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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浒传》选读
施耐庵
○水浒传:天罡地煞
千古幽扃一旦开,天罡地杀出泉台。自来无事多生事,本为禳灾却惹灾。社稷从今云扰扰,兵戈到处闹垓垓。高俅奸佞虽堪恨,洪信从今酿祸胎。
却说[大宗]仁宗在位,嘉祐三年三月三日,驾坐紫宸殿,受百官朝贺。但见:
祥云迷凤阁,瑞气罩龙楼。含烟御柳拂旌旗,带露宫花迎剑戟。天香影里,玉簪珠履聚丹墀;仙乐声中,绣袄锦衣扶御驾。珍珠廉卷,黄金殿上现金章;凤羽扇开,白玉阶前停宝辇。隐隐静鞭三下响,层层文武两班齐。
时有宰相赵哲、参政文彦博出班奏曰:“目今京师瘟疫盛行,民不聊生,伏望陛下释罪宽恩,省刑薄税,以禳天灾,救济万民。”天子闻奏,急敕翰林院草诏,一面颁赦天下罪囚,应有民间税赋,悉皆赦免;命在京宫观寺院,修设大醮禳灾。不料其年瘟疫转盛,仁宗复会百官计议。参知政事范仲淹奏曰:“目今灾疫大行,民不聊生,以臣愚见,可宣嗣汉天师来朝,修设三千六百罗天大醮,可保民间瘟疫。”仁宗准奏,急令翰林学士草诏一道,御笔亲书,并降御香一炷,钦差内外提点殿前太尉洪信为使,前往江西信州龙虎山,请天师张真人星夜临朝。
洪信领了圣敕,辞别天子,带了诏书御香,数十人上马离京,径投信州贵溪县来。于路上但见:
遥山叠翠,远水澄清。奇花绮锦绣铺裀,嫩柳垂金丝拂地。和风日暖,时过野店山村;路直沙平,夜宿邮亭驿馆。罗衣荡漾红尘内,骏马驱驰紫陌中。
洪信在途不止数日,来到江西信州。大小官员迎接毕,即差人报知上清宫。次日,众同送太尉至龙虎山三清殿上,将诏书供养于香案上。
[太尉看那宫殿时,端的是好座上清宫,但见:青松屈曲,翠柏阴森。门悬敕额金书,户列灵符玉篆。虚皇坛畔,依稀垂柳名花;炼药炉边,掩映苍松老桧。左壁厢天丁力士,参随着太乙真君;右势下玉女金童,簇捧定紫微大帝。披发仗剑,北方真武踏龟蛇;靸履顶冠,南极老人伏龙虎。前排二十八宿星君,后列三十二帝天子。阶砌下流水潺湲,墙院后好山环绕。鹤生丹顶,龟长绿毛。树梢头献果苍猿,莎草内衔芝白鹿。三清殿上鸣金钟,道士步虚;四圣堂前敲玉磬,真人礼斗。献香台砌,彩霞光射碧琉璃;召将瑶坛,赤日影摇红玛瑙。早来门外祥云现,疑是天师送老君。]
众道官献茶斋讫。洪太尉问曰:“天师今在何处?”道官禀曰:“这代天师,号曰虚靖天师,性好清高,自向山顶结一茅庵,修真养性。”太尉曰:“今天子宣诏,如何得见?”道官曰:“天师虽在山顶,其实能驾雾腾云,踪迹不定,贫道等亦难得见。”太尉曰:“目今京师瘟疫盛行,丹书来诏天师,要设大醮,以禳天灾,似此奈何?”道官曰:“若太尉诚心斋戒沐浴,休带从人,自背诏书,步行上山礼拜,叩请天师,方能得见。”太尉曰:“俺从东京吃素到此,依着你说。”明日沐浴,换了新布衣,脚穿草履,背上丹诏,手提御香。众道士送到山后相别。
那洪信口诵天尊宝号,纵步上山来,[将至半山,望见大顶直侵霄汉,]果然好座大山。正是:
根盘地角,顶接天心。远观磨断乱云痕,近看平吞明月魄。高低不等谓之山,侧石通道谓之岫,孤岭崎岖谓之路,上面极平谓之顶,头圆下壮谓之峦,隐虎藏豹谓之穴,隐风隐云谓之岩,高人隐居谓之洞,樵人出没谓之径,流水有声谓之涧,古渡源头谓之溪。[左壁为掩,右壁为映。出的是云,纳的是雾。锥尖象小,崎峻似峭,悬空似险,削?如平。]千峰竞秀,万壑争流。瀑布斜飞,藤萝倒挂。虎啸时风生谷口,猿啼处月坠山腰。恰似青石染成千块玉,碧纱笼罩万堆烟。
洪太尉过了数个山头,看看脚酸腿软,心中想曰:“我是朝廷贵官,何曾受这等苦楚!”只见山凹里[一阵风过处],松树背后[奔雷也似]大吼一声,[扑地]跳出一个吊睛拂毛白额大虫来。太尉惊叫,望后便倒。偷眼看那大虫时,但见:
毛披一带黄金色,爪露银钩十八只。睛如闪电尾如鞭,口似血盆牙似戟。伸腰展臂势狰狞,摆尾摇头声霹雳。山中狐兔尽潜藏,涧下獐麂皆敛迹。
那大虫望太尉左盘右旋,咆哮一回,望山坡下跳将去了。洪太尉唬得魂不附体,口中叫苦。[倒在树根底下,唬的三十六个牙齿捉对儿厮打,那心头一似十五个吊桶,七上八落的响,浑身却如重风麻木,两腿一似斗败公鸡,口里连声叫苦。大虫去了一盏茶时,方才]爬将起来,复上山又行,口里叹气怨:“皇上差俺来这里,受这场惊恐!”说犹未了,又一阵风吹出口气,直冲太尉,定睛看时,山边竹藤里[簌簌地响],抢出一条[吊桶大小]雪花白蛇。太尉见了叫声:“死也!”倒在盘砣石边。微微开眼看那蛇时,但见:
昂首惊飚起,掣目电光生。动荡则折峡冈倒,呼吸则吹云吐雾。鳞甲乱分千片玉,尾梢斜卷一堆银。
那蛇眼射金光,张开大口,吐出舌头,喷那毒气在太尉脸上。惊得太尉[三魂荡荡,七魄悠悠]无地藏身。那蛇望山下一溜,却不见了。太尉方才扒起来,口里骂那道士:“戏弄着俺,受这般惊恐!若寻不见天师,下去和他话说。”
再要上山去,只听得松树背后笛声吹响,太尉看见一个道童,倒骑黄牛,横吹短笛,转出山凹。太尉看那道童,但见:
头绾两个丫髻,身穿一领青衣。腰间绦结草来编,脚下芒鞋麻间隔。明眸皓齿飘飘,并不染尘埃,绿鬓朱颜耿耿,全然无俗态。
那牧童大笑,指曰:“你要见天师么?我早间在茅庵中伏侍天师,说:‘仁宗天子差洪太尉来宣我去东京建醮,祈祷瘟疫。我今乘鹤驾云去也。’想今不在庵中。你休上山去。”太尉曰:“你休要说谎哄我。”道童大笑,又吹短笛过山坡去了。太尉寻思:“想是天师分付他,不如下山去罢。”即寻回路,奔下山来。
众道士接着,请到方丈坐下。道官便问太尉:“曾见天师否?”太尉曰:“争些儿送了我的性命!”把山中惊恐事说了,“皆是你众道人戏弄俺。”道官曰:“贫道等怎敢!这是天师试探太尉之心。本山虽有蛇虎,并不伤人。”太尉又曰:“我正欲再上山坡,只见松树傍转出一个道童,骑黄吹笛,我待问他,他都知了。说天师早晨乘鹤驾云望东京去了。下官因此回来。”道官曰:“这牧童正是天师。虽然年幼,道行非常,世人称为道通祖师。既然祖师法旨说去了,比及太尉回京之日,这场醮事已都完了。”太尉见说,方才放心。道官排筵款待太尉,请将丹诏留在上清宫,龙香就三清殿下焚了。
次日,道官请太尉游山,行至宫前宫后玩景。行至右廊下,另外一所殿宇,门上用着大锁锁上,上面贴着十数道封皮,又重叠使着朱印,牌额上写四个金字:“伏魔之殿”。太尉指曰:“此殿是何处?”道官答曰:“此是先代老祖天师锁镇魔王之殿。”太尉又问:“如何用许多封皮?”道官曰:“此是大唐祖师洞玄国师封锁至今。但是经传一代天师,便添一道封皮,子孙不得妄开,经今九代祖师,这锁却用铜汁灌铸,却不知里面的事。”太尉心中惊怪,便对道官曰:“你且开门,待我看魔王什么模样。”道官告曰:“先祖天师叮咛告戒:不许擅开。”太尉笑曰:“我读古圣之书,何曾见锁魔之法。我不信,可打开门我看。”道官再三劝禀,太尉曰:“你若不开,我回朝奏你有违圣旨,即将你们问罪。”道官只得把封皮揭了,将铁锤打开大锁。把门推开,那殿内黑暗暗的。
[但见:昏昏默默,查查冥冥。数百年不见太阳光,亿万载难瞻明月影。不分南北,怎辨东西。黑烟霭霭扑人寒,冷气阴阴侵体颤。人迹不到之处,妖精往来之乡。闪开双目有如盲,伸出两手不见掌。常如三十夜,却似五更时。]
太尉令取火把来照时,只见中央有个石碑,约五六尺高,下面石龟半陷在泥里。照碑碣前面,都是龙章凤篆,天书符箓,人皆不识。照碑背后,却有四个真字:“遇洪而开”。却不是一来天罡星合当出世,二来宋朝必显忠良,三来凑巧遇着洪太尉。太尉看了大喜,便对众道官曰:“你等阻当我却怎地,数百年前已注我姓氏在此。分明是教我开看。汝众人与我掘开,且看底下是何物。”道官曰:“不可掘动!恐有不便!”太尉不听,令众人先把碑牌放倒,一齐并力掘起那石龟。又掘下去,见一片大青石板,扛起看时,却是无底深穴。忽然穴内刮喇喇一声响亮,恰似:
天摧地塌,岳撼山崩。钱塘江上潮头浪,拥出海门来;太华山头巨灵神,一臂山峰碎。共工忿怒撞倒了不周山,力士飞锤击碎了始皇辇。一风撼折千竿竹,百万军声半夜雷。
只见一道黑气,从穴里冲将起来,掀塌了半边殿角。那道黑气直冲上半天中,散作百十道金光去了,众人大惊,发声喊都奔将出来,唬得洪太尉目睁口呆,问曰:“走了什么妖怪?”
