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谷子《中经》
文｜陶沐
——陶沐解读——
本篇为《鬼谷子》一书中格调最为低下者，然能立意在“道贵制人，不贵制于人”，仍有可取之处。
若是将本篇文字裁减到“制人者握权，制于人者失命。”一句，其后内容尽可删去。如此不失全文旨意。文章与其它篇章可保持同一水准。
其后内容过于繁琐，不厌其烦地谈论实用技巧，实在是啰嗦之极。推测本文应为后世尚学纵横之辈撰写，因眼界所限，汲汲于雕虫小技，反污损了纵横先辈开创的恢宏气象。
后世正人君子评价鬼谷子一书不堪，多因其格调不高缘故。以明代宋濂为代表，“皆小夫蛇鼠之智。用之于家，则亡家；用之于国，则偾国；用之于天下，则失天下，学士大夫宜唾去不道。（《诸子辩·鬼谷子》）”
现在我来做一拆解，提供一些补充信息，以便于诸位全面理解本篇《中经》。
一、本文所谈观点为乱世生存法则
按古代身份划分惯例，士农工商，士为民众中佼佼者。然而，就是这个群体中人，在乱世，又能怎样？《中经》篇中有明说。
世异时危，或当因免阗坑，或当伐害能言，或当破德为雄，或当抑拘成罪，或当戚戚自善，或当败败自立。
鬼谷子《中经》
时逢乱世，礼坏乐崩，人人似猛兽，社会如丛林，朝不保夕，弱肉强食。我们在阅读本篇文章时，应该注意这一大前提，不能用盛世年间的普通人的道德价值观去简单评判。
世道有盛衰，政权有兴替。世道得治，秩序井然，故可以要求人人向善，遵纪守法。世道混乱，人心不古，就要讲究实用，这叫面对现实。
即使这样乱世的时代背景下，《中经》仍提出“振穷趋急”的倡导，建议有余力者能够“救拘执”。此点积极作为，尤为珍贵。
二、本文涉及人物均为士子群体，并非其他平民百姓
本篇所谈技巧适用对象为士子，扩大面涉及王公大人，诸侯国君等。有所特指，应该说都是社会中的强势群体。
同行之间交流，当然就要直截了当。明人不说暗话，即此意。
开篇就直说。“救拘执，穷者不忘恩也。”目的性很直接，付出就是要回报。这一指导性法则贯穿后续所有行动。
这与后世儒家学子遮遮掩掩的做法截然相反。你可以说其为真小人，但他们是亮在明面上，全然不似儒家欲盖弥彰的虚伪作派。
如此就是纵横派的真面目吗？也不是。你看，若是遇到有操守之人，“不可象貌而得也，如是，隐情塞郄而去之。”是有选择的。以君子之道待君子，以小人之术对小人。
摄心术中，为有一技之长的人提供展示机会，鼓励他们追求个人发展。对于沉湎酒色之人，引导他们接触高雅艺术。也很正面、很有积极意义。
最后一段说得明白。最后一术为“守义”，然而“非贤智，不能守家以义，不能守国以道”。世人皆如虎狼，你还拘泥陈规陋矩之礼仪，不是自取灭亡吗？
宋襄公与楚人战于涿谷上。宋人既成列矣，楚人未及济。右司马购强趋而谏曰：“楚人众而宋人寡，请使楚人半涉未成列而击之，必败。”襄公曰：“寡人闻君子曰：'不重伤，不擒二毛，不推人于险，不迫人于阨，不鼓不成列。今楚未济而击之，害义。请使楚人毕涉成陈而后鼓士进之。”右司马曰：“君不爱宋民，腹心不完，特为义耳。”公曰：“不反列，且行法。”右司马反列。楚人已成列撰阵矣，公乃鼓之。宋人大败，公伤股。三日而死。此乃慕自亲仁义之祸。
《韩非子》外储说左上
这个故事在《左传·僖公二十二年》中也有记录，史称宋楚泓水之战。公元前638年，宋、楚两国为争夺中原霸权，在泓水边发生战争。当时楚强宋弱，但战争开始时，楚军要渡过泓水才能对宋军展开攻击，宋国司马子鱼建议半渡而击，乘敌人未全部过河对楚军进攻，形势对宋军有利。可襄公死抱君子“不乘人之危”等的迂腐教条，要等全部楚军过河整好衣冠列好队才开始攻击，以致殆误战机，惨遭失败。宋襄公不知变通，拘泥于仁义道德，反为天下笑。
