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古装剧《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本文字数 3699 字 | 阅读时间 9 分钟
公元978年，七月初七。
汴京城内秋风飒飒，家家户户的供桌上摆齐了糕点和巧果，只待月上中天，便向嫦娥乞巧。
陇西郡公府邸亦不例外。
两年前，宋太宗允许李煜摘掉「违命侯」称号，改封「陇西郡公」。然而，这并没有改变李煜身为阶下囚的本质。
李煜轻叹了口气，曾经“放荡秦淮畔，裘马颇清狂”，如今“归为臣虏，身在樊笼”。
罢了罢了，好在灵魂无人能限制，他还可以在词国里纵情驰骋。
他从案几上拿起新近填的一阕《虞美人》，轻轻哼唱起来……灵魂渐飘渐远，飘到了故国那三千里地山河……
01
李煜的故国是南唐。
42年前的七夕，他出生在南唐帝王家。
当时，正处于五代十国时期。
冯小刚那部电影《夜宴》，故事背景便设定在这一时期。开场白中有句话：
这是一个相当混乱的时期，国与国之间连年战争，皇帝与大臣血腥角力，甚至各个皇室内部，父子、兄弟间彼此杀戮。
此言不虚，南唐就有过叔侄相残事件。
李煜在家中排行老六，皇位本来轮不到他。然而，前面4个哥哥早夭。有可能继承皇位的，只剩李煜和大哥李弘冀。
李弘冀身为太子，本来最有可能继承皇位。但李弘冀有性格缺陷——太过刚烈，且多疑。
李煜生来“丰额骈齿，一目重瞳子”（丰额，天庭饱满；周武王有骈齿；舜、项羽有重瞳）。这是帝王之像，似乎预示着李煜将来贵不可言。这也加重了李弘冀的疑虑。
其实，李弘冀大可不必疑虑，李煜根本无心去争那把椅子。李煜向往的是闲适生活，他写过一阕《渔父》：
浪花有意千里雪，桃花无言一队春。一壶酒，一竿纶，世上如侬有几人？
倘若没有生在帝王家，他便会携一壶浊酒，驾一叶扁舟，“渔樵于江渚之上，侣鱼虾而友麋鹿”，写诗填词，了此一生。
他又自号钟隐、莲峰居士，可见志不在权位。
只怪李弘冀太多疑，处处掣肘这个弟弟。
李弘冀还有个叔叔。李弘冀担心被分权，竟鸩杀（用鸩酒毒杀）了叔叔。后来，李弘冀常常梦到叔叔索命，惊惧而死。
造化弄人，李弘冀追逐权力，丧了命；李煜看淡权力，却上了位。
02
公元961年，父皇驾崩，李煜接过了一烂摊子。
为啥说是烂摊子呢？
因为父皇好大喜功，穷兵黩武。前期曾侥幸打过胜仗，从28州扩张至35州。但不久败给后周，割地求和，又丢了14州，从此一蹶不振。当时，有个叫潘佑的大臣，写了首讽谕诗——桃李不须夸烂漫，已输了东风一半。
李煜其实是想励精图治的。
他重视科举。几乎每届，他都亲自把关和放榜，甚至在亡国那年，他还主持了最后一届科举。当时，连皇后（小周后）都看不下去了：“重光（李煜字），国难当头，你还有心思取士？”
可见，政治这根弦，李煜始终没绷紧，甚至可以说神经大条。
他爱惜人才。韩熙载初到江南，年少轻狂，爱说大话，比如“失范增而项氏不兴，得吕望而周朝遂霸”，自比姜太公、范增。
李煜闻其有大才，想委以相位，寄以大事。但坊间又传闻韩熙载放浪形骸，李煜为了查证，便派画师顾闳中潜入韩府，偷画下其夜生活，遂有了“孤幅压五代”的《韩熙载夜宴图》。
后来，李煜只予以韩熙载兵部侍郎一职。可见在用人上，李煜看重的不仅仅是能力。
▲ 《韩熙载夜宴图》局部
但身为国君，这也是他政治上不成熟的表现。明朝张居正好色，却为大明续命半个多世纪。“私德一般”就不能利国吗？要是历史能有那么简单就好了。
他体恤忠臣。有一天，李煜与小周后对弈，棋战正酣，遂令卫士把守宫门，任何人不得来打搅兴致。碰巧那天，萧俨有事奏报，便学樊哙闯宫。萧俨冲到李煜面前，一把掀翻棋盘，还吓跑了小周后。李煜虽然性格温和，但见他毫无君臣之礼，怒了。
“你想学魏征？”
“就怕官家当不了唐太宗！”
（五代时，人们尊称皇帝为“官家”，所谓“三皇官天下，五帝家天下”）
最终，李煜没有像暴君一样杀忠臣，但也没纳谏。
以上种种迹象表明，李煜想励精图治，无奈确实缺政治天赋。
03
上帝给你关上一道门，同时，也会为你打开一扇窗。
李煜缺政治天赋，却浑身艺术细胞。
千年前，孔子让七十二贤谈理想时，曾皙说：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
曾皙的理想，李煜实现了。他常常带着群臣春游，比如游“南朝四百八十寺”中排第一的鸡鸣寺，亦或登临鸡鸣寺后的台城。台城是南北朝时期的古宫城，历经战火，只剩残垣断壁了。
李煜也不叫人修葺，他喜欢那种历史的沧桑感，这往往能催生他的才情。
这不，李煜正与群臣玩“掉书袋令”呢，也就是“诗词接龙”。大家以“草”这一意象为主题，你一句，我一句。
“青青河畔草，绵绵思远道。”
“青草年年绿，王孙归不归？”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
轮到李煜时，他诗兴大发，直接来了首原创：
《清平乐·别来春半》
别来春半，触目柔肠断。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
雁来音信无凭，路遥归梦难成。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
04
催生李煜才情的，除了景，还有人。
在李煜一生中，就有一对姐妹花，给予了他源源不断的创作灵感。