道官对洪太尉说:“是老祖天师洞玄真人镇锁着三十六员天罡星,七十二座地杀星,共一百单八个魔君。上立石碑,刻着龙章凤篆天符镇住。若放他出世,必害下方生灵。如今走脱,怎生是好。”
太尉听了大惊,收拾同众人回京。在路分付众人,把走妖魔事情休说,恐天子知而见责。
○水浒传:计夺二龙山
却说杨志[当时在黄泥冈上被取了生辰纲去,如何回转去见得梁中书,欲要就冈子上自寻死路,却待望黄泥冈下跃身一跳,猛可醒悟,拽住了脚,寻思道:“爹娘生下洒家,堂堂一表,凛凛一躯,自小学成十八般武艺在身,终不成只这般休了!比及今日寻个死处,不如日后等他拿得着时,却再理会。”回身再]看那十四人,没一个挣扎得起。指着骂曰:“都是你这厮们,连累了洒家!”提了朴刀,叹气下冈去了。
那十四个人直到二更方醒,扒将起来,只得叫苦。老都管曰:“你们不听杨提辖言语,今日送了我也!”众人曰:“老爷,休要烦恼,这是我们不是了。若是杨提辖在这里,我们都说不得。如今不知他去向,我等回去见相公,都推在他身上去。只说他和强人做套,将金宝劫去。”老都管曰:“这话说的是。我们等天明,先去本处官司首告。留下两个虞候,随衙听候,我等连夜赶回北京,报与相公知道,教动文书,申上太师得知,着落济州府捕追这伙强人。”都管和众人来济州府首告,不题。
却说杨志提朴刀,闷闷不已,望南行了半日,到一个酒店坐下。只见一个妇人问曰:“客官敢是要打火?”杨志曰:“先取两角酒来吃,借些米做饭,一起算钱还你。”那妇人叫个后生来筛酒,都将来与杨志吃了,便提刀出店。那妇人曰:“你酒钱、饭钱都不曾还。走那里去!”杨志曰:“待我转来还你。”那后生赶来扯住,被杨志一拳打翻。杨志奔走,只见背后一人赶来叫曰:“走那里去?”杨志回身看时,那人拿条杆棒,直奔将来。见那后生又引三个庄客,各拿杆棒赶来。杨志挺起朴刀,来斗那汉子。两个斗到三十合,这汉子怎的敌的过。那后面的后生并庄客一齐动手,只见那汉跳出圈子外来,叫曰:“都不要动手。兀的使那朴刀的大汉,可通个姓名。”正是:
迯灾躲难受辛艰,相逢曹正且开颜。偶遇智深齐协力,三人计夺二龙山。
杨志曰:“洒家青面兽杨志便是。”这汉曰:“莫不是东京殿司府杨制使么?”杨志曰:“然。”这汉子慌忙撇棒,便拜曰:“小人有眼不识泰山。”杨志扶起问曰:“足下是谁?”汉子曰:“小人乃开封府人氏,乃八十万禁军教师头林冲的徒弟,姓曹名正,祖代屠户出身。人都叫标刀鬼曹正。因来山东做客,折了本钱,回乡不得,在此入赘,恰才那店中妇人是我的妻子,那后生便是妻舅。才见制使手段和师父一般,因此抵敌不住。请制使到家中坐歇。”
杨志从曹正再到酒店中坐了。曹正叫妻子和妻舅与杨制使相见。曹正问曰:“制使因甚到此?”杨志把失陷花石纲,并失陷了梁中书生辰纲说了一遍。曹正曰:“既如此,且在小人家里住几日。”杨志曰:“只怕官司追捕将来,不敢久住。”曹正曰:“制使要投那里去?”杨志曰:“去投梁山泊,寻你师父。俺先年在梁山泊经过,他与我交手。王伦见俺两个本事一般,因此都留山寨相会。那时洒家不肯落草。如今欲去投他,进退两难,因此心下不决。”曹正曰:“[制使见的是。小人也听的人传说,王伦那厮心地匾窄,安不得人。]小人此间青州地面有座二龙山,山上有座宝珠寺,止有一条路上去。如今寺里聚集五百人打劫。为头的叫做金眼虎邓龙。制使若肯落草时,去那里入伙,何如?”杨志曰:“既有这个去处,夺来安身却好。”拿了朴刀,相辞曹正,投二龙山来。
行到日晚,望见一座高山。杨志曰:“我且在林子里歇一夜,明日上山。”转入林子里,只见一个和尚,露出一身花绣,坐在那石上。那和尚见了杨志,就拿起禅杖,大喝曰:“[兀那撮鸟]那里来的?”杨志答曰:“你是那里僧人?”那和尚也不回话,轮起禅杖,[只顾打来。两个就林子里一来一往,一上一下,两个放对。但见:
两条龙竞宝,一对虎争餐。朴刀举露半截金蛇,禅杖起飞全身玉蟒。两条龙竞宝,搅长江,翻大海,鱼鳖惊惶;一对虎争餐,奔翠岭,撼青林,豺狼乱窜。崒嵂嵂,忽喇喇,天崩地塌,黑云中玉爪盘旋;恶狠狠,雄赳赳,雷吼风呼,杀气内金睛闪烁。两条龙竞宝,吓的那身长力壮、仗霜锋周处眼无光;一对虎争餐,惊的这胆大心粗、施雪刃卞庄魂魄丧。两条龙竞宝,眼珠放彩,尾摆得水母殿台摇;一对虎争餐,野兽奔驰,声震的山神毛发竖。花和尚不饶杨制使,抵死交锋;杨制使欲捉花和尚,设机力战。]
斗到五十合,不分胜败。那和尚喝曰:“青面汉子,你是甚么人?”杨志曰:“洒家是东京杨制使杨志是也。”那和尚曰:“莫不是东京卖刀杀死牛二的?”杨志曰:“你不见我脸上金印?”那和尚笑曰:“却在这里相会。”杨志曰:“师兄却是谁?”那和尚曰:“洒家是延安府老种经略相公帐前鲁提辖。因打死郑屠,却去五台山为僧。人见洒家背有花纹,都叫做花和尚。”杨志笑曰:“都是自家乡里。俺闻师兄在大相国寺,如今怎的在这里?”鲁智深把管菜园,救林冲之事说了,“后来高太尉知道,差人捉拿酒家,被俺一把火烧了廨宇,逃走在江湖上。[东又不着,西又不着,]来到孟州十字坡,险些儿被个酒店妇人[害了性命],将蒙汗药把洒家麻番了。得他丈夫回来的早,见了洒家这般模样,连忙把觧药救醒,连问洒家名字,便结义做了弟兄。他夫妇亦是江湖好汉,叫做菜园子张青,留我住了数日,打听得这二龙山宝珠寺可以安身,径来投奔入伙。叵耐邓龙不肯安着洒家,又敌俺不过,只把三重门闭住,又没路上去。气得洒家好苦,来这林子里坐,不想遇大哥来。”杨志曰:“既是闭了关隘,如何去得?且去曹正家商议。”
两个来到曹正店里,相见了。曹正置酒相待,商议要打二龙山。曹正曰:“小人有条计,把师父禅杖、戒刀与小人拿了,教我妻弟带六个火家,把索子绑了师父,索子上做个活套结头,送到关头,只道:‘来我店里吃酒醉了,绑缚来献与大王。’那厮必然来开关,放我们上去。见邓龙时,把绳子拽脱了,小人递过禅杖与师父,你两个把邓龙杀了,此计如何?”鲁智深、杨志皆曰:“妙哉!”
