告成了废纸一张。
先想对策，能走还是要走。火车站外的黑车司机穿深色军大衣，黑毛领。300公里路程要价500一位，我不懂行情，跟他讲价200，大哥转头就走。我打电话给我姐：500一位贵吗？她说不贵，她800走的。
最终和黑车司机400成交，谈好价钱用小摩托突突突把我们拉到站旁仓买。踏上三级高矮不一的台阶，仿佛进了谁的口腔。温暖狭长，烟雾缭绕气味迷人。屋里脏话、烟雾乱飞，热闹得像过年时的餐桌。旁边坐了一溜三四个和我们一样的乘客，小心翼翼缩成一团，像过年餐桌上随时会被叫起来表演才艺的小孩。等了半小时，问司机：师傅，车到哪？他抽着烟一脸横肉，含糊不清地说送到卡口。
“哪个卡口？”
“不知道。”
我想他是真的不知道。忐忑地再等半个多小时，想着要不算了，走吧，不坐了，又怕他们不放人。脑中正在编织在偏僻高速上被连人带包扔下车的场景，突突突的小摩托又来了，“今天车走不了了”，高速这回真封了——消息多半来自于其他闯上前线的黑车司机。“来！上摩托，给你们拉去住宿。”我摆摆手说不用了，和姥姥钻进马路对面的砂锅馆子，晚上8点，吃了这一天的第一顿正经饭。
在哈尔滨要留宿一晚已成必然，打电话给酒店，酒店不接待。好在顺利找到了airbnb的民宿房源。关心的人打来电话：“怎么样了啊？”我们一一回复：“没事，住一晚，明天做核酸再走。”可核酸却是一晚都没约上。民宿小区在市中心，26层，视野开阔。睡前，向下看会注意到哈尔滨的街道在暖黄街灯下闪闪发亮。第二天一早，找了粥店吃早餐，走进街道，才发现闪闪发亮下早已破败不堪。
导航去的粥店已经关门大吉，寒风卷起路两侧的破铁门，一路叮叮当当响个没完。树枝佝偻，姿态奇怪，跟10年没长过树叶似的。左手边是索菲亚教堂，鸽子飞舞，圆弧形穹顶依旧漂亮；右边是中央大街，两侧商铺店门紧闭，要么闭店要么转租，橱窗里拉磨的假人不时吓人一跳，但在这条街上他们最接近活物。
萧条的景象在东北很常见，习惯了，但这可是这座省会城市的最中心商圈！若没有人参观，景点也需要自寻意义。
一晚过去，离市政策又变了：48小时核酸变成48小时两次核酸，48小时两次核酸又变成48小时两次核酸加社区证明。我走进社区，跟在两个南方口音的年轻人后面。挺着大肚子的社区工作人员还算耐心，一遍遍强调我们属于其他社区，具体政策他们也需要询问上级。等待的时间我去了趟哈站，在进站口和工作人员确认：只要想进站，就需要提供48小时两次核酸以及防疫办的证明。我返回民宿，在小区楼下被拦住，物业告诉我，我的健康码有两颗星，不能上楼了。我说我昨天还住在这？物业说规定是刚才下达的。于是派出一人跟随我上楼，监督我们收拾好行李离开小区。小区民宿不少，很多人提着行李箱走近，又提着行李箱迷茫地走远。我们也变成了其中之一。
离市还有一线希望，哈西站进站口的工作人员表示持48小时两次核酸就能通行。距离我们上一次的核酸过期还有3小时。打电话给一个核酸检测黄牛，他说三小时出不了，但可以100块拉我们去医院自行排队——毕竟现在能做核酸检测的医院都不多了。到了医院我们排在队伍末尾，他突然又神秘兮兮地把我拉在一旁，
“两个人1000，可以两小时内出结果。你们时间紧迫，要不这样吧，再加200块钱，我们可以给你俩一起出48小时内的两次报告。”
我听得有点懵，也突然有点清醒，问他：所以我们需要去做核酸吗？他说，不用做，直接给你们出两次报告。
有人坐上了黑车，有人住进了黑旅店。又有多少人，拿着这样的黑核酸出了城？
在哈尔滨的流浪还要继续。下午4点，除了早饭什么都没吃。因为全市餐厅接到通知，不接待堂食，只能外带。没有住的地方，外带又能带到哪里去呢？一个电话接一个电话的拨给民宿、酒店，有的说可以，人到楼下又说不行。拖着行李箱在街上走走，再找ATM暖和身子歇脚，再走走......闭店连着闭店，关门接着关门。我们在市区乱窜。出租车司机从火车站接上我，他说活不好干啊，没有人我们也不能放假。我说是每天要交钱给公司吗，他说就算有病了去医院了也得一天100多交着。在路上看见车都得比赛，要不然拉不上路边零星的人。开了10分钟，下车扫码，付了9块起步价，师傅走远，不知道他今天的下一单会在哪里。
有的人赚本分钱，有的人赚风险钱。大家都是为了赚钱，但好像没有一个人富起来。
在离开哈尔滨的两个小时前，社区甚至表示我需要被集中隔离。双绿码、持有48小时核酸报告的我为什么需要被集中隔离？但是我没问，就像我没问只是想在哈尔滨中转的我们，为什么到了要流浪的地步？我说行，如果确认我要被集中隔离，就赶紧把我拉走吧。
最终，我们还是靠黑车出了城。晚上8点驶出收费站，竟无一人值守。两天的努力不如这一刻的运气。东北的深夜，路面打滑，浓雾弥漫，车子像开在猫眼石里。我想起在哈尔滨看到一人高的砖墙，每一节都用白粉笔写上了“危”字和“墙”字，“危墙危墙危墙危墙危墙危墙危墙危墙......”，写了五百米。
—
在火车站时，我在站内厕所里摸索插座，给手机充电。保洁大姐说没事，把烘干机拔了就行，又给我找来个小马扎。坐在小马扎上，背靠暖气片，和手机一起恢复电量。大姐说，现在可别出门了，赶紧回家吧。说罢又拉长尾调，似唱非唱地说，“唉，回家啊......”
在小仓买买牛奶和香肠，结账时老板娘用手把付款码一盖，“哎，你先扫这个码，能领红包，今天有个人扫出来十块钱。”我扫了一块零二分，旁边大哥扫了八毛八，老板娘笑了，“你看人家就领一块多.....”
微信里刚加上的民宿老板发了朋友圈：“这个假期有点长”、“一等就是一年”。又发来消息：不好意思啊，这疫情没有人情，我看（入住的）还有老人呢，想帮您但是没办法啊......
人在寒冷的地方往往更能共情，有一种抱团取暖的自觉。但也只能抱团取暖罢了。
联系客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