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为正午时候的老家门口。
蜻蜓款款飞,灰鸽低低回,夏雨急急至,橹声欸乃揺,绿水青山扑面来,辗转逶迤着,就到家了。
厚重沉稳的阔大故土,是滋养我茂盛恣肆的深深根基,它浸染了我,生命之底色。
光阴里回望,这种底色,是带着素朴和苍凉的。
最是美艳的故土画面,在春天。那时节里,万花斗艳,姹紫嫣红,漫山遍野,杜鹃声声鸣,涤荡进悠远深邃的山谷。
我和妹妹,最爱跟在母亲身后,穿一件米黄色灯芯绒夹克,配一件白色运动裤,踩一双破洞回力球鞋,去葱葱郁郁的森林里,砍竹子。我们一停一歇,走进大山里,小脸汗珠直趟,但会倔强地告诉母亲,不累,我们一定可以凭自己的力气,挣到200元学费。砍竹子,一捆30根,我记得是15块来着的。
我个子小,只扛得动10根,妹妹稍微厉害一点,背得动12根。到了三四点时分,我们扛着2米长的根根细竹,钻出浓浓的密林,在各种不知名的虫鸣声里,下山到渡口。
渡口有一位收竹子的胖黑叔叔,他总在轻点完竹子后,会习惯性摸摸我的头,然后把钱亲自给到我的手里。他会多给我5毛,每次如此。
有时候想,就是这些素朴到只有沉沉山色的童年故事,它在我的生命底层,注入了“素朴”的品质:素朴的快乐,素朴的满足,素朴的愿望。
素朴的愿望是,长大后,有一天,也希望自己能像母亲一样,背得动100根竹子,一次就能够挣50元钱了。
日落时候的故乡。
这些源自大山最素朴赤裸的心愿,涓涓汇聚,也始终不过细细缓流,于是,我也始终没有构筑起太过宏达的物质梦。
光阴里回看,正是这份素朴,也在某种意义上添增了生命里的某种苍凉,这种苍凉,不是消极意义里的对抗,而是因着触碰过生命最原初的脉动,而浸润出来的,某种生之遒劲。
比如说,我今天一一去看望了村子里的几位还在的爷爷奶奶。
从2015年硕士毕业起,我就决定瞒着父母亲,每年春节去给一路看着我从婴儿茁壮入而立的孤寡老人送去一点点心意。我不是一个在亲子或亲密关系里能自如表达情感的人,却在面对这些慈眉善目质朴到生命底里的老人家,可以极尽温柔与甜巧。
8年前,村子里这样的老人有16位,而今只剩4位了。我决定去关爱他们的契机是,我深切地目睹过,无数个令我落泪又备受鼓舞的故事,比如:
88岁的张婆婆,44岁乳腺癌切除乳房,49岁丧夫,65岁白发人送走黑发人,这个世界上,只剩下她自己,但她顽强地拒绝悲伤,66岁起,靠着捡拾垃圾和绣鞋垫维生,每年收入不过3000块。
她时常坐在离儿子坟头不远的田埂上,纳鞋底,夏天里,阳光打在她布满沟壑的脸上,十几岁的我玩儿经过时,却经常看到她稻子般坚强踏实的笑容,那笑容仿佛是在抚慰天国人,那笑容,也时常鼓舞经常陷入忧伤的我。
于是,在八前的那个春节,当我绕过田埂走进张婆婆的家,把一千块塞进她的被窝下,我真诚地对她讲了谢谢婆婆。她的牙齿全掉了那会,我走时,看到了她眼里闪动的泪花。
今天我再也见不到她,她的青冢沉默,月桂树葱郁挺立,我坐在旁边,望向西沉的夕阳。
嗯,苍凉。
晚上和阿姐一起去了最后的4位婆婆爷爷家,我没忍心告诉他们,我要去一个叫英国的地方,很远很远,归期未定。
未来,对于他们,是寸寸短,我不忍拿我绵长的光阴,去耗他们之有涯生命,让这有涯岁月里,缠绕上挂牵和挂念。
阿姐说,是呵,兴许你再回来,见不见得到,都不好讲了。最后一面,我陪着你。
这些年来,阿姐对于我时常不自量力、超出能力的“善良”,是一直反对的,但今天她共情了我的感受,陪我前去看望,还提前买了一些点心水果。
于是,我感动。
于是,我牵忧。
于是,我怅惘。
于是,我悲伤。
但,无论如何,就像我之前写过的,在生命最底层里,我其实都是个强大的人,因为大山给予了我,剥离一切粉饰的素朴和苍凉。
在这素朴和苍凉里,我深深体验着真正的人生五味。
嗯,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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