我们谈论古人行为，应结合当时的社会背景，不能轻意按我们现在观念加以评价，这样容易失之于片面。
三、性善说与性恶说乃儒家自设樊笼
人性本善或人性本恶，这两者的争论其实只是儒家内部的争论，前者以孟子为代表，后者以荀子为代表。
后世至秦始皇实现大一统，李斯为维护统治者利益，提出“焚书坑儒”，推动消除思想异端。至汉朝，董仲舒提出“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建议得到统治阶级的认可。
此后，儒家思想作为社会主流存在，为官方所推崇。宋明以来，儒家正统观念得到进一步强化。
纵横家理论上取阴阳学说，与道家更为接近。所以，纵横之士不会过多纠缠细节探讨，更为看重实用功效。这与我们后世更多受儒家伦理影响，有所不同，此点当注意。
先秦时期，有诸子百家，各持其说，各自探索社会治理之道。正是前人的种种积极尝试，为我们后面的文明发展提供了深厚营养。
我们应该注意古人言论的时代背景，不能简单以今天之普通人的道德标准要求古人。
四、本篇所谈具体制人技巧均为人性弱点攻击
本篇所谈技巧，是围绕“制人，而不制于人”这一目标而实施，可以说钻研的均为人性弱点，招招实用。
“救拘执，穷者不忘恩也。”这是利用了人们的报恩心理。
为什么要进行弱点攻击，而不采用培养人性的善念做起？形势使然。有两个说法可以回答这个问题，乱世用重典，矫枉过正。
乱世用重典，重症下猛药。都是为求速效，乱世求生存，不给人喘息之机，只能先顾及眼前。
矫枉过正，不过正无以纠偏。这些做法，听起来有些简单粗暴，却是经验之谈。要考虑当前形势，要顾及当务之急。
直面现实才是勇者行为。儒家学说容易让人接受，那是在盛世。若逢乱世，就会发现儒子那一套，全是花花架子不实用。
从历史上看，儒家学说多是统治阶级用来对付下层民众的。而纵横家面对的是同样阶层的士子，或更高阶层的诸侯国君。纵横家要解决的任务是要以下制上，以弱制强，不能不更进一步追问本质话题。
《中经》篇提供实用招数：见形为容，象体为貌，闻声和音，解仇斗郄，缀去，却语，摄心，守义。这些招数，你可以不用，但值得了解。因为这是乱世谋生存，你面对的可能是君子，也可能是小人。
小人会用此类招数对付你，你若一无所知如小白兔一般单纯，岂不是正中大灰狼圈套？牢记本篇宗旨：故道贵制人，不贵制于人也；制人者握权，制于人者失命。
五、本篇观点并没有舍弃道义，而是客观看待道义
纵横之学，讲究实用招数。务实，不等于低劣。纵横之士并不反对道德仁义，这一点要注意。本篇最后一术，即为守义。
纵横之士反对的是拘泥于肤浅理解的道德仁义，这样容易自我设限，束缚自己的手脚。“小人比人，则左道而用之，至能败家辱国。”你自我标榜正人君子，小人用仁义道德来要求你，你是接招还是不接招？
纵横之士看到了问题的实质，“非贤智，不能守家以义，不能守国以道。”你的对手是正人君子，那我们就按君子之道待之。你的对手若是小人，那我们就用制人之术来对待。
纵横之士强调的是目的性，而非实现过程。目标导向下，具体实施方式可灵活应用。纵横之士遵循的道是天道，遵守的义是大义。
阅读本篇《中经》，要保持清醒警惕，不可贸然接受生喜悦之心，也不可全盘否定有斥责之意。客观看待，全面理解，权做参照，取舍在自家。特作提醒。
下面对本篇内容略作介绍。
本篇《中经》谈论的是乱世之中安身立命的经验。即使身为士子，逢此乱世，稍有不慎，也会身陷困境。
所以，面对振穷趋急，也要量力而行，非能言厚德之人，不可轻举妄动。举措不当，反会招来麻烦。
道贵制人，不贵制于人。此一原则，且要牢记。在此一原则指导下，可行以下若干方法。