次日五更起来,鲁智深、杨志依计而行。来到关下,只见喽啰在关上,看见缚得那和尚来,报知山上两个小头目,问曰:“你等何处人?在那里捉得这和尚来?”曹正答曰:“我们是山下近村的庄家,开个酒店。这和尚不时来我店中吃酒,不肯还钱,说道:‘要去梁山泊借千百个人来打二龙山,和你这近村里都洗荡了。’因此小人只得请他,将酒灌醉,绑来献与大王。[表我等村坊孝顺之心,免得村中后患。]”小头目曰:“你们在关下少待。”便来报知邓龙说:“有人拿得花和尚来了。”邓龙喜曰:“叫解上山来。”小喽啰得令,就开了关门。
杨志、曹正紧押智深解上山来。看那三座关,端的险峻,中间一条路。来到三重关上,只见摆着擂木砲石,强弓硬弩。入到佛殿看时,中间一把虎皮椅,数个喽啰拿着枪刀立在两傍。
少刻,两个喽啰扶出邓龙来。邓龙坐在交椅上,曹正、杨志紧帮着智深到阶下,邓龙骂曰:“贼秃!今日也被拿来见我。”智深[圆睁怪眼],大喝一声:“[撮鸟]休走!”庄客把绳子拽脱了,鲁智深接过禅杖,杨志提起朴刀,曹正、庄客一齐发作。[邓龙急待挣扎时,早被鲁智深一禅杖当头打着,把脑盖劈做两半个,和交椅都打碎了。]曹正叫曰:“[都来投降!]若不降者,便行扫除。”几个小头目并五六百小喽啰[惊吓得呆了,只得都]来拜降。即将邓龙尸首扛出烧化。鲁智深、杨志便做了寨主,教设宴庆贺。
○水浒传:三请公孙胜
吴用对宋江曰:“要破此妖法,除非寻取公孙胜来,方可破得。”宋江曰:“却那里寻得见?”吴用曰:“公孙胜是个清高的人,必然在名山居住。今可令戴宗前去,绕蓟州管下名山仙境,不愁不见。”宋江随请戴宗商议,戴宗曰:“小可愿往,同一个伴去方好。”李逵便曰:“我与哥哥同去走一遭。”戴宗曰:“你跟我去,须要吃素,听我言语。”李逵曰:“都依你便了。”
当日戴宗、李逵藏了兵器,拴缚包裹,投蓟州来。行不到五十里,李逵立住脚曰:“哥哥,买碗酒吃也好。”戴宗曰:“你跟我作神行法,只吃素酒。”李逵曰:“便吃些肉也打甚么紧!”戴宗道:“你又来了。”天色昏黑,寻个客店,沽一角酒来吃。李逵托一碗素饭、一碗素菜来房里与戴宗吃。戴宗曰:“你如何不吃饭?”李逵曰:“我且不要吃饭。”戴宗寻思曰:“必然瞒我,他背地吃荤。”后面张时,见李逵讨两角酒,一盘牛肉自吃。戴宗也不说破他,自去睡了。李逵吃了酒肉,来房里睡。
到五更时分,戴宗起来,叫李逵做饭,算还店钱离店。行了三里,戴宗曰:“昨日不曾使神行法,今日须要赶程。我与你作法,行八百里便住。”戴宗取四个甲马,缚在李逵腿上,分付曰:“你前面酒食店等我。”便念咒,吹口气在李逵腿上。拽开脚步,如驾云一般去了。戴宗笑曰:“且着他忍一日饥。”自拴甲马,随后赶来。李逵不知这法,只道和他走路一般,只听耳边风雨之声,脚底下如云催雾趱。
李逵几回要住,看见酒肉饭店,又不能勾入去买吃。看看到走红日平西,又饥又渴。戴宗赶来叫曰:“李大哥,怎的不买些点心吃?”李逵曰:“哥哥饿死我也!”戴宗怀里摸出饼来,分与李逵充饥。李逵曰:“哥哥,饶我住一住!”戴宗曰:“我这法,第一不可吃牛肉。[若还吃了一块牛肉]直要走十万里方才得住。”李逵曰:“我昨夜不合瞒哥哥,真个偷买些牛肉吃了。正是怎么好?”戴宗曰:“怪得今日连我的腿也收不住,只得去天尽头走一遭,去三五年回得来。”李逵听罢,叫起苦来。戴宗笑曰:“你依我不要吃荤,罢得这法住。”李逵曰:“今后再吃时,嘴上生疔疮。再不敢吃。”戴宗曰:“既恁地,且饶你一遍。”退后一步,把衣袖去李逵腿上只一拂,喝声:“住!”李逵却似钉住一般,两脚立定地下,那移不动。戴宗曰:“我先去,你且慢来。”李逵只待移脚,那里移得动,大叫曰:“又是苦也!哥哥,救我一救!”戴宗笑曰:“今番依我说么?”李逵曰:“你是我亲爷,再不敢违你言语。”戴宗便把手挽了李逵,喝声:“起!”两个轻轻地移走去了。二人到店投宿。戴宗解下腿上甲马,烧化纸钱,便问李逵曰:“今番如何?”李逵曰:“这两腿方才是我的了。”当晚二人叫店主安排素酒饭,吃了安歇。
次日,两个又上路。行不到三里,戴宗取出甲马曰:“兄弟,我今日与你只缚两个,却慢行些。”李逵曰:“我不缚了。”戴宗曰:“你若不依我,教你钉住在这里,等我去蓟州寻见公孙胜回来放你。”李逵忙叫曰:“我依,我依。”戴宗与李逵只缚两个甲马,作起神行法,与李逵一同走。原来戴宗的法,要行便行,要止便止。李逵从此不敢有违。
来到蓟州城外投歇。次日入城,戴宗扮作主人,李逵扮作仆者,绕城寻了一日,并无公孙胜,二人回店。次日,城外近村寻觅,问过数十处,并没人晓得。当日晌午,两个入面店买热面吃,只见里面坐满。戴宗见个老丈,与他施礼,两个对面坐了,叫讨面来,等了半日,不见面来,李逵只见托面里头去,心中焦燥。又只托一碗热面,放在对坐老人面前。那老人也不谦让便吃。李逵性起,骂曰:“老爷等了半日!”把那桌子一拍,溅那老人一脸热汁,那面都泼翻了。老儿大怒,便来揪住李逵,喝曰:“你是何道理,打翻我面!”李逵捻起拳头要打老儿。戴宗慌忙喝住,与他陪话曰:“老丈休怪,陪还你面。”老人曰:“客官不知,老汉路远,早要吃面回去,听讲长生不老之法。怕迟误了程途。”戴宗曰:“老丈何处人氏?去听谁人讲法?”老人曰:“是蓟州管下九宫县二仙山人氏。因来城中买香,回去听罗真人讲长生不死之法。”戴宗曰:“莫不是公孙胜也在那里么?”老人曰:“公孙胜与老汉是邻舍,他有个老母。别号一清道人。此是俗名,无人晓得。”戴宗又问:“二仙山此去多少路?一清道人在家么?”老人曰:“二仙山离县四十五里,便是一清道人家,他是罗真人上首徒弟,不离左右。”戴宗大喜,催面来和老人一同吃了,算还面钱,各辞而别。
戴宗、李逵回店取了行李,投九宫县二仙山来。戴宗作起神行法,四五十里,片时来到二仙山下。
[但见:青山削翠,碧岫堆云。两崖分虎踞龙蟠,四面有猿啼鹤唳。朝看云封山顶,暮观日挂林梢。流水潺湲,涧内声声鸣玉珮;飞泉瀑布,洞中隐隐奏瑶琴。若非道侣修行,定有仙翁炼药。]
见个樵夫,戴宗问曰:“此间一清道人在那里?”樵夫指曰:“只过这个山嘴,门外有条石桥便是。”二人来到桥边,见个村姑提篮新果子出来。戴宗出来问曰:“娘子,一清道人在家么?”村姑答曰:“在屋后炼丹。”戴宗心中暗喜,分付李逵:“你且躲在树后,待我入去。”