李煜的发妻叫娥皇，史称「大周后」。她和李煜喜结连理，绿叶成荫子满枝。后宫佳丽三千，李煜为何只取她一瓢？
史载大周后“通书史，善歌舞，精音律，尤工凤箫、琵琶”，可见是位才貌双全的窈窕淑女。
有一回赏雪，大周后用小拳拳捶李煜胸口，提了个“无理要求”。
无论现实里还是艺术中，历来只有妃嫔为皇帝跳舞助兴，比如赵飞燕的掌上舞、安陵容的冰上舞。但大周后却要求李煜为他跳舞助兴。
“起舞可以，可惜没有新声啊！”李煜假装皱眉，故意抛砖引玉。
对于大周后来说，这都不是事儿，她分分钟谱了一曲《邀醉舞破调》。然后抱起琵琶，转轴拨弦，轻拢慢捻。
君无戏言，李煜起舞弄清影。
05
这样琴瑟和鸣的日子，能持续下去该好多啊。
可惜“天长地久有时尽”，大周后突然病倒了。李煜朝夕伴在病榻侧，凡进汤药，他定会先亲尝。
雪上加霜的是，次子仲宣意外夭折。丧子之痛成为压垮大周后身体的最后一根稻草，李煜哀恸万分，仿佛一夜之间瘦了几圈，形销骨立，得凭手杖才能勉强站起。
为了祭奠妻子，他写下那篇催人泪下的《衣昭惠周后诔》，文末落款——鳏夫煜。
命运对李煜的打击还没完！不久后，母上圣尊后病逝。
短短数年内，李煜经历了父母双亡、妻死子殇。
一生几许伤心事，不向空门何处销。
从此，李煜开始顶僧伽帽，长跪佛前。
06
人生黯淡之际，一束光透进李煜的生活。这束光是大周后的亲妹妹，即「小周后」。
李煜最初接近她，或许是在她身上瞥到了姐姐的影子。但接触深了，渐渐被这位少女身上的天真无邪所打动。
李煜为她写诗，为她静止。
写她步步生莲的走姿——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
写她懒起画眉的卧姿——淡淡衫儿薄薄罗，轻颦双黛螺；
写她楚腰纤细的舞姿——佳人舞点金钗溜，酒恶时拈花蕊嗅。
07
好景不长，南唐小朝廷偏安十五载后，终究逃不过战火。
宋太祖嚎了声“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数十万宋军浩浩荡荡杀奔南唐，金陵王气黯然收。南唐上下同仇敌忾，坚守金陵长达一年。但终因粮绝，不得不投降。
离开那日，天空中飘起来绵密的雨。
李煜伫立船头，他要看金陵最后一眼，他要把一砖一瓦刻进脑海。
他的前半生都在那度过，他曾在清晨的薄雾中荡舟秦淮，在夕阳的余晖下登临古刹，在夜半的钟声里送别河灯。
忆往昔，眼泪禁不住簌簌流下，一阕《破阵子》钻进了他的脑海：
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几曾识干戈？
一旦归为臣虏，沈腰潘鬓消磨。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垂泪对宫娥。
雨越下越大，船渐行渐远，城愈变愈小，最后化为天际线的一个点。
李煜转身入舱，整个人瘫倒在床上。
他盯着上方乌篷，听着外面的滂沱雨声。
08
李煜的下半生，是在伤怀故国中度过。
他治国无方，但硬骨头还是有几根的。
他做不到，像没心没肺的刘禅那样说“此间乐，不思蜀”；也做不到，像恬不知耻的刘鋹（chǎng）那样说“愿当「投降国君团」团长”。
他所做的，是写下一首首寄托故国之恨的词，比如那阕《浪淘沙令》：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不信张国荣那句歌词“甜蜜往事，段段回忆，只能在梦中寻找和回味”没从他这儿得到灵感。
再比如那阕《相见欢》：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
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或许黄安写“昨日像那东流水，离我远去不可留，今日乱我心，多烦忧”，既借鉴了李白，也借鉴了他。
当朝皇帝读到这些词，心中难免咯噔一下。
起初，或许会大度地叹一声“好个李煜，一点儿也不乖巧，真当得起朕封的「违命侯」称号了！”
但是，之后再频频读到，心中总有些许不快。
所以，当再读到李煜写的那首词：
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
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
宋太宗纵声狂笑：“李煜的钩，怕是红罗帐上的钩吧！”笑声中已隐含了杀意。
▲ 《清明上河图》局部
09
公元978年，七月初七。
这天是李煜的生日，宋太宗特遣黄衣使者送来了一坛御酒。
美酒配新词，正好！
李煜从案几上拿起新近填的一阕《虞美人》，轻轻哼唱起来……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阑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唱完，他端起盛满御酒的琉璃碗，一饮而尽。
“咣”——琉璃碗碎落满地。
他的灵魂飘过了汴京的勾栏瓦舍，飘过了河畔的烟柳画桥，渐飘渐远，飘到了故国那三千里地山河……
参考书目｜郭启宏 著 《千秋词主 李煜传》
图片来源｜除标注来源外 均为 林风眠 作品
-背景音乐-
《秋风词 》《汉宫秋月》 邓丽君《虞美人》
-作者-
联系客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