“见形为容，象体为貌”，讲的是以貌取人。若遇有守之人，此法无效，当舍弃上述方法。以君子之道待君子。此为主观选择。
“闻声和音”，讲的因音气不通，有些人确实合不来。此为客观原因，不做强求，不做无用功。
“解仇斗郄”，讲的是利用好矛盾。弱者可为我所用，故要调解其仇怨。强者逞其强，故要挑动其争斗以削弱实力。是合是斗，根据形势来选择，操之在我手，由我来控制。这里所谈对象并非个人，而是特指诸侯国等势力。
“缀去”，彼之心意已决，我不做强留。送上关心，几句暖话，铺垫情感投资。并非虚情假意，于乱世之中，人人自私自利，我能说此良言，已见心意。
“却语”，此乃挟人之短，非特殊之机，不可轻意用之。使用不慎，可招致灾祸。“无见己之所不能于多方之人。”为人生经验之谈。
“摄心”，为对方着想，提供精神支持，鼓励个人发展。帮人改邪归正，为人健康着想，即使今日太平盛世，也不过如此吧。
“守义”，建立在实力基础上的道义才有实质意义。我自持道义，若遇小人，必以其人之术来制其人。对道义的理解，要全面，不能肤浅地停留在表面礼仪规矩上。“圣人所贵道微妙者，诚以其可以转危为安，救亡使存也”。此一语，方才中的。
——白话译文——
中经，讲的是解困救急。能做好这类事儿的，必得是善于辞令有品德之人。救助陷于困境中的人，对方会牢记恩情。善于辞令的人，大多擅长交际，能够广施恩惠。有品德的人，会依据道义行事。救助陷于困境中的人，为的是将来对方可以为我所用。世道有变，有人死里逃生，有人因言获罪，有人弃文从武，有人抗法被囚，有人独善其身，有人艰难谋生。道贵制人，不贵制于人。制人者掌握主动权，制于人者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解困救急也不简单，只有解决好，才能制人而不制于人。下面一一介绍常用方法：见形为容，象体为貌，闻声和音，解仇斗郄（xì），缀（zhuì）去，却语，摄心，守义。《本经阴符七术》所记为道数，其应用技巧在《持枢》、《中经》这两章。
见形为容、象体为貌。无操守之人，他们的音容笑貌，言行举止就是内心真实写照，只要按他们的方式来，就能得到他们的信任。有操守之人，他们讲究非礼勿视，非礼勿听，言必称《诗》《书》，行必中规中矩，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遵循道德标准，表情端庄、态度温和。那就不能再用上面的方式去了解掌握他们的内心想法了。若是这样，就不要透露我们的意图，也不要暴露其它痕迹，此类君子，我们就以君子之道待之即可。
闻声和音。闻其声，和其音，本是结交人的好方法。同声相应，同气相求。若双方声气不同，就无法交好。就像五个音阶中，商声和角声两者不相合，徵声和羽声也不相配；能够主宰协调四声的，只有宫声。声调不和谐，音乐就不能打动人，不协调的音律，会传递出丑恶有害的声音，听起来一定让人不舒服。即使双方有着美好的德行和极大的声誉，彼此间也无法做到像比目鱼、比翼鸟那样密切合作。这都是因为彼此气质不合、声调不协调的缘故。对于此类人，就没必要劳心费神了。
解仇斗郄。调解弱者的小仇怨，团结他们到自己身边。鼓动强者相互争斗，消耗他们的实力。强者相斗，会有胜有败。对胜利者，夸耀其功高，盛扬其威势。对失败者，同情其不幸遭遇，感伤其地位低下，指出他们的名声被污辱，指出他们的宗族被耻笑。胜利者听闻其功高势大，必会继续向前而不知后退。失败者听闻同情，看到自己所受伤害就会奋发图强激起百倍力量，宁死不屈。矛盾长存，争斗不止，任其再强大，都会被削弱。那时，我们就可以胁迫他们服从自己，甚至吞并他们。