见草堂门挂芦帘,戴宗咳嗽一声,只见婆婆出来。戴宗见那婆婆,苍头古貌,鹤发童颜,[眼昏似秋月笼烟,眉白如晓霜映日。青裙素服,依稀紫府元君;布袄荆钗,仿佛骊山老姥。形如天上翔云鹤,貌似山中傲雪松。]近前施礼曰:“老娘,小可欲求见一清道人一面。”婆婆曰:“官人高姓?”戴宗曰:“姓戴名宗,从山东来此。”婆婆曰:“孩儿出外云游,不曾在家。”戴宗曰:“小可与他旧时相识,要求见一面。”婆婆曰:“委的不在家里。”
戴宗便辞出来,对李逵曰:“今番用你去请他,他再说不在,你便打将起来。不可伤犯他老母。我来喝住,你便罢手。”李逵取出双斧,插在胯下。入门叫曰:“一清快出来!”婆婆见了李逵,先有些怕他。便问曰:“大哥是谁?”李逵曰:“我是梁山泊人,奉哥哥将令,来请公孙胜。你教他出来,佛眼相看。若不出来,放起火来,把你家烧做白地。”婆婆曰:“他出外云游未回。”李逵拔出大斧,先砍翻一堵墙壁,指着那婆婆曰:“你不叫儿子出来,我就杀了你。”那婆婆惊倒在地。只见公孙胜走出来曰:“不得无礼!”戴宗便来喝住,李逵撇了板斧,笑曰:“阿哥休怪!若不如此,你不肯出来。”
公孙胜先扶娘入去,却来邀戴宗、李逵入静室坐下,问曰:“亏二位寻到此。”戴宗曰:“自从师父下山之后,我先来寻了一遍不遇。宋公明哥哥因去高唐州救柴进,被知府高廉使妖法胜了两阵,无计可施。只得叫小可同李逵来寻兄长。因店中遇个老丈,指引到此,使李逵激出师父来。哥哥今在高唐州界上,度日如年。请兄即行,以救燃眉之急。”公孙胜曰:“自别回乡,非我不去。一者母亲年老;二者本师罗真人留在听教。恐怕山寨有人来寻,故改名一清道人,隐居在此。”戴宗曰:“今者宋公明在危急之际。”公孙胜曰:“争奈母老师留,其实去不得。”戴宗再拜恳告。公孙胜扶起曰:“容我去禀本师真人,肯容许时便去。”戴宗曰:“既如此,愿同往告知。”
三人来到半山腰,松阴里面小路,直到罗真人观前。上面硃红牌额,三个大金字书着“紫虚观”。
[但见:青松郁郁,翠柏森森。一群白鹤听经,数个青衣碾药。青梧翠竹,洞门深锁碧窗寒;白雪黄芽,石室云封丹灶暖。野鹿衔花穿径去,山猿擎果引雏来。时闻道士谈经,每见仙翁论法。虚皇坛畔,天风吹下步虚声;礼斗殿中,鸾背忽来环珮韵。只此便为真紫府,更于何处觅蓬莱。]
两个童子看见报知,真人法旨,教请三人入去。公孙胜引戴宗、李逵到松鹤轩内,向前行礼,看那罗真人古貌长髯,碧眼方瞳,神游八极之表。
[但见:星冠攒玉叶,鹤氅缕金霞。神清似长江皓月,貌古似泰华乔松。踏魁罡朱履步丹霄,歌步虚琅函浮瑞气。长髯广颊,修行到无漏之天;碧眼方瞳,服食造长生之境。三岛十洲骑凤往,洞天福地抱琴游。高餐沆瀣,静品鸾笙。正是:三更步月鸾声远,万里乘云鹤背高。都仙太史临凡世,广惠真人住世间。]
真人问公孙胜曰:“此二位何来?”公孙胜曰:“昔日弟子曾对我师说,山东义友今为高唐州高廉,施逞异术,有兄宋江特令二弟来此呼唤弟子,未敢擅便,特来请问我师。”真人曰:“吾弟子既脱火坑,学炼长生,何得再迷此境?”戴宗再拜曰:“乞容下山破了高廉,即便送回。”真人曰:“二位不知,此非出家人闲管之事。汝等且下山去商议。”公孙胜只得引二人下山。
李逵问曰:“真人怎么说?”戴宗曰:“他师父说,教他休去。”李逵曰:“我两个走了许多路寻见了,他如今却放出这个屁来!莫惹老爷性起,一只手[捻碎你这道冠,一只手提住腰胯]把那贼道直撞下山去!”戴宗喝住,同到公孙胜家里。“明日再去恳告本师,若肯放时便行。”李逵寻思:“倘明日那厮又不肯,却不误了哥哥大事!我只杀了那个老贼,他没问处,只得和我同去。”
当夜摸了双斧,悄悄地开门,乘月明摸上山来。到紫虚观前,只见两扇大门关了。{原来那真人先知,躲避真身,假将两个葫芦化作行童侍立。}李逵腾地跳过墙去,直至松鹤轩前,只听隔窗有人诵玉枢宝经。李逵窗眼张见,罗真人坐在云床上,烧炉好香,点着画烛。李逵曰:“这贼道合该死了!”推开房门,提起斧头,将罗真人脑后一斧,劈倒在床,流出白血。李逵笑曰:“眼见得这贼道是童男,真气不曾有半点的红血。今番除了后患,不愁公孙胜不去。”只见一个青衣童子拦住喝曰:“你杀我本师,待走那里去?”李逵曰:“这小贼道也要吃我一板斧。”将头砍下,连夜奔回公孙胜家里,依然去睡。
天明,公孙胜安排早膳相待。戴宗曰:“再烦先生引我二人恳告真人。”李逵听了暗笑。三个再上山来,入到松鹤轩中,见个童子。公孙胜问曰:“真人何在?”童子答曰:“真人在云床上养性。”李逵听了大惊。三人入来看时,见真人坐在云床上。李逵暗思:“莫非昨夜杀错了?”真人问曰:“汝三人又来何干?”戴宗曰:“特来哀告我师慈悲,救拔众人之难。”真人曰:“这黑汉是谁?”戴宗曰:“是义弟,姓李名逵。”[真人笑道:“本待不教公孙胜去,看他的面上,教他去走一遭。”]李逵寻思:“这厮是怕我杀他。”真人曰:“我教你三人片时便到高唐州,如何?”戴宗曰:“如此多感!”
真人唤道童取三个帕来。三人至观外石岩上,先取一个红手帕铺在石上,叫公孙胜立于帕上,真人把袖一拂,喝声曰:“起!”那手帕化做一片红云,载了公孙胜腾空而起。又铺青手帕,教戴宗立上,喝声:“起!”那手帕化作一片青云,载了戴宗在半空中。又把白手帕铺上,唤李逵踏上。逵笑曰:“却不是耍?”真人曰:“你见他二人么?”李逵立在帕上,真人喝声:“起!”那手帕化做一片白云飞将起去。真人把手一招,那青红二云平平坠将下来。李逵在上面叫曰:“我也要撒屎尿,你不着我下来,我就淋头撒下来。”真人曰:“我是出家之人,你因何夜来越墙,把斧劈我?若是我无道德,已被你杀了。又杀我一个道童。”李逵曰:“不是我,你敢错认了?”真人笑曰:“你砍我两个葫卢,其心不善。便教你吃些磨难。”把手一拂,喝声:“去!”一阵恶风,把李逵吹入云端里。只见二个黄巾力士,押送李逵到蓟州后厅屋前,坠将下来。
