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梯上的Scarlett

对于一个上班族而言，每天一杯咖啡，仿佛已经成为一种习惯。

我常常点一杯Luckin——冬天的热拿铁，夏天的冰冷萃。

后来，我慢慢开始发觉，喜欢公司附近的这家Luckin，或许只是因为，我有机会可以爬那一段二十几级的楼梯。

如果是为着锻炼身体的缘故，这个体量的运动简直不值一提。

我喜欢的是，走在阶梯上的那种感觉——有种寻寻觅觅、冷冷清清，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迷离。

张爱玲小说《心经》里，富家千金许小寒家有长长一座楼梯。

她说，很奇怪的一件事，每个爬楼梯的人，都会情不自禁地自言自语。

听起来神神叨叨，但细想想，也不是不合情合理。

人心幽暗，那么许多犄角旮旯，那么许多说不出口的话，那么许多呼之欲出的秘密，那么许多一言难尽的心事，总得找一个契机发泄。

尤其对于疯狂密恋生身父亲的女学生，还有禁忌痴迷年轻女儿的中年男人而言。

我在此地也的确遇到过一位年长而喜欢一边爬楼一边自言自语的女性。

一开始我还疑惑，她是否有什么精神问题，但后来静静观察，觉得再平常不过。

又或者，楼梯是自带这种勾魂效果，叫一个人魂不守舍。

想起生命里那些无可奈何的花开花落，想起人情中那些藕断丝连的是非因果。

 

曾经有一段时间，住在四惠附近的一所loft。

我常常在下夜班回来，或者因为工作分身乏术、心力交瘁的时候，独自一个人，在楼梯上坐一坐。

在那团静谧的黑暗里，一个人的情绪，可以得到妥帖地安放，而不必惶恐，自己的脆弱或者颓唐，会受到周遭的质疑或者否定。

是的，楼梯在这里扮演着已婚男人车的角色。

然而心底始终懂得，这条路，苦乐交织，跌宕与否，终得走下去。

信不信由你，这种心理暗示，时不时能扮演奇效。

电影Gone With The Wind当中，Vivien Leigh扮演的Scarlett从楼梯顶端跌落，丧失了她和Butler一夜激情孕育的孩子，也斩断了Butler对她最后的一点依恋与不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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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经她魅力逼人、芬芳四溢，款款摆动裙裾，优柔袅袅坐下来，志得意满等着男伴前来将她取悦赞美；‍‍

如今她半生已过、伤痕累累，一大堆的账单、一波又一波需要应付的琐事与男人，还有一段又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

青春已逝，爱人远去，丧子之痛，你以为这些就能够将Scarlet击垮吗？

你小看了这个女人。

尽管泪眼朦胧，尽管痛不欲生，然而她咬牙切齿地说：After all， tomorrow is another day。

一个家道中落、衣食无着的时候，能够狂啃带着泥巴的萝卜，发誓绝不再挨饿的女人；

一个拿起手枪，眼神狠戾地击毙入室盗窃、行为不轨的敌军士兵的女人；

一个为了活下去，扯下窗帘给自己做一身新衣，去造访监狱里的旧情人的女人——她未见得多爱他，但眼下她需要他，一个可供利用的男人，一个懂得利用的女人。

她当然不会被轻易打败。

如果说Hemingway创造了生命力顽强、象征人类精神丰碑的The old man，那么玛格丽特创造了足够与之颉颃，丝毫不遑多让的Scarlett O’Hara。

她从楼梯上滚落，于是她起身，拍拍裙摆，一步一步，一级一级地走回自己的房间。

年轻几岁的时候，我不能够体会，这个小细节背后的深远意味。

它分明象征了，我们这长长短短生命里，一次次地困境陷落，一次次地柳暗花明。‍‍‍‍‍‍

《圣经》里雅各的天梯，用来形容人生的旅途，是再好不过的譬喻——

走过的每一步，消逝于无形，是既往不咎，也是回天乏术。

一个人，只能这样，go forward，没有退路。

Life is a struggle，it can’t be anything else.

那么就只好趁着这片刻的喘息余地，将自己的元气一点点聚拢来。

心底告诉自己，当我站起来的时候，便不再是之前那个宛若烂泥的人。

 

每一个爬楼梯的人，大概心底都藏着一段“居高临下”情意结。

至于苏东坡所谓“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那是太过诗情画意的闲愁。

对于生活在低处天长地久的人来说，高处的“寒”只能是另一种“寒”。

哪怕是“寒”，也是“我见青山多妩媚，谅青山见我应如是”的“寒”。

这个社会是这样，不然摸爬滚打又为何？

不过是为着一扫积郁，扬眉吐气。

境界格局是低下了一点，但想想，刘邦一代帝王，尚且锦衣夜行，其实是同一件事。

人性兜兜转转，几百几千年，并无太大更迭。

毕竟，高处的风景，和低地自然不一样，连高处的空气都似更清新畅快，因为离红尘较远。

因为不必管熙熙攘攘，因为听不清纷纷扰扰。

因为一种豪迈潇洒的气概，荡胸生层云，决眥入归鸟。

金庸小说里，华山论剑，嵩山封禅，东方不败黑木崖，武当山顶张三丰，在在皆在高处。

人在低处匍匐太久，谁都难免会向往高处风光。

无论一路爬上去，要吃多少苦，要跌多少跤，要流多少血，要忍多少辱。

没有这点向“上”的野心与意志力，武侠小说简直“无地自容”。

只是到头来，成了左冷禅还是岳不群，成了郭大侠还是阳顶天，又是个人命运造化。

 

我喜欢的，是走到半途歇一歇，看看自己曾走过的路，那种超脱于平地的俯视感，那种今时不同往日的沧桑感，在心里激荡与回响。

所以我喜欢一切有楼梯的空间（当然前提是，并非电梯故障，需要爬楼到公司）。

可以独自一个人，细腻地、优雅地、寂寞地，拾级而上。

也可以在疲倦的时候，坐下来，调整气息，厘清思绪，看看走过的路，为接下来的漫漫长路养精蓄锐，想想人生里那些波澜坎坷，自己见证，自己幻灭。

它像是一座舞台，让人默默观赏一个理想中的自己——五彩缤纷的、曲终人散的、诗情画意的、年华易逝的、筋疲力尽的、绝处逢生的自己。

也像是一座能量加油站，叫人得以喘息，平静地缝织好被生活击碎得体无完肤的自己，然后继续容光焕发、神清气爽地上路。