缀去。安抚即将离开之人，使双方关系不致中断。具体来说，就是我们用真诚的话语表示关心，使对方离开后也会有思念。对待诚信之人，称赞其行为，鼓励其志向，说他会成就一番事业，并欢迎他随时可回来。对方感受到这份情意，会对下次相遇报之喜悦期盼。还可以引用他人的先例，证实自己所言非虚，让对方离开时怀有深深眷恋。
却语。伺机获知对方的短处私隐。对方言多必有失误，记住他的过失，找机会加以验证。告诉他这是触犯了忌讳，并给他展示禁令条款。对方会心怀恐惧，然后就可以表露自己的真诚，让他安心。承诺会为他保密，让他放心。告诫以后不要再展示自己的弱点，以防让有心之人知道。
摄心。收服人心。遇到好学有才艺的人，为他扬名于外。若得验证，就对他的水准表示惊叹，对方必会敞开心扉。帮助他得到机会在众人面前展示才艺，并用古人成功的例子来鼓励他。若是嗜好酒色之人，用高雅音乐打动他。音乐可以陶冶人的情操，使他知道沉湎下去，死路一条。让他忧虑余生不多。对方知道了自己没有接触过的事儿会有欢喜，因为看到更为广阔的人生境界，一定会领情你的用心。
守义。谨守道义以待人接物。探察别人内心的真实想法，再设法迎合。探察别人内心，是为了掌握根本。若要控制别人的内心，就要知道事情的关键所在，这样对方就不得不对我们言听计从。小人结交君子，会用此方法做歪门邪道的事，若其得逞，可致家破国灭。非贤明智慧之人，不能以义守家，不能以道守国。圣人推崇道的微妙功用，正是由于运用它可以转危为安，救亡使存。
——文言原文——
中经，谓振穷趋急，施之能言厚德之人。救拘执，穷者不忘恩也。能言者，俦善博惠。施德者，依道。而救拘执者，养使小人。盖士遭世异时危，或当因免阗坑，或当伐害能言，或当破德为雄，或当抑拘成罪，或当戚戚自善，或当败败自立。
故道贵制人，不贵制于人也；制人者握权，制于人者失命。是以见形为容，象体为貌，闻声和音，解仇斗郄，缀去，却语，摄心，守义。本经纪事者，纪道数，其变要在《持枢》、《中经》。
见形为容、象体为貌者，谓爻为之生也，可以影响、形容、象貌而得之也。有守之人，目不视非，耳不听邪，言必《诗》、《书》，行不僻淫，以道为形，以德为容，貌庄色温，不可象貌而得也，如是，隐情塞郄而去之。
闻声和音者，谓声气不同，则恩爱不接。故商、角不二合，徵、羽不相配。能为四声主，其唯宫乎？故音不和则悲，是以声散、伤、丑、害者，言必逆于耳也。虽有美行、盛誉，不可比目，合翼相须也，此乃气不合、音不调者也。
解仇斗郄，谓解赢微之仇。斗郄者，斗强也。强郄既斗，称胜者，高其功，盛其势。弱者哀其负，伤其卑，污其名，耻其宗。故胜者闻其功势，苟进而不知退。弱者闻哀其负，见其伤则强大力倍，死而是也。郄无极大，御无强大，则皆可胁而并。
缀去者，谓缀已之系言，使有余思也。故接贞信者，称其行、厉其志，言可为可复，会之期喜，以他人庶，引验以结往，明款款而去之。
却语者，察伺短也。故言多必有数短之处，议其短，验之。动以忌讳，示以时禁。其人因以怀惧，然后结信以安其心，收语尽藏而却之。无见己之所不能于多方之人。
摄心者，谓逢好学伎术者，则为之称远。方验之道，敬以奇怪，人系其心于己。效之于人，验去，乱其前，吾归诚于己。遭淫酒色者，为之术；音乐动之，以为必死，生日少之忧。喜以自所不见之事，终可以观漫澜之命，使有后会。
守义者，谓守以人义。探心在内以合也。探心，深得其主也。从外制内，事有系曲而随之。故小人比人，则左道而用之，至能败家辱国。非贤智，不能守家以义，不能守国以道，圣人所贵道微妙者，诚以其可以转危为安，救亡使存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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