府尹马士弘正坐堂,排列公吏人等,看见半天落下一个黑大汉,众人大惊。马知府见了,令左右拿下,必是妖人,教取法物来。牢子将李逵捆翻在地,把狗血屎尿浇下。李逵曰:“我不是妖人,是跟罗真人的伴当!”吏人听了,不敢伤他,再押李逵到厅前。吏人禀曰:“这蓟州罗真人是得道活神仙。若是他的从者,不可加刑。”马知府笑曰:“未见神仙有如此徒弟!”喝手下把李逵打了五十,要他供招。李逵只得招做妖人李二。取面大枷钉子,押下牢里。李逵来到牢里曰:“我是值日神将,如何枷我?我明日教你这蓟州一城人俱死!”那押牢节级都知罗真人是活神仙,却把酒肉来与李逵吃,又将热水来与他洗浴,换了衣裳。李逵曰:“若还缺我酒肉,我便走了,教你受苦。”禁子只得奉承。
却说戴宗哀告真人,求救李逵。真人曰:“我知这人是上界地煞之星,为自作孽,吾安肯逆天坏他,只是磨他一日。我教取来还你。”戴宗拜谢。真人叫声:“力士安在?”就轩前起一阵风,风过处,一尊黄巾力士出见。
[但见:面如红玉,须似皂绒。仿佛有一丈身材,纵横有千斤气力。黄巾侧畔,金环耀日喷霞光;绣袄中间,铁甲铺霜吞月影。常在坛前护法,每来世上降魔。脚穿抹绿雕蹾靴,手执宣花金蘸斧。]
禀告:“我师有何法旨?”真人曰:“差你押去蓟州的那人,罪孽已满。你去牢里取他回来。”力士声喏去了。半时,把李逵从空撇将下来。李逵见真人,磕头拜曰:“铁牛不敢了!”真人曰:“你从今已后,竭力扶助宋公明,休生歹心。”李逵拜曰:“逐一遵命。”
戴宗曰:“你两日那里去来?”李逵把落在牢里事说了一遍。公孙胜曰:“师父用的黄巾力士有千员。”李逵曰:“你不早说,免我做这般事!”戴宗再拜恳告曰:“小可来多日了。望乞我师慈悲,放公孙胜同去救宋哥哥。”真人曰:“我本与他。今为汝仗大义,教他同去。我有片言,汝当记取。”公孙胜向前跪听。未知真人指教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水浒传选段
△第二回 史进战陈达
朱武、杨春再三谏劝,陈达那里肯听。随即披挂上马,点了一百四五十小喽啰,鸣锣擂鼓,下山望史家村去了。
且说史进正在庄内整制刀马,只见庄客报知此事。史进听得,就庄上敲起梆子来。那庄前庄后,庄东庄西,三四百史家庄户,听得梆子响,都拖枪拽棒,聚起三四百人,一齐都到史家庄上。看了史进头戴一字巾,身披朱红甲,上穿青锦袄,下着抹绿靴,腰系皮搭膊,前后铁掩心,一张弓,一壶箭,手里拿一把三尖两刃四窍八环刀。庄客牵过那匹火炭赤马,史进上了马,绰了刀,前面摆着三四十壮健的庄客,后面列着八九十村蠢的乡夫,各史家庄户都跟在后头一齐呐喊,直到村北路口摆开。却早望见来军,但见:
红旗闪闪,赤帜翩翩。小喽啰乱搠叉枪,莽撞汉齐担刀斧。头巾歪整,浑如三月桃花;衲袄紧拴,却似九秋落叶。个个圆睁横死眼,人人辄起夜叉心。
那少华山陈达引了人马,飞奔到山坡下,便将小喽啰摆开。史进看时,见陈达头戴干红凹面巾,身披裹金生铁甲,上穿一领红衲袄,脚穿一对吊墩靴,腰系七尺攒线搭膊,坐骑一匹高头白马,手中横着丈八点钢矛。小喽啰两势下呐喊,二员将就马上相见。
陈达在马上看着史进,欠身施礼。史进喝道:“汝等杀人放火,打家劫舍,犯着迷天大罪,都是该死的人。你也须有耳朵,好大胆,直来太岁头上动土!”陈达在马上答道:“俺山寨里欠少些粮食,欲往华阴县借粮,经由贵庄,借一条路,并不敢动一根草。可放我们过去,回来自当拜谢。”史进道:“胡说!俺家见当里正,正要来拿你这伙贼。今日到来,经由我村中过,却不拿你,倒放你过去,本县知道,须连累于我。”陈达道:“四海之内皆兄弟也。相烦借一条路。”史进道:“甚么闲话!我便肯时,有一个不肯。你问得他肯,便去。”陈达道:“好汉教我问谁?”史进道:“你问得我手里这口刀肯,便放你去。”陈达大怒道:“赶人不要赶上,休得要逞精神!”史进也怒,抡手中刀,骤坐下马,来战陈达。陈达也拍马挺抢来迎史进。两个交马,但见:
一来一往,一上一下。一来一往,有如深水戏珠龙;一上一下,却似半岩争食虎。左盘右旋,好似张飞敌吕布;前回后转,浑如敬德战秦琼。九纹龙忿怒,三尖刀只望顶门飞;跳涧虎生嗔,丈八矛不离心坎刺。好手中间逞好手,红心里面夺红心。
史进、陈达两个斗了多时。只见战马咆哮,踢起手中军器;枪刀来往,各防架隔遮拦。两个斗到间深里,史进卖个破绽,让陈达把枪望心窝里搠来。史进却把腰一闪,陈达和枪攧入怀里来。史进轻舒猿臂,款扭狼腰,只一挟,把陈达轻轻摘离了嵌花鞍,款款揪住了线搭膊,丢在马前受降。那匹战马拨风也似去了。
△第九回 拳打郑关西
鲁达道:“再要十斤寸金软骨,也要细细地剁做臊子,不要见些肉在上面。”郑屠笑道:“却不是特地来消遣我。”鲁达听罢,跳起身来,拿着那两包臊子在手里,睁看着郑屠说道:“洒家特的要消遣你!”把两包臊子劈面打将去,却似下了一阵的肉雨。郑屠大怒,两条忿气从脚底下直冲到顶门,心头那一把无明业火,焰腾腾的按纳不住,从肉案上抢了一把剔骨尖刀,托地跳将下来。鲁提辖早拔步在当街上。众邻舍并十来个火家,那个敢向前来劝,两边过路的人都立住了脚,和那店小二也惊的呆了。
郑屠右手拿刀,左手便来要揪鲁达。被这鲁提辖就势按住左手,赶将入去,望小腹上只一脚,腾地踢倒了在当街上。鲁达再入一步,踏住胸脯,提起那醋钵儿大小拳头,看着这郑屠道:“洒家始投老种经略相公,做到关西五路廉访使,也不枉了叫做镇关西。你是个卖肉的操刀屠户,狗一般的人,也叫做镇关西!你如何强骗了金翠莲!”扑的只一拳,正打在鼻子上,打得鲜血迸流,鼻子歪在半边,却便似开了个油酱铺:咸的、酸的、辣的,一发都滚出来。郑屠挣不起来,那把尖刀也丢在一边,口里只叫:“打得好!”
鲁达骂道:“直娘贼!还敢应口。”提起拳头来就眼眶际眉梢只一拳,打得眼睖缝裂,乌珠迸出,也似开了个彩帛铺的:红的、黑的、绛的,都滚将出来。两边看的人惧怕鲁提辖,谁敢向前来劝?郑屠当不过讨饶。
鲁达喝道:“咄!你是个破落户,若是和俺硬到底,洒家倒饶了你。你如何叫俺讨饶,洒家却不饶你!”又只一拳,太阳上正着,却似做了一个全堂水陆的道场:磬儿、钹儿、铙儿一齐响。鲁达看时,只见郑屠挺在地下,口里只有出的气,没了入的气,动掸不得。(第二回)
△第九回 大闹野猪林
话说当时薛霸双手举起棍来,望林冲脑袋上便劈下来。说时迟,那时快,薛霸的棍恰举起来,只见松树背后雷鸣也似一声,那条铁禅杖飞将来,把这水火棍一隔,丢去九霄云外,跳出一个胖大和尚来。……鲁智深喝道:“你这两个撮鸟,洒家不看兄弟面时,把你这两个都剁做肉酱!”
△第十九回 火并王伦
说言未了,只见林冲双眉剔起,两眼圆睁,坐在交椅上大喝道:“你前番我上山来时,也推道粮少房稀。今日晁兄与众豪杰到此山寨,你又发也这等言语来。是何道理?”吴用便说道:“头领息怒!自是我等来的不是,倒坏了你山寨情分。今日王头领以礼发付我们下山,送与盘缠,又不曾热赶将去。请头领息怒,我等自去罢休。”林冲道:“这是笑里藏刀,言清行浊的人!我其实今日放他不过!”王伦喝道:“你看这畜生!又不醉了,倒把言语来伤触我,却不是反失上下!”林冲大怒道:“量你是个落第腐儒,胸中又没文学,怎做得山寨之主!”吴用便道:“晁兄,只因我等上山相投,反坏了头领面皮。只今办了船只,便当告退。”
晁盖等七人便起身要下亭子,王伦留道:“且请席终了去。”林冲把桌子只一脚,踢在一边,抢起身来,衣襟底下掣出一把明晃晃的刀来,搦的火杂杂。吴用便把手将髭须一摸,晁盖、刘唐便上亭子来,虚拦住王伦,叫道:“不要火并!”吴用一手扯住林冲,便道:“头领不可造次!”公孙胜假意劝道:“休为我等坏了大义!”阮小二便去帮住杜迁,阮小五帮住宋万,阮小七帮住朱贵。吓得小喽啰们目瞪口呆。
林冲拿住王伦,骂道:“你是一个村野穷儒,亏了杜迁得到这里。柴大官人这等资助你,周给盘缠,与你相交,举荐我来,尚且许多推却。今日众豪杰特来相聚,又要发付他下山去。这梁山泊便是你的?你这嫉贤妨能的贼,不杀了要你何用!你也无大量之才,也做不得山寨之主!”杜迁、宋万、朱贵本待要向前来劝,被这几个紧紧帮着,那里敢动。王伦那时也要寻路走,却被晁盖、刘唐两个拦住。王伦见头势不好,口里叫道:“我的心腹都在那里?”虽有几个身边知心腹的人,本待要来救,见了林冲这般凶猛头势,谁敢向前。林冲拿住王伦,骂了一顿,去心窝里只一刀,肐察地搠倒在亭上。可怜王伦做了半世强人,今日死在林冲之手。正应古人言:量大福也大,机深祸亦深。晁盖见杀了王伦,各掣刀在手。林冲早把王伦首级割下来,提在手里。吓得那杜迁、宋万、朱贵都跪下说道:“愿随哥哥执鞭坠镫!”晁盖等慌忙扶起三人来。
吴用就血泊里拽过头把交椅来,便纳林冲坐地,叫道:“如有不伏者,将王伦为例!今日扶林教头为山寨之主。”(林冲让与晁盖)
△第二十三回 武松打虎
那一阵风过处,只听得乱树背后扑地一声响,跳出一只吊睛白额大虫来。武松见了,叫声:“呵呀!”从青石头上翻将下来,便拿那条梢棒在手里,闪在青石边。那个大虫又饥又渴,把两只爪在地下略按一按,和身望上一扑,从半空里撺将下来。武松被那一惊,酒都做冷汗出了。说时迟,那时快。武松见大虫扑来,只一闪,闪在大虫背后。那大虫背后看人最难,便把前爪搭在地下,把腰跨一掀,掀将起来。武松只一躲,躲在一边。大虫见掀他不着,吼一声,却似半天里起个霹雳,振得那山冈也动。把这铁棒也似虎尾倒竖起来,只一剪,武松却又闪在一边。原来那大虫拿人,只是一扑,一掀,一剪,三般提不着时,气性先自没一了半。那大虫又剪不着,再吼了一声,一兜兜将回来。武松见那大虫复翻身回来,双手轮起梢棒,尽平生气力,只一棒,从半空劈将下来。只听得一声响,簌簌地将那树连枝带叶劈脸打将下来。定睛看时,一棒劈不着大虫。原来慌了,正打在枯树上,把那条梢棒折做两截,只拿得一半在手里。那大虫咆哮,性发起来,翻身又只一扑,扑将来。武松又只一跳,却退了十步远。那大虫却好把两只前爪搭在武松面前。武松将半截棒丢在一边,两只手就势把大虫顶花皮肐[月荅]地揪住,一按按将下来。那只大虫急要挣扎,早没有了气力。被武松尽气力纳定,那里肯放分半点儿松宽。武松把只脚望大虫面门上、眼睛里只照顾乱踢。那大虫咆哮起来,把身底下扒起两堆黄泥,做了一个土炕。武松把那大虫嘴直按下黄泥坑里去。那大虫吃武松奈何得没了些气力。武松把左手紧紧地揪住顶花皮,偷出右手来,提起铁锤般大小拳头,尽平生之力,只顾打。打得五七十拳,那大虫眼里、口里、鼻子里、耳朵里都迸出鲜血来。那武松尽平昔神威,仗胸中武艺,半歇儿把大虫打做一堆,却似躺着一个锦布袋。
△第三十一回 血溅鸳鸯楼
武松听了,心头那把无明业火高三千丈,冲破了青天。右手持刀,左手叉开五指,抢入楼中。只见三五枝画烛高明,一两处月光射入,楼上甚是明朗。面前酒器,皆不曾收。蒋门神坐在交椅上,见是武松,吃了一惊,把这心肝五脏都提在九霄云外。说时迟,那时快。蒋门神急待挣扎时,武松早落一刀,劈脸剁着,和那交椅都砍翻了。武松便转身回过刀来。那张都监方才伸得脚动,被武松当时一刀,齐耳根连脖子砍着,扑地倒在楼板上。两个都在挣命。这张团练终是个武官出身,虽然酒醉,还有些气力。见剁翻了两个,料道走不迭,便提起一把交椅轮将来。武松早接个住,就势只一推。休说张团练酒后,便清醒白醒时,也近不得武松神力,扑地望后便倒了。武松赶入去,一刀先剁下头来。蒋门神有力,挣得起来。武松左脚早起,翻筋斗踢一脚,按住也割下头。转身来,把张都监也割了头。见桌子上有酒有肉。武松拿起酒钟子,一饮而尽,连吃了三四钟,便去死尸身上割下一片衣襟来,蘸着血,去白粉壁上写下八字道:
杀人者,打虎武松也!
△第三十一回 除恶蜈蚣岭
武松辞了出门,插起双袖,摇摆着便行。张青夫妻看了,喝采道:“果然好个行者!”但见:
前面发掩映齐眉,后面发参差际颈。皂直裰好似乌云遮体,杂色绦如同花蟒缠身。额上戒箍儿灿烂,依稀火眼金睛;身间布衲袄斑斓,仿佛铜筋铁骨。戒刀两口,擎来杀气横秋;顶骨百颗,念处悲风满路。神通广大,远过回生起死佛图澄;相貌威严,好似伏虎降龙卢六祖。直饶揭帝也归心,便是金刚须拱手。
当晚武行者辞了张青夫妻二人,离了大树十字坡,便落路走。此时是十月间天气,日正短,转眼便晚了。约行不到五十里,早望见一座高岭。武行者趁着月明,一步步上岭来,料道只是初更天色。武行者立关岭头上看时,见月从东边上来,照得岭上草木光辉。看那岭时,果然好座高岭。但见:
高山峻岭,峭壁悬崖。石角棱层侵斗柄,树梢仿佛接云霄。烟岚堆里,时闻幽鸟闲啼;翡翠阴中,每听哀猿孤啸。弄风山鬼,向溪边侮弄樵夫;挥尾野狐,立岩下惊张猎户。好似峨嵋山顶过,浑如大庾岭头行。
当下武行者正在岭上看着月明,走过岭来,只听得前面林子里有人笑声。武行者道:“又来作怪!这般一条净荡荡高岭,有甚么人笑语?”走过林子那边去,打一看,只见松树林中,傍山一座坟庵,约有十数间草屋,推开着两扇小窗,一个先生搂着一个妇人,在那窗前看月戏笑。武行者见了,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便想道:“这是山间林下出家人,却做这等勾当!”便去腰里掣出那两口烂银也似戒刀来,在月光下看了道:“刀却自好,到我手里不曾发市,且把这个鸟先生试刀!”手腕上悬了一把,再将这把插放鞘内,把两只直裰袖结起在背上,竟来到庵前敲门。那先生听得,便把后窗关上。
武行者拿起块石头,便去打门。只见呀地侧首门开,走出一个道童来,喝道:“你是甚人?如何敢半夜三更,大惊小怪,敲门打户做甚么?”武行者睁圆怪眼,大喝一声:“先把这鸟道童祭刀!”说犹未了,手起处,铮地一声响,道童的头落在一边,倒在地下。
只见庵里那个先生大叫道:“谁敢杀了我道童!”托地跳将出来。那先生手轮着两口宝剑,竟奔武行者。武松大笑道:“我的本事不要箱儿里去取,正是挠着我的痒处!”便去鞘里再拔了那口戒刀,轮起双戒刀,来迎那先生。两个就月明之下,一来一往,一去一回。两口剑寒光闪闪,双戒刀冷气森森。斗了良久,浑如飞凤迎鸾;战不多时,好似角鹰拿兔。两个斗了十数合,只听得山岭傍边一声响亮,两个里倒了一个。但见:月光影里,纷纷红雨喷人腥;杀气丛中,一颗人头从地滚。
△吕方战郭盛
宋江和花荣两个引了二十余骑军马,向前探路。至前面半里多路,早见一簇人马,约有一百余人,前面簇拥着一个骑马的年少壮士。怎生打扮?但见:
头上三叉冠金圈玉钿,身上百花袍锦织团花。甲披千道火龙鳞,带束一条红玛瑙。骑一匹胭脂抹就如龙马,使一条朱红画杆方天戟。背后小校,尽是红衣红甲。
那个壮士穿一身红,骑一匹赤马,立在山坡前,大叫道:“今日我和你比试,分个胜败,见个输赢。”只见对过山冈子背后,早拥出一队人马来,也有百十余人,前面也捧着一个年少骑马的壮士。怎生模样?但见:
头上三叉冠顶一团瑞雪,身上镔铁甲披千点寒霜。素罗袍光射太阳,银花带色欺明月。坐下骑一匹征[马宛]玉兽,手中轮一枝寒戟银蛟。背后小校,都是白衣白甲。
这个壮士穿一身白,骑一匹白马,手中也使一枝方天画戟。这一边都是素白旗号,那壁都是绛红旗号。只见两边红白旗摇,震地花腔鼓擂。那两个壮士更不打话,各挺手中画戟,纵坐下马,两个就中间大阔路上交锋,比试胜败。花荣和宋江见了,勒住马看时,果然是一对好厮杀。正是:
棋逢敌手,将遇良才。但见绛霞影里,卷一道冻地冰霜;白雪光中,起几缕冲天火焰。故园冬暮,山茶和梅蕊争辉;上苑春浓,李粉共桃脂斗彩。这个按南方丙丁火,似焰摩天上走丹炉;那个按西方庚辛金,如泰华峰头翻玉井。宋无忌忿怒,骑火骡子飞走到人间;冯夷神生嗔,跨玉狻猊纵横临世上。左右红云侵白气,往来白雾间红霞。
当时两个壮士,各使方天画戟,斗到三十余合,不分胜败。花荣和宋江两个在马上看了喝采。花荣一步步趱马向前看时,只见那两个壮士斗到间深里,这两枝戟上,一枝是金钱豹子尾,一枝是金钱五色幡,却搅做一团,上面绒绦结住了,那里分拆得开。花荣在马上看见了,便把马带住,左手去飞鱼袋内取弓,右手向走兽壶中拔箭,搭上箭,拽满弓,觑着豹尾绒绦较亲处,飕的一箭,恰好正把绒绦射断。只见两枝画戟分开做两下,那二百余人一齐喝声采。
△第四十回 江州劫法场
那伙客人在车子上听得斩讫,数内一个客人便向怀中取出一面小锣儿,立在车子上,当当地敲得两三声。四下里一齐动手。
又见十字路口茶坊楼上,一个虎形黑大汉,脱得赤条条的,两只手握两把板斧,大吼一声,却似半天起个霹雳,从半空中跳将下来。手起斧落,早砍翻了两个行刑的刽子,便望监斩官马前砍将来。众土兵急待把枪去搠时,那里拦当得住。众人且簇拥蔡九知府,逃命去了。
只见东边那伙弄蛇的丐者,身边都掣出尖刀,看着士兵便杀。西边那伙使枪棒的,大发喊声,只顾乱杀将来,一派杀倒土兵狱卒。南边那伙挑担的脚夫,轮起扁担,横七竖八,都打翻了土兵和那看的人。北边那伙客人,都跳下车来,推过车子,拦住了人,两个客商钻将入来,一个背了宋江,一个背了戴宗。其余的人,也有取出弓弩来射的,也有取出石子来打的,也有取出标枪来标的。原来扮客商的这伙,便是晁盖、花荣、黄信、吕方、郭盛。那伙扮使枪棒的,便是燕顺、刘唐、杜迁、宋万。扮挑担的,便是朱贵、王矮虎、郑天寿、石勇。那伙扮丐者的,便是阮小二、阮小五、阮小七、白胜。这一行,梁山泊共是十七个头领到来,带领小喽啰一百余人,四下里杀将起来。只见那人丛里那个黑大汉,轮两把板斧,一昧地砍将来。晁盖等却不认得,只见他第一个出力,杀人最多。
晁盖猛省起来:“戴宗曾说,一个黑旋风李逵,和宋三郎最好,是个莽撞之人。”晁盖便叫道:“前面那好汉,莫不是黑旋风?”那汉那里肯应,火杂杂地轮着大斧,只顾砍人。晁盖便教背宋江、戴宗的两个小喽啰,只顾跟着那黑大汉走。当下去十字街口,不问军官百姓,杀得尸横遍野,血流成渠。推倒攧翻的,不计其数。众头领撇了车辆担仗,一行人尽跟了黑大汉,直杀出城来。背后花荣、黄信、吕方、郭盛,四张弓箭,飞蝗般望后射来。那江州军民百姓,谁敢近前。这黑大汉直杀到江边来,身上血溅满身,兀自在江边杀人。百姓撞着的,都被他翻筋斗都砍下江里去。晁盖便挺朴刀叫道:“不干百姓事,休只管伤人!”那汉那里来听叫唤,一斧一个,排头儿砍将去。
△第四十一回 白龙庙突围
城里黑旋风李逵引众人杀至浔阳江边,两路救应,通共有一百四五十人,都在白龙庙里聚义。只听得小喽啰报道:“江州城里军兵,擂鼓摇旗,鸣锣发喊,追赶到来。”
那黑旋风李逵听得,大吼了一声,提两把板斧,先出庙门。众好汉呐声喊,都挺手中军器,齐出庙来迎敌。刘唐、朱贵先把宋江、戴宗护送上船,李俊同张顺、三阮整顿船只。就江边看时,见城里出来的官军约有五七千:马军当先,都是顶盔衣甲,全副弓箭,手里都使长枪;背后步军簇拥,摇旗呐喊,杀奔前来。这里李逵当先轮着板斧,赤条条地飞奔砍将入去;背后便是花荣、黄信、吕方、郭盛四将拥护。花荣见前面的马军都扎住了枪,只怕李逵着伤,偷手取弓箭出来,搭上箭,拽满弓,望着为头领的一个马军,飕地一箭,只见翻筋斗射下马去。那一伙马军吃了一惊,各自奔命,拨转马头便走,倒把步军先冲倒了一半。这里众多好汉们一齐冲突将去,杀得那官军尸横遍野,血染江红,直杀到江州城下。城上策应官军早把擂木炮石打将下来。官军慌忙入城,关上城门。
众多好汉拖转黑旋风,回到白龙庙前下船。晁盖整点众人完备,都叫分头下船,开江便走。却值顺风,拽起风帆,三只大船载了许多人马头领,却投穆太公庄上来。……穆太公道:“你等如何却打从那条路上来?”李逵道:“我自只拣人多处杀将去,他们自要跟我来,我又不曾叫他!”众人听了都大笑。
△第五十二回
高廉在马上见了大怒,急去马鞍前鞒取下那面聚兽铜牌,把剑去击。那里敲得三下,只见神兵队里,卷起一阵黄砂来,罩的天昏地暗,日色无光。喊声起处,豺狼虎豹怪兽毒虫,就这黄砂内卷将出来。众军恰待都走,公孙胜在马上早掣出那一把松文古定剑来,指着敌军,口中念念有词,喝声道:“疾!”只见一道金光射去,那伙怪兽毒虫,都就黄砂中乱纷纷坠于阵前。众军人看时,却都是白纸剪的虎豹走兽,黄砂尽皆荡散不起。宋江看了,鞭梢一指,大小三军一齐掩杀过去。但见人亡马倒,旗鼓交横。高廉急把神兵退走入城。宋江军马赶到城下,城上急拽起吊桥,闭上城门,擂木炮石,如雨般打将下来。宋江叫且鸣金,收聚军马下寨,整点人数,各获大胜。回帐称谢公孙先生神功道德,随即赏劳三军。
次日,分兵四面围城,尽力攻打。公孙胜对宋江、吴用道:“昨夜虽是杀败敌军大半,眼见得那三百神兵退入城中去了。若是今日攻击得紧,那厮今夜必来偷营劫寨。今晚可收军一处,直至夜深,分去四面埋伏。这里虚扎寨栅。夜间教众将只听霹雳响,看寨中火起,一齐进兵。”传令已了,当日攻城至未牌时分,都收四面军兵还寨,却在营中大吹大擂饮酒。看看天色渐晚,众头领暗暗分拨开去,四面埋伏已定。
却说宋江、吴用、公孙胜、花荣、秦明、吕方、郭盛上土坡等候。是夜,高廉果然点起三百神兵,背上各带铁葫芦,于内藏着硫黄焰硝、烟火药料,各人俱执钩刃铁扫帚,口内都衔芦哨。二更前后,大开城门,放下吊桥,高廉当先,驱领神兵前进,背后却带三千余骑奔杀前来。离寨渐近,高廉在马上作起妖法,却早黑气冲天,狂风大作,飞砂走石,播土扬尘。三百神兵各取火种,去那葫芦口上点着,一声芦哨齐响,黑气中间,火光罩身,大刀阔斧滚入寨里来。高埠处,公孙胜仗剑作法,就空寨中平地上刮剌剌起个霹雳。三百神兵急待退步,只见那空寨中火起,光焰乱飞,上下通红,无路可出。四面伏兵齐赶,围定寨栅,黑处偏见,三百神兵不曾走得一个,都被杀在寨里。高廉急引了三十余骑,奔走回城。
△第六十六回 大乱北京城
梁中书见不是头势,带领随行伴当,飞奔南门。南门传说道:“一个胖大和尚轮动铁禅杖,一个虎面行者掣出双戒刀,发喊杀入城来。”梁中书回马,再到留守司前,只见解珍、解宝手拈钢叉,在那里东撞西撞。急待回州衙,不敢近前。王太守却好过来,刘唐、杨雄两条水火棍齐下,打得脑浆迸流,眼珠突出,死于街前。虞候、押番各逃残生去了。
梁中书急急回马奔西门,只听得城隍庙里火炮齐响,轰天震地。邹渊、邹润手拿竹竿,只顾就房檐下放起火来。南瓦子前,王矮虎、一丈青杀将来。孙新、顾大嫂身边掣出暗器,就那里协助。铜佛寺前,张青、孙二娘入去,爬上鳌山,放起火来。此时北京城内,百姓黎民,一个个鼠窜狼奔,一家家神号鬼哭。四下里十数处火光亘天,四方不辨。有诗为证:
回禄施威特降灾,熏天烈焰涨红埃。黄童白叟皆惊惧,又被雄兵混杀来。
却说梁中书奔到西门,接着李成军马,急到南门城上,勒住马在鼓楼上看时,只见城下兵马摆满,旗号上写着“大将呼延灼”,火焰光中,抖擞精神,施逞骁勇,左有韩滔,右有彭玘,黄信在后,催动人马,雁翅一般横杀将来,随到门下。梁中书出不得城去,和李成躲在北门城下,望见火光明亮,军马不知其数,却是豹子头林冲,跃马横枪,左有马麟,右有邓飞,花荣在后催动人马,飞奔将来。再转东门,一连火把丛中,只见没遮拦穆弘,左有杜兴,右有郑天寿,三筹步军好汉当先,手拈扑刀,引领一千余人,杀入城来。梁中书径奔南门,舍命夺路而走。吊桥边火把齐明,只见黑旋风李逵,左有李立,右有曹正,李逵浑身脱剥,睁圆怪眼,咬定牙根,手搦双斧,从城濠里飞杀过来。
○水浒传:骈辞选
……当日王都尉府中准备筵宴,水陆俱备。但见:
香焚宝鼎,花插金瓶。仙音院竞奏新声,教坊司频逞妙艺。水晶壶内,尽都是紫府琼浆;琥珀杯中,满泛着瑶池玉液。玳瑁盘堆仙桃异果,玻璃碗供熊掌驼蹄。鳞鳞脍切银丝,细细茶烹玉蕊。红裙舞女,尽随着象板鸾箫;翠袖歌姬,簇捧定龙笙凤管。两行珠翠立阶前,一派笙歌临座上。(第二回)
……当时转入林子里来看时,却是一所大庄院,一周遭都是土墙,墙外却有二三百株大柳树。看那庄院,但见:
前通官道,后靠溪冈。一周遭杨柳绿阴浓,四下里乔松青似染。草堂高起,尽按五运山庄;亭馆低轩,直造倚山临水。转屋角羊牛满地,打麦场鹅鸭成群。田园广野,负佣庄客有千人;家眷轩昂,女使儿童难计数。正是:家有余粮鸡犬饱,户多书籍子孙贤。(第二回)
……鲁达看那女子时,另是一般丰韵,比前不同。但见:
金钗斜插,掩映乌云;翠袖巧裁,轻笼瑞雪。樱桃口浅晕微红,春笋手半舒嫩玉。纤腰袅娜,绿罗裙微露金莲;素体轻盈,红戏绣袄偏宜玉体。脸堆三月娇花,眉扫初春嫩柳。香肌扑簌瑶台月,翠鬓笼松楚岫云。
……鲁提辖看那五台山时,果然好座大山。但见:
云遮峰顶,日转山腰。嵯峨仿佛接天关,崒嵂参差侵汉表。岩前花木,舞春风暗吐清香;洞口藤萝,披宿雨倒悬嫩线。飞云瀑布,银河影浸月光寒;峭壁苍松,铁角铃摇龙尾动。宜是由揉蓝染出,天生工积翠妆成。根盘直压三千丈,气势平吞四百州。
……鲁达跟在背后,看那文殊寺,果然是好座大刹。但见:
山门侵峻岭,佛殿接青云。钟楼与月窟相连,经阁共峰峦对立。香积厨通一泓泉水,众僧寮纳四面烟霞。老僧方丈斗牛边,禅客经堂云雾里。白面猿时时献果,将怪石敲响木鱼;黄斑鹿日日衔花,向宝殿供养金佛。七层宝塔接丹霄,千古圣僧来大刹。
……入得山门里,仔细看来,虽是大刹,好生崩损,但见:
钟楼倒塌,殿宇崩催。山门尽长苍苔,经阁都生碧藓。释伽佛芦芽穿膝,浑如在雪岭之时;观世音荆棘缠身,却似守香山之日。诸天坏损,怀中鸟雀营巢;帝释欹斜,口内蜘蛛结网。方丈凄凉,廊房寂寞。没头罗汉,这法身也受灾殃;折臂金刚,有神通如何施展。香积厨中藏兔穴,龙华台上印狐踪。(第六回)
……四个人入来坐下,看那店时,但见:
前临驿路,后接溪村。数株槐柳绿阴浓,几处葵榴红影乱。门外森森麻麦,窗前猗猗荷花。[杨柳阴森门外,荷花旖旎池中。]轻轻酒旆舞薰风,短短芦帘遮酷日。壁边瓦瓮,白泠泠满贮村醪;架上磁瓶,香喷喷新开社酝。[磁盆架上,白泠泠满贮村醪;瓦瓮灶前,香喷喷初蒸社酝。]白发田翁亲涤器,红颜村女笑当垆。
……只见远远的从林子深处一簇人马来,但见:
人人俊丽,个个英雄。数十匹骏马嘶风,两三面绣旗弄日。粉青毡笠,似倒翻荷叶高擎;绛色红缨,如烂熳莲花乱插。飞鱼袋内,高插着描金雀画细轻弓;狮子壶中,整攒着点翠雕翎端正箭。牵几只赶獐细犬,擎数对拿兔苍鹰。穿云俊鹘顿绒绦,脱帽锦雕寻护指。摽枪风利,就鞍边微露寒光;画鼓团圞,向鞍上时闻响震。辔边拴系,都缘是天外飞禽;马上擎抬,莫不是山中走兽。好似晋王临紫塞,浑如汉武到长杨。
……看那匹马时,又是一匹好马,但见:
两耳如同玉箸,双睛凸似金铃。色按庚辛,仿佛南山白额虎;毛堆腻粉,如同北海玉麒麟。冲得阵,跳得溪,喜战鼓性如君子;负得重,走得远,惯嘶风必是龙媒。胜如伍相梨花马,赛过秦王白玉驹。(第十三回)
……看时,又是一匹无敌的好马,但见:
鬃分火焰,尾摆朝霞。浑身乱扫胭脂,两耳对攒红叶。侵晨临紫塞,马蹄迸四点寒星;日暮转沙堤,就地滚一团火块。休言火德神驹,真乃寿亭赤兔。疑是南宫来猛兽,浑如北海出骊龙。(第十三回)
……二将相交,各赌平生事。一来一往,一去一回,四条臂膊纵横,八只马蹄撩乱,但见:
征旗蔽日,杀气遮天。一个金蘸斧直奔顶门,一个浑铁枪不离心坎。这个是扶持社稷毗沙门托塔李天王,那个是整顿江山掌金阙天蓬大元帅。一个枪尖上吐一条火焰,一个斧刃中迸几道寒光。那个是七国中袁达重生,这个是三分内张飞出世。一个似巨灵神忿怒,挥大斧劈碎西华山;一个如华光藏生嗔,仗金枪搠透锁魔关。这个圆彪彪睁开双眼,肐查查斜砍斧头来;那个必剥剥咬碎牙关,火焰焰摇得枪杆断。这个弄精神,不放些儿空;那个觑破绽,安容半点闲。(第十三回)
……正行之间,前面迎着那土冈子。众人看这冈子时,但见:
顶上万株绿树,根头一派黄沙。嵯峨浑似老龙形,险峻但闻风雨响。山边茅草,乱丝丝攒遍地刀枪;满地石头,碜可可睡两行虎豹。休道西川蜀道险,须知此是太行山。(第十六回)
……武松看那妇人时,但见:
眉似初春柳叶,常含着雨恨云愁;脸如三月桃花,暗藏着风情月意。纤腰袅娜,拘束的燕懒莺慵;檀口轻盈,勾引得蜂狂蝶乱。玉貌妖娆花解语,芳容窈窕玉生香。(二十四回)
……时两个就王婆房里,脱衣解带,共枕同欢,正似:
交颈鸳鸯戏水,并头鸾凤穿花。喜孜孜连理枝生,美甘甘同心带结。将朱唇紧贴,把粉面斜偎。罗袜高挑,肩膊上露一弯新月;金钗倒溜,枕头边堆一朵乌云。誓海盟山,搏弄得千般旖旎;羞云怯雨,揉搓的万种妖娆。恰恰莺声,不离耳畔;津津甜唾,笑吐舌尖。杨柳腰脉脉春浓,樱桃口呀呀气喘。星眼朦胧,细细汗流香玉颗;酥胸荡漾,涓涓露滴牡丹心。直饶匹配眷姻偕,真实偷期滋味美。(二十四回)
……又自行了几日,却早远远的望见清风山,看那山时,但见:
八面嵯峨,四围险峻。古怪乔松盘翠盖,杈丫老树挂藤萝。瀑布飞流,寒气逼人毛发冷;巅崖直下,清光射目梦魂惊。涧水时听樵人斧响,峰峦特起山鸟声哀。麋鹿成群,狐狸结党。穿荆棘往来跳跃,寻野食前后呼号。伫立草坡,一望并无商旅店;行来山坳,周回尽是死尸坑。若非佛祖修行处,定是强人打劫场。(三十二回)
……白胜引人离寨半里草坡内埋伏,等到一更时分,但见:
云生四野,雾涨八方。摇天撼地起狂风,倒海翻江飞急雨。雷公忿怒,倒骑火兽逞神威;电母生嗔,乱掣金蛇施圣力。大树和根拔去,深波彻底卷干。若非灌口斩蛟龙,疑是泗州降水母。(五十二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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